盛遗楼接到赴美的通知,不过就在十几日?后。使团还在回国的轮渡上?,消息已经乘着?电波先到了。当时光彩的情形自不必说,之后忙忙乱乱的打点行装、会齐人手、也都不必说。只说七月近末的时候,江南的莺声和风月终于搭着?越洋的轮渡,驶进了旧金山的港口。
那天的码头下了阵急雨,有些?接风洗尘的意思,露生和求岳在关外的长廊下擎伞遥望——孔祥熙并冯六爷等人都早已经回国,紧着?处理国内的事情,独给求岳放了个大假,宋子?文临行前笑?道:“你是个多情人,辛苦叫俗事缠了一年、耽误你吟风弄月,再叫你回去,恐怕心里要骂我们不通世故。当年畹华来美,若不是国内无将可点,我们也不好拘着?幼伟——”
说的六爷在一旁直翻白眼?。
宋小舅不大说笑?的人,居然也开基佬的玩笑?,看来是中美会谈极大胜利,散了他?几年来的郁闷之气,这一脸的踌躇满志就差没往下淌了。金总尴尬之余仍为“多情”两字心中暗爽,想到国内有六爷又有荣老爷子?,诸事可以放心,忙了一年终于能放个大假,再想到接下来几个月跟露生畅玩自♂由?之国,那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嘻嘻嘻嘻,酝酿了好几年的体操姿势得抓紧更新一波——哪件事都让人心情愉悦,脸上?按捺不住地傻笑?:“没有没有,我主要是太累了,真的想休息一下。”
宋子?文与孔祥熙相顾一笑?,拍着?求岳的肩道:“玩归玩,横竖别风筝一去不回还,最迟九月份,等着?你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话谁也不吃惊,金参议茂才如此,经此一战,众人都知必定?高升,绝不会继续参议下去,只看蒋氏要怎么爱惜他?了——至于背后求岳的心思,大家没问过,也不至于去问了。唯独六爷走来说道:“戏上?的事情,你两个尽可放心。这件事虽然调动得急促,我和畹华会为你们周旋。”
这是求岳想请求又没敢请求的话——海外巡洋,梅巨巨最有经验——高兴极了:“六爷……你怎么总能知道我们俩想干啥呀?”
“既然想,为什么不问我?你倒会守株待兔!我要是不说呢?”六爷哼唧,“当时答应的时候也不长个脑子?,谈天说地的就应下了!”
求岳光是笑?:“六爷骂我是爱我,我无怨无悔。”
冯耿光给他?恶心笑?了:“别来这一套,你这恭维人的派头怎么这么腻歪?”
他?是实在喜欢求岳这股淳朴,早先在上?海是落魄,那时就觉得喜欢,如今看他?凌云得意仍不失天真,又添一层喜欢,心说人这一生却?有些?奇缘,玉芙和畹华得一个称心的乖徒弟,金求岳也像自己的徒弟,总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听孔祥熙和宋子?文推崇他?,并不觉妒,只觉欣慰,大凡胸有大志的人都不怕后浪来推,怕只怕后继无人,因此话虽然从狗嘴里出来,狗嘴倒吐了两句六爷爱听的象牙。又想起当年梅兰芳赴美,许多奔忙,自己在国内悬身不得脱,别有一番牵肠挂肚,因此这一群人里唯有他?能对求岳的心境感同身受,正?是个当年明月不得圆,移将今夜照梨花——旧事涌及心头,不觉微笑?:“我也只能说是尽力,不愿意来的勉强不了,这些?人脾气都孤拐,恃薄才自傲,但?戏上?的事情,他?们还都拿手——你见面容让就是。”
“我知道——谢谢你,六爷,各种事情上?的。”
冯耿光淡然一笑?。
有冯六爷这句话,国内的筹备自然样样妥帖,加之又是这等荣耀争光的好事,行内谁不添彩?因此露生和求岳接到最终敲定?的人员名单,简直是大大大惊喜——不仅周信芳和俞振飞万里赴约,更有台前幕后一干翘楚高手,全来助阵。
金总倒认不全,听露生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遍,咂嘴道:“行,我懂了,虽然名字记不住,但?总之就是全明星豪华阵容,牌面!”
露生拂掉他?眉毛上?的雨珠,口中只是嘱咐:“到时我问候谁、你就问候谁,我没问候到的你就先问候,别傻不愣登的只知道站着?——我们这行里的人,比常人还更要面子?,你跟沈先生他?们早前刚见面就犯冲,现如今更是居高临下,别叫人觉得咱们端身份。”
金总人都麻了:“宝贝儿,你跟我念叨一晚上?了,我带你看罗斯福的时候你也没这么慎重啊。”真是皇帝好说话屁民事情多。
露生斜他?一眼?。
金总拿肩膀撞他?:“哥哥我还给你捅过篓子?吗?”
露生低头一笑?。
他?们走出迎宾的长廊,渐渐地听见轮船入港的声音,两位驻美使馆的参赞都陪在一旁,港外还有欢迎的礼乐队等候,当地的华人会安排的,至于记者之流就更不必说。不一会儿船泊入港,姓杨的参赞干练道:“金先生你们在这边等候,我和陈君把他?们接出来,待会儿我们在这个走廊会合,再去外面的广场里合影留念,也给记者一个拍照的时间——采访的时间不要安排太久,表演之外的话题我们尽量不谈。”
这么一大群人连同几大箱子?道具过关,没有使馆的帮忙,只怕要过到晚上?,这却?是孔宋二人安排的——孔胖子?在这些?屁事上?那可是太善于温柔小意了,干脆就把访美使团的全套服务班子?直接留给了艺术团。
安排得舒服。
陈参赞和杨参赞去了,果然艺术团单开了一个出口,拉了彩旗横幅,也是当地华人会赠送的,待会儿大家就从这里出关。露生很?近地仰看那几道鲜艳的横幅,隶书写“欢迎白露生君携中国艺术团访美表演”,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为过去、也为眼?前。这其实是百忙的时候、百忙里反而?能扯开时间的松紧一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容易思绪万千。又听见外面舞龙舞狮的声音,预备着?热闹起来。
露生的视线就有些?模糊。
他?看横幅、求岳看他?,求岳弯腰小声:“哎,我说,这就开始激动流泪了,你等演出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长江开闸?”
