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巨轮

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归于俄国作家蒲宁之手,在他最富代表性的短篇小说《旧金山来的先生》当中,描述了这样的景象:在“上等人”穷奢极欲的社交酒会里,会有一些稀奇的东方面孔出没,尽管他们罕言寡语、又大多容貌平淡且身材矮小,但名流们根本无法移开他们狂热的目光,因为这些黄种人身体里流着的可是古代帝王的血液!

1934年的深秋,波涛绵起的大西洋上,龙的后裔,再度优雅地出现了。

和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同样来自旧金山的Lewin一家在返程美国的邮轮上,听说了此船上有中国流亡皇室的消息。卢温太太,年近五十,典型的美国女人,如同诗人和小说家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对山水景色一窍不通,然而却以旅行为荣”,她在私人甲板上和另一位太太殷勤八卦:“真的吗?你也看见了?他们和我们在同一层船室,早上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的私人教师陪着他,在大甲板上散步。”

她那有钱寡妇的女朋友既无儿也无女,只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侄女,因此对这个问题极为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应付道:“是啊,这条航线上经常有亚洲王室微服私行。”日本的、缅甸的,还有泰兰的。

“唔!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卢温太太不愿放弃这个话题,她详细地八卦到了这位“中国皇子”的具体消息,身高体重都不在话下,臂长和鞋码也一清二楚,以至于他丈夫怀疑她是否连某些不可描述的尺寸都打听到了。果然他老婆举起一粒剥了皮的葡萄,换个姿势开始骚扰老公:“雷蒙,你觉得呢?我听说他只是看上去年轻,其实只比我们丽莎大两岁而已。”

卢温先生斜眼看她矫揉造作的小拇指,努力学贵妇的样子翘成兰花形状,关键太胖又太短,不仅毫无风情,反而像没腌整齐的德国香肠,香肠本体又叫了一遍:“我在跟你说话呢,我看了晚餐的坐席,我们可以跟他坐在一起。”

卢温先生:“……唔。”

他觉得自己老婆脑子里可能进了屎。

RaymondLewin,按照民国求信求雅的汉化习惯,他应该被译作“雷孟德”或者干脆就是“卢文雷”,他的发家史是一部美国金钱之梦的经典写照,你可以在许多名著的配角当中找到他的身影,诸如“GreatGatsby”、“AmeriTragedy”,等等等等:在上世纪《排华法案》颁布之前,他效命于太平洋公司,挥喝着成千上万的华工在内华达沙漠中修筑铁路——这是他人生当中相当引以为傲的一段经历,最富于美国人自我标榜的艰苦奋斗精神;之后,他在蒙大拿承包铜矿和银矿,靠这个又发了一笔大财。

他是美国上流社会不得不接受、但又嗤之以鼻的“newmoney”,和权贵阶层还差了一个踹不碎的玻璃天顶,这使他至今仍感到不满和不快,但要改变起来却也实在很困难!

他的毛病太多、要改善的东西也太多,因为在西部呆久了,他身上总是改不了地有些粗野习性跟狐臭似地从耳根腋下冒出来,甚至从他的姓氏就能看出他不大上流的犹太血统——为了改善这一点,他改信天主教,并娶了一个爱尔兰人的老婆(不过似乎并无鸟用),在两州参选议员(皆遭遇失败),给自己在大学里捐了一个雕像(后来发现州长也有,而且免费,还比自己的那座大),剩下的就是一些自我安慰性质的鸡零狗碎的努力,比如喜得千金的时候将其命名为奥匈帝国的那位绝代佳人(事实上和茜茜公主反着长)。

卢先生不爽地想:“名望这种狗屁东西……比起赚钱可真是麻烦多了。”

不过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的高龄,尽管保养得不赖,卢先生对人生已经有了“一切他妈的看淡”的决心。这次回美国,他刚刚结束在欧洲为期一年的旅行,一方面是国内经济惨淡、与其在家里坐观股市尿崩,还不如去意大利老夫聊发少年狂(不幸差点骚出梅毒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他那个二十好几还没着落的女儿碰碰运气。他的表姐的女儿嫁到了英国,从一个看上去就各种无能(包括生理)的子爵丈夫手里继承了一座庄园,但表姐一家深以为荣,昭告天下之后分分钟收到了纽约顶级派对的邀请函,并且听说外甥已经电光石火地发挥捆绑技能,在法学院里和某位名门小姐勾搭上了!

卢先生:“……fuck.”

其实并不想回家,回家就觉得好窝囊哦,但听说白银法案颁布之后市场又有起色了。

所以卢温先生还是决定回家。

而且他那女儿,有点太恨嫁了,法国男人太浪、意大利男人太骚、西班牙人太假英国人又太龟毛,卢先生担心他的奥匈佳人浪漫小说读得太多,别他妈在欧洲搞出个穷鬼小子爱上我,打电话确认了股市抬头的消息之后,他着急忙慌地叫仆人收拾行李,订了这张返回美国的船票。

当然,是坐头等舱。

卢先生:“唯一彰显身份的机会了……”

太阳渐渐沉落下去,金光浮动在海面上,一扫清晨时分阴暗的云翳,这是大西洋上最常见、但也最可贵的艳丽景象,碧蓝的波涛为夕阳染上绮艳的色彩,在碧蓝和霞红之间掺杂着白色,那是浪花的雪峰、以及鸥鸟。从南安普顿到纽约的这条航线上,鸥鸟见惯了庞大的客轮、以及在每一艘客轮上所到来的世界各地的客人,它们吃过所有船上的面包,看见过每一艘船上所发生的短暂的恋情、用小小的黑眼睛目睹那些传奇大轮的破浪迎风和沉没——此时它们鼓动翅膀,在船尾借风而行,像一群敬业的道具演员,它们无思无虑地给夕暮的天空增添斑点样的活泼的色彩,近乎于德加和莫奈的笔法,使这段无聊且沉闷的航程在“亚洲王子”的新闻之外,还有一点传统的保留情趣。

“太阳落下去了……”卢温夫人高兴地望向窗外,“要准备晚餐了。”

其实离晚餐还有两个小时,但女人化妆要折腾很久,卢先生暗搓搓地翻了一眼他那又高又大的爱尔兰老婆,心想这娘们一定在计划些啥。

她们口中所说的“中国皇子”,其实所有人都在谈论,毕竟并不是每一次旅程都有机会碰见这样的传奇——皇帝和王后固然也会坐船,但那和犹太商人以及爱尔兰老婆永远毫无关系。早上的时候,他们在甲板上例行公事地散步,无论什么舱位的乘客都要应着起床号出来运动和做早操,十一点之前,甲板和走廊是他们的社交场所,可以在这里玩些无伤大雅的健康游戏。

卢温一家在船头那里碰见了皇子殿下。

和大部分东亚人一样,殿下生得非常娇小,一双含情似梦的黑眼睛,睫毛异常浓密,因此看起来还有点像中亚人,略微鬈曲的黑发柔顺地梳开,皮肤十分洁白,不是印第安人的那种姜黄色——因为海风清冷,他的耳朵微微泛红,这在他老婆脸上是常见的粗糙,但也许是人种的原因,殿下的红耳朵却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娇贵感,透明地、朦胧好像意大利玻璃。

一位高大的侍应陪同着殿下,卢温夫人打听到他是殿下的“私人教师”,会说英语和日本语。他也是一位美男子,不知是否符合中国宫廷的审美,但显然,他高大、健壮、俊朗,总之是符合卢太太的审美了,卢太太一见他就立刻发生好感:“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养的有学问的人,跟你雇的那些猪仔不一样!”

卢先生:老娘们儿怎么净给我整些添堵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两人站在甲板上,是一种优美而独特的东方情调,教师像传闻中的“太监”那样,微微含着胸,用中文低声地给殿下做讲解——靠得很近,以至于看起来简直像是情人,因为殿下实在很柔美!