露生难为情道:“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心里感慨。”
随行的翻译官恰好走来,闻言笑?道:“梅先生第一次来美国,也是很?激动、也很?感慨的——您比他?又多一份挫磨,这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露生知他?说的是之前那件事,含笑?摇头:“这我不敢当。”
翻译官敬肃道:“我们都很?佩服您在总统面前的那番话。”
大家谈谈笑?笑?,把那一股泪意就遮下去了,涨起来的是后面的锣鼓喧天,甚具乡情的喜庆——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半个小时过去了,其余旅客都已经下船,这边关口仍是鸦雀无声。歪头龙和狮子?蹦累了,几个大哥都抱着?绣球朝里面呆望,不知这到底是拿的哪门子?乔。再过一会儿雨停了,天公?给脸,然而?港里还是不见人影!
四下里渐渐又热起来,盛夏骤雨一停、立刻太阳烤人。
这一头金总和黛玉兽也是一脸懵逼,姿势都摆好了,怎么那边给关住不放人了么?忽然见陈参赞满头大汗地小跑出来,后面跟着?的却?是熟悉的脸,正?是麒麟童,又见一人,却?是徐凌云,后面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不知拥着?谁——周先生一眼?瞧见露生,又是喜悦又是着?忙:“露生!嗨!快送医院!你这徒弟船上?晕倒了!”
露生大吃一惊。
金总:“……搞屁啊?!”
外面等到茫然的华人总会长也溜进来了,还没弄清形势:“哦,来了吗?奏乐奏乐!”
原本隆重的盛会就这样在突如其来的的忙乱里,跌跟头绊倒地过去了,喜庆还是喜庆,喜庆里有小操心。众人因为这一点意外,反将额外的拘谨客套一概都省了。
等姜承月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承月先看见花格窗外的月光,然后看见坐在灯下的露生,穿一件家常的杭绸衫子?,半旧的料子?和白兰花的气味都教人熟悉和安心。
露生见他?醒了,起身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起来喝点水。”
“我怎么了?”
露生抿嘴儿笑?道:“中暑了!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太讲究,哪有大夏天穿这么严实的?捂也把人捂坏了——漂亮是挺漂亮的。”
承月从昏沉里又清醒了一点,听见玻璃器皿玎玲的响动,露生的背影在灯光里:“你不舒服也不说,一路上?只是憋着?,饶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怎么还听振飞说,说你轮船上?面不好好坐着?,总跑甲板上?面练功?”
承月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露生笑?了笑?,微微偏头,对着?灯数小碟子?里的药片,“哪有这样的临阵磨枪呢……你这一倒下来不要紧,吓坏了周先生和沈先生,一群人给你弄得人仰马翻!”绞了冷毛巾来,重新在床头坐下:“这会儿好些?了?头还晕不晕?”
承月目不转睛地看他?,身上?渐渐地有知觉了,摸索着?,他?拉住露生的手——其实是攥,人在迷茫的时候会有点像婴儿,靠本能的触碰来确认真实感。好半天,他?哽咽了一声:“师父……我想你想得好苦!”
话音出来,两行眼?泪也出来了。
“我差些?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见你了,死的心,都有了。”
露生愣了一愣。
算起来,他?们师徒是有半年的时间没见面了。
师父是不必跟徒弟辞行的,承月是从沈月泉的口中才知道师父出门去了,至于去哪儿,沈月泉三缄其口。后来露生回国,并没回榕庄街来,人都在金公?馆,等他?急匆匆地又走了,承月才晓得他?回来过。
这大半年里,承月的心装满了寂寞和忧伤,和松鼠一样,有被遗弃的感觉。盛遗楼的戏还在有一天没一天地排着?,西施还在,越女却?不在了,那故事从越女的剑回到了西施的纱,众人都心照不宣似的,谁也不提露生怎么不来了,唯有客人不见当家花旦,一天一天地来得少了。
与此同时是多起来的流言,满城的风话渐渐地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说金家卷走了多少人的钱,暗暗地逃走了,说得有模有样,只是逃亡的方?向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有说得罪孔祥熙,逃去天津的,有说得罪杜月笙,逃去内地的,还有说得罪“那一位”,逃去香港的——金大少在流言蜚语中把各种有头有脸的要人得罪了个遍,并因此神出鬼没地走遍中国,但?白露生的结局却?只有一个,“跟着?金少爷走了”。
沈月泉看他?天天挂个臭脸,唯恐他?又像上?次一样,再不顾身份跟人打起来,因此三番五次地告诫他?:“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管好你自己。”
承月又气又烦:“我是因为他?们说什么才气?”
沈月泉皱眉道:“不然呢?难道你还嫌人家说得少么?”