卢先生原本不欲打扰,不料殿下看见了他们,非常温柔地,他向他们点头一笑。

那位宫廷教师也直起身来,脱帽行礼。

——这可就不能视而不见啦!

“能见到您真荣幸,您也是刚从欧洲结束旅行吗?”卢温太太慌忙拿话攀谈,“今天海风真大。”

殿下没有理睬她,只向家庭教师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教师转过脸来,用并不纯正但很熟练的英语答道:“殿下还没有完全地学习英文,他说见到您和卢温先生也很愉快。”

卢太太受宠若惊,只有卢先生在一边不爽,觉得这开场白既尬又挫,完全不能体现自己的身份,他对中国人一向颐指气使以至于生杀予夺,要不是眼前这位身份特殊,他就要把对待华工的那套行头拿出来了——当然,毕竟身份不一样。

他握着手套插口:“您一定是在给殿下讲解大西洋的地理,是吗?这方面我倒是非常了解。”

“不,殿下想知道这艘船的故事。”

卢温夫妇都笑道:“的确,这是奥林匹克号呀。”他们在甲板边的太阳椅上坐下,“如果要说传奇,它的姐妹船才是真正的传奇。”

他们所说的姐妹船,即是在1912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这其实也是奥林匹克号上最白烂的话题,事隔二十多年,它已经从礼仪性的“必须回避的话题”变成“必谈节目之一”,没话可聊就要聊这个——乘客们倒也不怕翻船。卢先生12年的时候在Titanic上托运了一整箱的珠宝,沉没之后心痛了好久,因此自觉在这个话题上非常有的聊。他向殿下详尽描述了那天前往港口所看见的惨痛情形,从卡帕西亚号上“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同事喜获生还”,“但珠宝完全丢失,里面还有定做的丝绸婚纱,因此延误了我第三个儿子的婚礼。”

因为珠宝丢失,所以还敲了保险公司一笔竹杠,当然这个不在谈话内容里。

他说一句,教师就快速地翻译一句,这真是一种操蛋的聊天形式——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给卢温夫妇带来了外交般的异样体验,因此不仅不觉得厌烦,反而倍感兴趣。

殿下以极好的耐心含情脉脉地聆听,露出叹惋和惊讶的神情,不时地,他还向卢先生报以柔和的微笑。

卢先生心情大好,暗暗心道:“无论哪里的贵族都是一样的……有过人之处,不过中国人似乎特别有谦逊的美德。”

可惜他自己并无这样的美德,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就要卖弄他那仅有的一点历史人文,也不管这话是否得罪人:“说起来非常巧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912这一年,您的王朝也结束了。”带着一点漫不经心、一种评价尘封往事的神情,他向清晨的浪涛感慨,“大船的沉没是多么相似呀。”

教师笑了笑,脱口答道:

“但她还会再起航。”

——比泰坦尼克更年长的奥林匹克号,如今仍在大西洋上乘风破浪,延续白星航线的光荣与辉煌。

这句话答得十分柔中带刚。

卢温先生不禁有些另眼相看。

直到晚上,卢太太还在回味家庭教师的这句话:“雷蒙,这句话多有宫廷教养……不过他那发音真有点儿怪,既不是英国口音,跟我们也不像。”

你是爱尔兰大碴子,像个屁,卢先生不咸不淡地敷衍:“亚洲人的英语就是这样……这已经算好的了,你没听过Sergiy说话吗?他们俩像是一个腔调。”

赛尔吉先生是卢老爷的朋友,在新南威尔士经营羊毛生意。

卢太太深以为然:“也许他是跟悉尼人学的英语,倒也不算难听——你快一点,我去看看丽莎打扮得怎么样。”

卢老爷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心里有点不痛快和不耐烦:“你一定要跟他们坐在一起?”

“为什么不呢?大家都想跟他坐一张桌子,对丽莎来说,也是个机会。”

“蠢东西,中国已经没有皇室了……”卢老爷抠着领口的水晶扣子,“现在是新政府主持行政,这种有名无实的贵族有什么可结交的?”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么不操心,所以选举也失败、婚事也不成。”卢太太也不生气,“有名无实,好过连名望也没有,再说了,他们不是刚刚成立新帝国吗?”

她指的是刚登上《时代》封面的满洲皇帝。

卢老爷心说这却有点道理!不过他不大想听从老婆的意见,还想反驳“但那是中国人,又不是不列颠人”,卢太太打断他那还没出口的话:“我也没有说一定要怎样……交际一下总是不错的,就冲他的教养,交交朋友总是好的。我听说他们会在纽约长住,殿下预备读大学——你嘛,买股票是懂得在低处买,结交人情,你就不如我了。”说完又催:“快点,别让我们等你。”

然后她就拱进里间去了。

房间里传来她那叽里咕噜的大嗓门,内容无非是胭脂堆里的指点江山,督促奥匈佳人的妆容头发。

卢老爷不爽地站在门口,把个水晶扣子挠来挠去,想:“这个蠢婆娘,满洲王室是日本人的傀儡,有什么意义呢……但跟这人交朋友,至少能给我镀镀金。”想起《时代》周刊上那个面目呆板的满洲皇帝,又想:“日本人真是鬼一样的审美,他们选择的那一个,还不如这个看上去赏心悦目,不过这个的确有点太柔弱了。”

说着,他照照镜子,感觉自己还比较更有他妈的帝王之相,顺便做好了和殿下共进晚餐的准备。

扣子也终于扣上了!

七点钟的号声响起来了,它告诉人们,晚宴开始了。寒冷的大洋上,船舱底部是矿坑一样的炎热沸腾,顶层则像珠宝盒一样、从每一个流线型的舷窗里透出花朵掩映的璀璨光亮,倒比前些天要明亮得多、芳香得多,似乎用了格外多的百合,电灯也像是用心擦过了。唯有弦乐队的演奏一如既往地轻柔。通往宴会厅的走廊里,前赴后继的全是水蛭一样的燕尾服,以及贵妇人们反季节以至于反人类的纱衣罗裙,窸窣相接,给橡木地板镶嵌了一条繁复的蕾丝边。

卢温家的茜茜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地出场,打扮得倒不算出格——刚从巴黎带回来的古典式的长裙,颇富于希腊风情,头上插着毛,混搭埃及风味,妆容也很妥帖,坐在殿下身边,两人如同一幅油画——《耶稣诞生之夜》。

殿下像圣母,佳人像马。

卢老爷:“……”还不如不要坐在一起。

——好啦也不至于那么惨烈啦!涂涂抹抹还是可以看的!再说仪态也不差。

茜茜公主含羞带怯,力图表现得“安静而高贵”,为了避免被同席的另外两家人抢话,卢太太只得努力主持话题。先谈了奥林匹克号新装潢的舞厅,以前白星的巨轮三姐妹是没有舞厅设置的,但今年改装了,然后就拐弯抹角地问起殿下在纽约打算做什么。

殿下向另一家的林太太答道:“我还在考虑,总管建议我先做一些投资。”

“……”这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惹!

但殿下不肯继续说下去了,情绪不高的样子,于是众人只好又旁敲侧击地,又问那位总管兼家庭教师。

“所以,您在哪里就学呢?”

“Cambridge.”

这是个不错的身价,它让卢老爷的表情没有滑向失望,保持了愉快的温度:“Eics?”