老先生不懂年轻人的心,要问谁懂,大概是八十年后的追星少女们最懂——跟流言蜚语有关也无关的,上?一次的流言是因为□□裸地对准了露生,而?且一言就能判定?它?的荒诞不经,所以承月敢于和愿意跟这种流言作斗争。但?这一次的流言其实没有露生什么事儿,核心的恶意是冲着?金家去的,这是上?等人的流言、权贵阶级的蜚语,承月既不能判断它?的真假,对它?的攻击性也不大有感触,他?甚至觉得就凭金大少那种恶赖俗劲,干出这些?事儿来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他?的不适在于金大少让白露生这样的神仙人物成了陪衬,平白做了英雄身边的美人,英雄的故事有许多个版本,美人却?只是点缀性地一笔带过。
用现在的话说,承月感觉师父被迫地给拉下了水,被迫地蹭了热度,可惜他?生得早,没有微博也不会粉圈术语,不然分分钟要发?“与我爱豆无关抱走了谢谢”。
许多个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未来的命运担忧,为白露生的命运担忧,不由?得又联想起他?母亲的前半生,就是这样成为了富豪们的镶边、无缘无故地做了别人命运的牺牲品。没人来和他?探讨,也没人给他?解答,只有松鼠陪他?一起难受。
好像通人性地,那松鼠冬天站在笼子?上?,抱个瓜子?儿发?愣,思念主人的小表情。
承月问它?:“师父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松鼠又像个小畜生了,不理人,往嘴里塞东西。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反是勾起承月的愁绪。承月长叹一声,走去门外,冷不防看见枝头含苞待放的白梅,一阵揪心——因为想起去年此时,露生的手是抚过这枝白梅的。
那半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盛遗楼冷清、榕庄街也冷清、整个南京城全冷清的,街上?连叫卖的人也有气无力,好像没了白露生,这城市的魂就没了。承月知道自己这是移情入景——音讯越来越渺茫,逐渐地有生死不知的意头,盛遗楼和传习所却?没有一个人来请退。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把《长生殿》的牌子?摘了,别的都演,这个不演,包场的来点也不演。
有不通风雅的愣头青问:“……怎么就不能点长生殿?”
沈月泉微笑?拱手:“暂且不演了,意头不好。”
这是艺人们宛曲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过,却?都心领神会。自古来红颜多薄命,他?们盼着?美人能像西施越女,归隐山林也就罢了,不要像杨妃,黄泉碧落皆不见。
直到五月的暮春时节。
那一天徐凌云着?急忙慌地从黄包车上?下来,手里抓着?帽子?,推门就叫沈月泉:“沈老!沈老!露生回来了!”
他?声音是压低了的,可是实在喜悦,所以不由?自主地中气充沛,龙音凤声、跟戏台上?讨彩头似的,是个柳敬亭的腔调;沈月泉紧赶慢赶地迎出门,拿苏昆生的调子?迎接他?:“听你就差没唱起来了——现人在何处?快快报来。”
把徐凌云一下子?逗得捧腹大笑?:“现在金公?馆呢,没得功夫回来。”
“你见着?他?人了?”
“托我给你问好呢。”
“哎,怎么总是客气!”
“还问斌泉先生的病。”
“你怎么说?”
“我说他?就爱操心!”
他?两个一人一句,涌出许多高兴的废话,屋也不进,蹬着?门槛啰嗦个没完。只有承月扶窗而?听,那两人的话音像春雨点子?洒在他?头上?,温暖又潮湿,听了一句、再听一句,一句比一句让人心里踏实,眼?泪随着?欢快的谈话不受控制地出来了。
徐凌云一眼?瞧见,笑?道:“这怎么还有个哭起来的?”
承月无比难为情,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泣——如释重负的嚎泣,他?的悲伤和欢喜都是一个人的秘密,白露生虽然不知道,但?他?代为悲喜了,这就是心意。
此时眼?里泛的泪,仍是那一瞬间的余韵。
承月攥着?他?师父的手,尽情尽兴地把这腔泪淌完了,宛如字正?腔圆地唱足了一整套,满足地擦着?眼?泪说:“师父,我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露生好笑?道:“究竟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躺着?的说坐着?的?”
一句话把承月说臊了,笑?了,鼻涕出来了。
露生见他?笑?了,叹一口气:“不过是晕个船、中个暑,就弄这个形象!叫你师爹看见了,又该骂你什么——‘鸭子?没有出息!’”
“是可达鸭。”
“我管他?是芦花鸭还是麻鸭呢!”师徒两人都笑?,也不知“可达鸭”这三个字到底笑?点何来。露生拿了药水药片,教承月一样样吃了:“苦是苦点,好在洋药不倒嗓子?。”
承月吞着?药问,忽然觉悟:“……师爹呢?”
“陪着?你周大先生他?们,说话来。”
承月又觉悟了:“……我今天砸场子?了。”
露生瞅他?一笑?:“倒也没有这么严重,都给你吓一跳是真的。”
团里唯一的小朋友突然晕倒,把大叔大爷们慌得不行,又知这是露生的爱徒、要唱西施的,三伏天里冷汗都出来了——沈月泉出得最多,沈老头都麻了,心说我的小祖宗,你是生就的作对精、专门捡关键时刻给我捅马蜂窝么?到底是你师父克你还是你克我,上?一次见露生就倒了,这怎么半年不见,见面又倒?!更不料这一个小的病倒,所有人都无法出关,全在里面检查完了身体才放出来,因此在关里耽误了一个多钟头。
也好在港口有医生,检查过了,知道是中暑,这才放心。
正?事倒没耽误,晚宴还是照常举行,用金总的话说,“就是太搞了。”
露生说到此处,沉下脸来:“这事儿你得跟我说清楚,究竟好好练功没有?为什么别人都在船上?休息,唯独你着?急忙慌?”