“Literature.”这位总管和家庭教师灵巧地捻动银餐刀,向身后的侍应比了一个“不”的姿势,表示他不需要虾肉——他的行动里有一种颇为舒展的自信、还有一些位居人下、因此刻意收敛了的颐指气使的傲慢,令人联想起摄政王和内阁首相的神情,他向卢老爷露齿一笑:“在中国宫廷里,如果你不读文学,就见不到皇帝和太后。”

年轻的殿下坐在他身边,听不懂英语,不免显得有点愚蠢,但他实在生得很漂亮,态度也很温柔,因此看起来是一种纯洁的天真。

教师例行公事地对殿下解释,用英语:“他们问我为何是文学博士。”接着,他又用另一种语言,低低地、像是重复了一遍。

殿下愉快地一笑。

后面的内容就没什么营养了,不过有这两点就足矣——奥林匹克号上有新消息了!皇子殿下打算在纽约进行一笔投资,并且他还有不少钱!

这场晚宴直到十点多才结束,宴后是舞会,大家都力留殿下一起跳个舞,茜茜公主也很期待的样子,但殿下露出疲倦的神情——当然仍然又文雅又礼貌,活像闭合的百合花。因此他那性感教师挥手道:“殿下没有晚睡的习惯,容许我们先行一步。”

卢太太热乎地道别:“要在纽约定居,最好早点习惯晚睡呀。”

教师托着殿下的手:“听见没,纽约习惯晚睡。”

殿下不说话。

教师又说:“不是教你抿一小口吗,朋友你怎么那么实诚啊,喝得咕嘟咕嘟的!”

殿下举爪子。

教师赶紧地接住:“奶酪吃不惯?”

殿下:“我好想笑啊。”

教师:“忍着!”

殿下:“……还不能笑吗?”

教师:“等等,上三楼!”推门跟女佣道:“出去吧,晚安。”女佣人知道殿下不喜欢别人服务他休息,微笑关上了门:“祝您好梦,殿下。”

金总:“笑吧。”

露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总也爆笑,两个贼玩意儿在屋里笑成傻逼。笑了大半天,黛玉兽躺在床上蹬腿儿道:“哥哥!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好玩的事儿!”

金总笑道:“起来洗个澡!妈的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喝红酒,老子都怕你喝醉了。”

贸易问题上的摩擦,中国和美国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能连美国自己也没想到,此时病弱贫困的中国日后会成为它在太平洋乃至全球争雄的对手。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全球的经济头条就是这两个巨人你方唱罢我登场。

因此在对战美国的经验上,金总还真的比孔祥熙宋子文都有底气。

那几天他在家里思考了一下,给孔祥熙打了很多个电话,一直在讨论挽救外汇的办法。老孔虽然窝囊,心气还是有的,倒没像六爷他们一样给金总敲退堂鼓,只是踌躇找不到办法。金总道:“中国人吃软不吃硬,美国人正好相反,吃硬不吃软,而且他们是两党制,对民意非常敏感。”

孔祥熙美国留学,又兼任外交,这方面情况自然熟悉,点头道:“是这样的。”

“所以要逼他们援助外汇,就要制造政治话题,给罗斯福施加压力。罗瘸子刚上台两年,共和党对他的经济政策很不满,要在他眼皮底下搞点事情,不算难。”

孔部长头大:“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太放肆。”

——金老弟我求你路子别太野行吗?中日的政治话题还不够多?还要添个美国?中国他妈的最不缺的就是政治话题了!

“你放心,我一个人也搅不了天翻地覆。美国人还没从萧条里缓过劲儿来,最多就是蹦两下。”求岳把想法简单地跟他说了,孔祥熙说:“你让我想想。”

想了两天,他复电给金参议:“这个办法可行,但你不能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出去,这个绝对不能是官方行为,官方行为就是公然挑衅了。”

“……孔部长,你应该知道,华人在美国话语权很低。”金总蛋疼:“你不能让我光着去吧?”

“对,所以我建议你走另外一条路。”孔祥熙道:“比较起政府的身份,欧美社会也认可贵族。”

“……”

求岳抓起身边的泰晤士报,那上头正是溥仪的照片,顿时心领神会。

厉害了!孔部长!

因此那天他带着露生,急急地找到金忠明,金老太爷含泪赠剑之后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咨询,拨着棋子,思考了半天。

“前朝的事情,他以前也跟你说过不少。”金忠明看看露生:“恪顺皇贵妃,你知道吗?”

“……是珍妃娘娘?”

金忠明点点头:“都说塔腊氏是投井而死,但另有一个说法,说她被太监救出来,藏在宫外的民居里。”他在屋里踱步沉吟,“善敏家和皇贵妃母家颇有交情,隐约地听说过这件事,但谁也不敢乱说,到底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当年西后忽然急急地立醇亲王的儿子做大阿哥,满蒙亲贵中都起疑心——”

露生好奇道:“不是因为西后病重,所以才点了醇亲王世子吗?”

“说是这样说……”金忠明笑了笑,“但也有一说,说西后在京郊看到恪顺皇贵妃带着一个小男孩子,朝她行礼,回来之后就惊悸不寐,以为是珍妃向她索命。”他意味深长地转了转扳指:“所以么,当时就有人说,正统是在的。”

露生极聪明的人,一点就通,展想片刻,大喜向金忠明行礼道:“多亏了太爷,既然有这个莫须有的大阿哥,那么现在算算,正当我们这个年纪!”

金忠明暗暗喜欢他这个伶俐劲,只是面上不肯露出来,微微地含笑道:“复辟一党流散海外,在日本的居多,但美利坚英吉利也有不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平时我是不告诉你们这些事的,今天事出有因、又是救国图存,因此冒犯先皇帝和贵妃——若是有人问起,你们就这样说。”

金总出来还懵:“到底是说了个啥?”

露生笑道:“太爷叫我们扮成光绪皇帝的大阿哥。”

“卧槽……?!”光绪金总是知道的,珍妃也知道啊,小时候去故宫玩还参观过珍妃那口井呢,“这靠谱吗?”

“别人说还未必可信,咱们家说这个话却有几分可信。”露生向求岳笑道:“你知道少爷的开蒙先生是谁?就是教珍妃娘娘读书的文廷式,前朝的翰林大学士。”

“……”金总简直要对自己的穿越家庭肃然起敬了!底气倍儿壮了!

“老太太家以前是真贵重,贝勒自是天家贵胄,福晋家也出过贵人娘娘,所以听少爷偶尔说过,珍妃家只算和咱们老太太一家平起平坐,塔腊氏小姓、若不是姐妹为妃,其实还要矮一头呢。”露生也觉有趣:“这可好了,半真半假,叫人拿不着错处,你就来扮大阿哥,我扮你的管家。”

说是这样说,等到实行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要扮演前朝皇室,必须地要学点儿满文——金总只跟孔祥熙要了六天,一方面是时间紧迫,不能耽搁太久;另一方面他觉得满语只是装饰、算不上关键环节,预防万一而已。

真学起来发现六天太少了。而且最坑爹的,金总问老太爷:“爷爷你会说满文吧?”

金忠明:“……这个我不会。”

“……?”说好的你爱格格生死不渝呢?!你连她方言都不会还敢说爱她?!

金总毫无办法,显然自己高估了满蒙文字的普遍性,只得屁屁喽喽地哄了乔贵族来做紧急教师,乔贵族倒不问他俩为啥要学这小众语言,还以为小贝子终于开窍燃起复辟之心,美滋滋地教了两天——

乔贵族:“贝子你在满文上是真不通啊……”

金总:“……”以为碴子话很好学吗?!朋友?硬着头皮磕巴道:“差不多不就行了吗?啊塞晕你好,把你哈谢谢,俺不啦把你哈非常谢谢。”

乔贵族:“您可得了吧——倒是白老板怎么学得这么溜呢?白老板以前学过满文?”

“并没有。”露生难为情道:“我听你们说得好玩儿,随便学两句罢了。”

乔贵族大吃一惊:“那你这可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了,以前宫里的格格阿哥,未必有你说得纯正。”

金总心说黛玉兽什么不会?他娘胎里就上过大学了!还博士后那种,金总可能只拿了个爽文身份,外挂都给黛玉兽开了。不过转念一想——为什么非要自己来扮光绪遗孤?难道露生就不行吗?