承月负冤道:“我怎么没有?!”
露生不由?得软一点:“有就有,这会儿又能吼了——既然练了,你在船上?折腾什么?大家都说你好像没底气,一路上?心神不宁,还叫振飞跟你对了两场,这是有的罢?”
承月不吭气。
露生严肃道:“别怨我当着?病说你。别人看你是我徒弟,因此不说什么,但?你是挑大梁的、他?们给你抬轿,这个你自己心里要知道,你先泄气,这让大伙儿怎么安心?”
承月梗着?头,嘴里一个字儿没有。
露生就又有点来气:“说你就犯犟,问你又不响,怪我脾气太好了,宠坏了你,该叫他?来挤兑你一顿,骂着?你就会说话了!”
——这个“他?”字就很?秀,情侣称谓里最高档次的人称代词,泛词专用。可达鸭不料这种时候还被技术性地怼狗粮,又撑又冤,坐直了腰,叫:“我算明白了,这半年里只有我们想你,你半点不想我们!你连我是什么人都忘了!我是那样偷懒耍滑的人么?我是么?!”
露生给他?叫的一呆,歉疚涌上?心头,语调又软了:“……好好好,算是我冤枉了你。”
承月负气爬起来:“别‘算是’!没分证怎么算冤枉?您现点、我现唱,要有一段唱劈了,打我骂我也无怨!”说着?就滚起来。
露生按住他?道:“这个点上?你唱戏?”看他?气得小脸雪白,心知是一定?冤枉他?了,大约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忽然一船的名角争光耀眼?,难免被震吓住——愧疚心疼之余还兼有一点好笑?:“罢了罢了,算我瞎问,都是你太用功了,过犹不及的反惹人疑惑,还把自己折腾病了——师父给你赔不是。”
承月含着?泪趴回枕头里:“不敢!配不上?!”
露生越发?好笑?,忍不住脱口道:“你这暴脾气怎么这么像他??歪性子?倒像我——”
承月在枕头里叫:“我又不是你俩生的,凭什么像你像他?!”露生在心里笑?得要喷,推着?他?道:“满嘴的胡话,还不起来呢,药吃完了空着?肚子?,你就这样睡了?”
承月还是负气不理。
露生佯道:“好,那你在这趴着?吧。”说着?就往门外走。
承月一下子?爬起来。
露生回头笑?道:“你在这趴着?,我给你端点汤来。”
可达鸭:“……”
又被套路了!
一时露生端了放凉的甜汤,叫承月吃了,承月仍是委屈气鼓鼓的脸,露生给他?扇着?扇子?:“你气性也太大了,我难道说不得你?没见过做徒弟这么狂的,说你一句,你十句等我。”
承月埋头吃汤——属实饿了——一碗汤吃净,抬头看看露生,叹了一句:“师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
露生奇道:“这又从哪里说来?”
承月满心的话说不出口,想起在船上?他?师父那一系列传奇的故事,比戏还更有戏剧性。这些?故事之前按捺不发?,现在大白于天下,亦真亦假、添油加醋地在报纸上?变成杂谈和小说——承月哪来得及细看?看了也不敢信的。又想起在轮船上?看见的报纸,金大少在上?面,不是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居然拍出了很?严肃的神情——逆着?光,光影刻画出他?深邃的轮廓,在他?的头顶上?一行英文的大标题,同行的翻译官给他?念了一遍,说,意思是《金求岳和他?的纺织帝国》。
这题目真是了不得,
翻译官又说,这是英国最有名的报纸,给金少爷做了专访,里面还访问了白露生,一面说,一面念给他?听,翻译官有一点看不起这些?人,翻译的过程里带有一点炫耀的意思,中文里总夹好几个英文字,但?提起白老板和金大少却?很?尊敬。
露生和求岳的形象在他?心中模糊起来、有些?缥缈的遥不可及——心里都有些?诚惶诚恐。此时人在眼?前,仍是有些?做梦的感觉,喝着?汤,小声问:“师父,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的什么?”
“就你在美国的事。”
露生淡淡一笑?:“真真假假,都过去了。”
可达鸭瞪眼?。
露生又笑?:“差不多就是真的吧。”
“那美国总统,真那么赏识你,你说什么他?应什么?”
露生给他?摇着?扇子?:“你说呢?”
“……那我说他?太有眼?光了!”
露生把扇子?在他?脸上?一拍:“年纪不大,脸皮儿不薄——说这话也不嫌难为情?!”
“难道还不是?”
“当然不是。”露生把扇子?翻过来摇,檀香扇子?,细细的香风吹过来,有一点诉请的温存:“你不知道就那么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多少人一辈子?的荣辱成败都赌在上?头了。”
把时间回到那个晚宴的黄昏。当时罗总统一语惊四座,不是夸张,是真的惊到大家了——孔部长的马屁归根结底也只是马屁,但?白露生是什么人?在美国公?然行骗的家伙、在窃听里大放厥词的混蛋、伙同金求岳捅了华尔街的人!
他?现在楚楚可怜地往这一站,美国人民视角看来简直是巨型的一朵天山雪莲。
如果把视角拉得更高一点,以中立的视角看待中美白银纠纷,这俩互撕算是有来有往,中国人单枪匹马的挑战也算得上?是金融史?上?的鬼才佳话。所以罗斯福会见了他?俩,情形约等于曹操在濡须口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属于气度和涵养的体现,大家谁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还能维持表面友好——但?现在要白露生为这次“顺利”的谈判献演,这特么换谁谁能不膈应?
美国同志又不是吃豆腐长大的!
于是就有人说话了:“确实,就致歉的形式来说,艺术是最委婉的形式,也是最诚挚的形式。”
在场的无一不是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中方?是、美方?亦是,都很?善于把别人的话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因此罗斯福只是简单地发?出了邀请,美方?官员却?能善体上?意地予以注解。
立刻就有人微笑?着?附和:“我认为这场演出应当盛大地展开,所得的票款正?好用于抚慰三月事件的受害者,同时在每次演出之前,还应当为这些?死难者默哀。”那人望着?露生,温文尔雅:“相信您也一定?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因为翻译在场,所以每一句话露生都能听得懂,那位黑发?碧眼?的女翻译虽然中文口音蹩脚,但?每一句都译得既快且准,连旁人轻微的低语都译到了——好像是迫使露生一定?要给一个回答。
露生立刻就看向孔祥熙,孔祥熙并没有意外的表情,甚至还有点宽慰。露生又看他?身边的顾维钧,顾维钧一脸的无奈,他?把目光投在每一个中国官员的身上?,看向宋子?文、看向张嘉璈,他?们要么调转面孔,要么垂首沉默,只有冯六爷冷笑?以对。
露生就明白了。
默然地,他?回眸望向求岳,求岳也在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互相能听见彼此的心声。那一刻求岳的神情很?复杂,混合着?怒气和心疼,还有一点歉疚,露生知道他?早就有这份歉疚,他?一直没说,他?也就一直不提。他?带他?去百老汇看演出、去伦敦看演出,其实是包含了一层歉疚的柔情:你跟我去美国闹事,从此和美国人结仇了,再也不可能像梅兰芳那样名扬海外,哥哥是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
露生看见他?挑挑眉毛,喉头上?下一滚,知道这傻子?一定?要出来说话了,轻轻地,他?向他?摇头,那意思是:你不要说,我自己来说。
求岳有点懵了。
承月急得问:“为什么不让师爹骂人?”
露生笑?道:“你又知道他?要骂人了?”
承月又跟金大少穿一条裤子?了,猴在枕头上?道:“何止他?骂?我也想骂——明知道对方?一国之尊,请你不能不应,又说这种折辱人的话——梅先生去美国什么待遇?都是各界名流迎接他?,偏你去美国就是请罪了!这不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露生瞥他?一眼?。
承月:“师父不是狗。”
露生笑?得拿扇子?拍他?好几下:“你俩倒会来脾气,不想后果的——他?是使团的副团长,代表着?咱们中国政府,他?替我回绝,那岂不成了中国拂了美国的面子?,你叫人家总统脸往哪里放呢。”
承月聪明,恍然大悟:“原来是渑池会——秦王令赵王鼓瑟。”
露生赞许地点头:“好比方?,所以这话只能相如说,不能赵王说。”
可是要怎么说呢?
这一段情形在露生说来只是轻描淡写,承月后来无数次地设想那个场景,发?现它?和每一个绝代佳人的故事都有不谋而?合的地方?,貂蝉拜见董卓,昭君叩别元帝,都是一句话也不说的——美人们说话不动口,含情妙目足矣。
露生深知此刻说什么都坏事,与小人对,不如与君子?对,因此旋转目光,他?用眼?睛和总统相答——这情景可太绝妙了!连翻译都不需要,但?在场每个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似怨含嗔地,那眼?睛在说:您怎么这样为难我?
果不其然,总统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翻译轻声过来说:“总统问您愿不愿意和他?散散步。”
不能怨露生说得不清楚,因为那时候他?脑子?里也是一片蒙眬,全凭直觉和情感行动。那时他?还没领悟到这位巨眼?英豪的用意,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满心的话推着?他?,涌上?心头反而?是平静,黑管家推着?总统,他?在一旁缓步随行。
果然山坡上?有很?好的风景,夏天的余晖特别漫长,暮色中的霞光笼罩着?远处的山谷,是一种心旷神怡的宁静。
总统问他?:“你有没有闻到海风?”
露生不知他?的用意,实话实说地答道:“是有咸味儿,但?不知海在哪里。”
“要爬到那边的房顶上?才行,平地看不见。”总统指一指坡上?的橄榄色房子?,很?风趣地调侃:“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站在上?面看海,远望大海,能让人心情舒畅——不过已经很?久没上?去过了。”
这话有那么一点卖惨的意思,但?恰到好处又不失身份。露生抿嘴儿一笑?:“可见您儿时就有凌云心志。”
“是吗?”总统笑?起来:“我小时候可没有得过到这样好的评价。”
“那是您谦逊。”
你要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这话可就不知要说到什么地方?去了。露生也不绕弯子?,稍一沉吟,温声道:“总统先生,您为什么想看我的戏呢?”
罗斯福饶有兴趣地仰面:“这需要理由?吗?”
“总是想知道。”
“好的作品,大家都愿意欣赏。”
“这话说得让我惶恐。”露生微微含笑?:“有些?事情不得不禀——说来怪难为情的,我的戏其实并没排完,您想看,只怕眼?下不能够。”
总统更有兴趣了:“可以换成别的吗?”
露生微一咬唇,柔声道:“别的也不演。”
翻译相当震惊地转达了这句话。
总统示意管家点上?烟斗,和蔼地,他?注目于露生:“能说说是为什么吗?”
“早闻您是当世豪杰,气量宽宏。”露生和静地微笑?:“不为别的,为着?刚才那几位大人的话,冒犯了我、冒犯了我的戏,更冒犯了我们两国颜面。”
翻译的手出了冷汗,黑管家也在一旁听傻了。
“我只是个唱戏的,论理这些?事不该我说,草民论政,一点愚见。”轻轻地,露生向总统走近了两步,之前纷乱的思绪这一刻竟是全都收拢,语虽婉转、话是直言:“不知是谁向您举荐的我,我想也许是孔部长,在我们伶人而?言,献演于一国之尊,是一辈子?的荣耀——但?这个演出,应当是亲善,而?不该是献媚,更不该是乞怜于人。”
“您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这我不知道,但?朝堂一体,方?才那几位大人的话,免不了就是您心里的看法,起码是左右着?您的看法。”这个东方?青年的声音很?柔和,难以形容的动人心魄,像蔚蓝的海水,柔软却?有力量:“我是个梨园行当,也是从华尔街拿走八千万的人,不是陪同,始作俑者两人,其一就是我——于彼我或许当诛,于国我问心无愧。”
“我做的是对、是错,会谈上?已有分证。正?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台面上?论定?了的事情,怎能返回头来从旁计较?”
其时会场里的所有人也都随行在后,露生的话随着?海风落入他?们耳里——中方?美方?,面色都僵硬,不料这话居然这么大胆爽快地脱口而?出。中方?是不料他?有这个见识,美方?是不料他?有这种胆识。
孔祥熙就有些?汗颜。
有些?诧异地,他?们不禁都看向求岳,感觉说不出的微妙,因为这些?话其实像是金求岳才敢说的话,可是说法是白露生的说法。
唯有求岳伫立静听,手已经攥麻了。
他?们长着?同一颗心、同一个喉咙、同一双眼?睛,他?能看见他?要看的,说出他?想说的,明白他?要追的。
露生轻柔的话音随风又传来:“当初梅兰芳来美国,是为了宣传和弘扬,他?于我有半师之份,学艺更学德,我不能折辱我一身所学。因此今天如果要我为乞求原本就应得的贷款而?载歌载舞,那就可惜无缘了。”
他?的话有些?晦涩难懂,唯有最后这一句,说得很?慢,是要翻译听清楚的意思。
总统摩挲着?轮椅的扶手:“你的心态倒是非常理直气壮。”
露生沉默以对。
“梅兰芳,我知道他?,优秀的表演艺术家。我想你是在把梅兰芳当做艺术生涯的偶像,他?走过的路,你也想走,他?完成的事情你也想去完成。只是国家的摩擦横亘在我们之间,所以你彷徨。”罗斯福示意秘书代他?点上?烟斗,“我们能不能暂时放开彼此的身份、国籍,从一个更自由?的角度来讨论问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假如,我说假如的话——据我所知,除了表演,你在商业上?也很?有天赋。假如现在中国较强,美国较弱,中国为了自身的经济情况而?制定?了战略和国策,而?它?无意中影响到了美国,我想往中国销售商品,但?中国不允许——美国人因此怨声载道,我作为美国总统,是否可以向中国寻求援助呢?”
露生想了一想:“自然可以。”
“那么这些?贷款,是中国欠我的吗?”
露生有些?噎住,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您说的这些?大道理,我答不上?来。可是总统先生,您不知道中国因为您的政策,受了多少磨难。”垂下眼?帘,他?短暂地整理思绪:“去年这个时候,我正?预备着?演出,中断我表演的就是您决定?的白银法案。您可能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戏子?跟美国法案有什么关系——我去奔丧了,我们极好的一个的朋友,在法案颁布之后,因为银根转不过来,破产自尽了。”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张福清。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账给逼死了。”露生的眼?圈儿有些?红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急成了一锅粥,孔部长、宋部长,三番五次地向您求援,向美国求援,恳求能够宽限一点,我身边儿的人成日?成夜地睡不着?觉,银钱周转不开、账抵不上?——您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难处了么?不,不是的,一家又一家的生意倒闭,没有钱给工人们开发?工资,货物也积在仓里卖不出去,明明半年之前不是这样的,这个无妄之灾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想过没有?”
“这就是你来美国的理由?——也许在你看来,这只是一场金钱的游戏,或者一次痛快的报复。但?对纽约抑或整个美国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从我当选到现在,联邦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建立国民的信心,而?你们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击溃了我们两年的努力——孩子?,你猜猜,纽约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选择结束生命?”总统锋利地看向他?:“他?们不该为我的过失承担责任,你也一样在迁怒。”
这说到了露生心中愧处,正?仿佛白娘子?水漫金山——虽是被逼无奈,终究涂炭生灵。想说报应不爽,生于斯养于斯、谁不为自己国家谋算?忽然悟过总统的话来:既然都是为自己谋划,谁有又错?
“我的属下要求你赔罪,这冒犯了你。同样的,‘应得’这个词,也冒犯了我和我的祖国。”总统温厚地说,“这两句话都很?欠妥。”
那时孔祥熙是什么表情、宋子?文又是什么表情,求岳无暇也无心去看——他?们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露生莽撞任性、不顾大局,每个拟将玉貌静胡尘的帝王大约都会这么想。可是外交这件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其实也很?小。大者两国相抗、兵戎相向,小者晏子?谈橘、鼓瑟击缶。跪久了的人麻木了,难免奴颜,但?极度的自尊往往也是自怨。
要做到不卑不亢,着?实很?难。
求岳忽然想起别的事,这一群人里唯有他?经历过中美易地而?处的时代,抱怨着?不能出口垃圾、不能倾销商品的美国,在后来的中国人眼?里,是不是也很?操蛋、像个怨妇呢?
中国为什么弱?一百年前是因为侵略,这一片烂摊子?因为野心和欲望支离破碎至今,怨东还是怨西?再问一句后来为什么强?难道是靠别人精心呵护、输血输粮?还不是因为团结和自强!
自助者天助之,自强者恒强。
求岳猛然回过头去,他?看不清身后众人面目的表情,有一点对过往的怒其不争,可是也有一点庆幸——至少如今,他?们明白要把心放在一起。
沉静的余晖笼罩着?他?们,海风呼啸而?过,是从过去吹向未来的澎湃。
总统在海风中,安然地托起烟斗。
中美会谈暂停的那几天,他?去疗养院拜访了一位病人——他?的好友,也是他?的秘书处主任,路易斯豪。因为过度的工作透支身体,这个性格暴躁的小老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呆在病床上?,但?很?显然,病房关不住他?的耳朵和眼?睛。
豪一见面就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人?”
罗斯福笑?了笑?:“我吗?我的态度很?明确了。”
他?的好友不耐烦地摇头:“我是说,作为总统,你打算怎么处置?国会内部对他?们的看法应该分成了不止一派,我想大多数人,是倾向于必须引渡他?们。”因为卧病在床,所以他?比平时还要暴躁一些?:“所以我问你的打算。”
空气稍稍停滞了片刻。
不慌不忙地,总统转动轮椅,退到病房的窗前:“豪,你对中国是什么看法?一个腐朽的宝库,亦或是即将被冲溃的散沙?”
“过去的一百年里,可以这样说,但?过去毕竟是过去。”路易斯豪极敏捷地回答。
“我的好朋友,你总能明白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事。”罗斯福赞许地转过脸来:“虽然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在我们的国会里少之又少。”
“不得不说我们是一个庞然大物,但?其实也是一个孤岛,距离限制了我们的目光。对于欧洲、对于亚洲,我们总不免以傲慢的态度审视他?们的现状,因此在决策上?往往缺乏清醒的认知。”
“因为是在你面前,所以我不妨敞开来谈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的政策应当基于如下的信念,那就是尽管中国暂时还贫弱,但?是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有朝一日?总会统一和现代化的,他?们会成为整个远东最重要的因素。”
路易斯豪丝毫不感到震惊,眉头紧锁,那表示他?在思考——如罗斯福所言,他?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国土、人口,这是一个国家最本质的东西,更何况,这个国家在数千年的时间里维持了长久的凝聚力,轻视他?们是愚蠢的做法。
“你要怎么说服杨格呢?”豪坐起身来:“我们的对手在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我们的内部也没能形成统一的看法。”
“事实上?,在照会中国之前,不止一个人在向我建议紧急修改法条。他?们想把引渡华尔街诈骗案的主谋作为谈判的最后条件。”
“你驳回了这个建议。”
这对老朋友谈话像自言自语一样顺流直下。
“是的,你不觉得它?太蠢了吗?”
“确实,蠢得像胡佛爱干的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豪尖酸道,“过去留下来的坏毛病还有许多没改掉……现在的形势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回避这笔贷款,它?对我们有好处。钱借出去,换回来的应该是感激,至少是友谊,这才是合算的买卖。”他?思量着?,“如果引渡这两个人,他?们会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而?我们则变成了反派角色。届时原本敞开的市场也会因此而?受阻。”
这是非常实际的结论,日?本就是前车之鉴。对于亟待出口的美国来说,引起一个进口大国的仇视情绪真是蠢上?加蠢——不折不扣的为了面子?丢了里子?。
“豪,你一定?能明白我的观点。泛滥的同情或敌意都是无意义的,过度的傲慢或妥协也都是不可取的。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驯服他?人,而?是改善我们自己的处境。”
“不仅是当下,任何时候,围绕自我也比围绕他?人做文章,要来得务实。”豪接口道,“我真他?妈希望每个人都能搞清这件事。”
“我和你花费了无数力气,来推进我们的新经济政策,在此之前,共和党、以及站在我们身边的许多人,仍不甘心地想走捷径——在我看来是一条弯路。极度地压榨一个前景广阔的市场以至于毁坏它?,于我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你在五月份的谈话里已经抱怨过了。”豪大笑?起来。
罗斯福也笑?了。
“我明白你的打算了,你最擅长这一套。”路易斯豪仰回枕头里,“选择一个不那么正?式的地点,选择一些?不那么正?式的人——就像在壁炉边。”
罗斯福愉快地抚掌:“你总是能跟我想在一起。”
那时天色向晚,草坪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彩灯,它?们映照着?天空中初亮的星辰。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想邀请你来表演。我想借用你的话来回答你,正?如你所说,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在会谈上?得到了解决。艺术就是艺术,它?应该代表纯真和善意。”
在若隐若现的星空下,在猎猎的海风之中,总统用他?如“炉边谈话”的惯常语调,向着?露生、也是向着?远远近近的所有人——
记者们敏锐地端起了手中的吃饭家伙。
“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兄弟,西奥多罗斯福,他?是美国第26任总统,那时我还在哈佛大学念书——我的叔叔在我的学校里做了一次学术性的演讲,至今都令我印象深刻。
他?是这样说的:为了国家的需要,我们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做任何事,这不但?是一个总统的权力,也是总统的责任。
对于你的朋友所遭遇的不幸,我深感哀悼。我对中美两国在经济困境当中所遭受的损失都深感心痛。但?我必须要说,这场灾难不能仅仅归咎于对白银州利益的袒护,归根结底,它?源于中国落后的经济体制。这也是最初我们对援助中国保持观望态度的原因,我们不了解中国政府是否有足够的决心来改变这一现状,我们也不确定?中国的金融家们是否有能力驾驭这个充满变数的、挑战的时代。
我不是全世界的总统,无权也无必要去主张全世界的利益,中国自身的问题,需要中国自己去解决。如果美国在这个解决的过程中,无限制地施以援手,可以想见这会使中国在漫长的重建中形成惰性,那么它?也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问题不解决,把它?像帽子?一样丢出去,总有一天它?还会飞回来的。
我们都在这件事上?吃了苦头——彼此也都得到了教训。
你看到了美国在这场风波当中背负的责任,在座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也承认了,我们在改革的过程当中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就像在荆棘中前进,难免会有伤痕——但?这些?口头上?的讨论和抨击,不能给两国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帮助。荣誉不属于评论家,也不属于那些?指出强者、实干者错误的聪明人,荣誉只属于那些?有行动的人,在逆境中惨遭失败、仍奋战不惜的人。
因此,提供的两千万贷款,并不是出于愧疚而?进行的补偿,也决非是慈善性质的怜悯——而?是我们对于东亚市场信心和希望的表达。
我很?高兴在这一年的较量当中,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找到了一条更宽阔、更平稳、更尊重我们作为人类所应当拥有的基本自由?的道路,我们将共同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来演出的原因。愿我们能抛弃那些?、我们自己也不愿意遮蔽在脸上?的面纱,真诚以待——希望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明白这件事。”
迎向胜过星海的闪光灯和目光,这位老人以诚恳的神色,和蔼向露生道:“我衷心期待着?。”
一周之后,中美双方?都公?布了总统邀请中国艺术家演出的消息,两边的官方?措辞都称得上?严谨礼貌,中国的官报上?是一贯的以礼待人,用了“献演”,美国的官报上?也如总统所说的那样,是“盛邀”。
那时露生看了公?报,心中合意,向求岳笑?道:“我又错疑了你的话,果然你从没说错过什么。这人的确是当世英杰。”说着?微微一叹:“可惜咱们那一位不如这个,谋略气度都输了。”
求岳笑?道:“我们来美国,可是他?力挺的。”
露生抿嘴儿一笑?:“也就这件事上?他?做得叫我没话说,总算不枉待你痴心一片。”
两人沉默片刻,求岳道:“……羡慕么?”
“羡慕什么?”
“羡慕美国有罗斯福。”
露生垂头一笑?,没有答言。
“用不着?羡慕,以后好的多着?呢。他?们有一个,我们有一摞。”
露生微微摇首,展开官报看了又看,倚在求岳肩膀上?,“我是觉得唏嘘,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总统跟我说的话,想来心头发?酸发?热。”
“你也觉得?”
露生在他?肩上?点头:“哥哥,这段时间里咱们俩经历了好多事,隐隐约约地,我心里总觉得这一切都有天意。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阴谋诡计暗算人,更不喜欢骗,但?是为了国家,不得不如此,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就叫卧薪尝胆。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也在等那一天。等你跟我说的中国能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用这些?阴私苟且的伎俩隐忍苟活,能够堂堂正?正?地争雄于万国之林——无论这个明天会不会来、有没有变数,你我竭尽所能,这一生都问心无愧了。”
“我想把这个心境告诉天下人,要他?们知道中国人此时能够卧薪忍辱,终会有问剑天下的时候——我从没有这么期待过未来。”
往后的这段话,就没法跟承月说了——微微的有些?鼾声,露生低头一看,其实用不着?说了,原来那个困极累极,伏在枕头上?,已经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还问:“师父,这些?事是他?教你的吗?”
露生知道他?是梦话,答与不答都可的,暗道他?何曾教过我?
等你心里也有这么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只是话到口边,有些?脸红心跳的,自己嫌这话太肉麻,给承月掩上?被子?,他?微笑?轻声道:“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儿,睡罢。”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罗斯福总统和他秘书谈到中国的那段话,不是我编的(是的又是他的原话)
我看到的时候也很震惊……感觉像爽文里穿越过来的。
在民国历史当中,有两个国家都给中国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它们前所未有地介入了中国的这段历史里,一个是日本,另一个就是美国。日本是一种暴行者的姿态给这段历史留下了痛苦的痕迹,而美国则是以一种制衡者的态度,始终观望着东亚,它的面目在各种角度的故事里变化多端,时而是反法西斯的盟友,时而又是支持□□的霸权主义阵营。
因为各种原因断更的这段时间里,我翻阅了大量关于中美经济和外交的论著,也看了很多有关于罗斯福总统的文献,不得不说他领导了一个优秀的美国,富于英雄气概,也富于战略远见。没有一个后继者能像他一样客观地意识到中国的重要性,早在70年前,他就对当时的国务卿谈到:“我们的政策是基于如下的信念的,那就是尽管中国暂时还贫弱,而且有可能发生革命和内战,但是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民有朝一日总会统一和现代化的,总会成为整个远东最重要的因素。”
这是多么惊人的远见。
英雄巨眼,莫过于此。他很超前地意识到世界没有寡头的霸权,稳定和平才是是最利于各国自身的状态(这一点比他的叔叔要厉害很多)。为了这个信念,他敢于起身迎战,也能够放下姿态去倾听各方的声音。
我在写这一卷之前,非常困惑于中美之间的经济矛盾,它在历史上一直解释得不甚清晰,之前也说过,很难解释美国在35年前后的这一番180度的态度大转弯,创作的起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天赐的剧情构造,简单地先在大纲里划拉了十几个字。然后真正开始动笔的时候,我在不断搜集到的许许多多历史的零碎断片里,窥见了很多令人惊奇的细节。历史是一个循环,许多事情都是今日河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