露生慌道:“这怎么行?向来是我伺候你,哪能出去让你伺候我?”

“不要拘泥这种小节好吧。”金总耐心:“你自己想想,你觉得我像阿哥吗?”

黛玉兽:“……”这个是真的很不像,然而黛玉兽嘴硬:“我觉得很像。”

“你客观一点儿,你把你那爱情滤镜抹了。”

露生:“……十万八千里。”

“对吧?别说阿哥了,要不是认识我的人,说我是金家大少爷人家都不信,明明只是一只鸡为什么非赶我上鸭子架呢?”金总越说越喜:“论教养、论风度,你比我好多了,满语你也比我溜——最重要的,宝宝,表演是你本行好吗?你个人民艺术家你不为国家努努力?”

好大帽子!真会扣。

露生说不过他,也被说笑了:“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我一点儿洋文也不懂,这怎么办呢?”

“屁话……有我不就行了吗?”金总屁颠托了阿哥的手:“小的就是你的洋文翻译呀。”

嘻嘻!

人设就这样定下来了,“端庄美貌然而屁都不懂的流亡大阿哥”,“外语流利且包办一切的总管兼家庭教师”。居然还他妈的很顺利,两个人是越玩儿越入戏,就差没在床上喊“嗻”了。老太爷到底哭个屁啊,你两个贼娃子在大西洋上快活得很!

为了隐匿行迹,他们先被送到英国,然后取道海路前往美国。

快要十一点了,奥林匹克号上仍然没有睡意,隔着窗户,能听见海浪的波涛声,隐隐地还有舞厅的探戈舞乐。

浴缸的热水早放好了,黛玉兽不肯洗澡,搂着求岳的脖子道:“哥哥,我还想去大甲板上走走。”

“以后有的是机会看。”求岳笑着抱抱他,有点怜爱,这么大了没见过渡洋大轮船,黛玉兽是真的兴奋死了,不知道白天克制得多辛苦——不过自己也没坐过几次邮轮,以后都是坐飞机,“先洗澡,明天早上再去玩。”

“——我想看星星。”

“操了,你他妈越来越会撒娇。”金总拿他没办法:“头不疼?真没醉?”

“小瞧我呢,洋人酒我也不是没喝过,比黄酒还淡的——”黛玉兽娇嗲:“在家吃酒你都没管我,外面你倒严厉了。”

“好好好宠你!听你!”求岳拿了风衣给他:“出去散散也好,这个时候甲板上没人,吹吹风也醒酒。”

他们走去甲板上,露生说得对,是应该看看星星,海上的星空格外澄净,再微弱的光芒也不会被遮挡,连同深蓝的夜幕一并闪烁微光,晶莹仿佛一整块宝石。

风很冷,但很清爽。

求岳和露生靠在船舷上,指远处星光的尽头:“靠近纽约港的时候,会从那里看到自由女神的灯塔。初二的时候我们家坐豪华游轮去美国玩,走的也是这条航线,不过那时候导游一直在说泰坦尼克号。”他拿下帽子,让海风吹拂头发,“同团的一个老总跟我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国才会有自己的灯塔,让别国的游客也有这种向往的感觉。”

露生静静地看着他,把手放在他手背上。

“她后来移民去了美国,跟我妈说,移民的感觉也不怎么样。”

“到了美国,就都是美国人了。”

“是呀,到处都是黑人和白人。”要听见一句乡音都难,不到异乡,不知海外游子的心情。

露生宽解他,温柔地弯转了话题:“美国人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嘛,你处处就知道了。”求岳笑道:“你看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啥感觉?”

露生偏头一笑,就有些不肯说的意思。

“说嘛。”

“……有点装模作样的。”

“精髓了——就是装模作样!”金总用装模作样的礼貌拦着自己,好容易才没大声笑出来:“美国佬就是典型的装模作样,一群殖民地土鳖,两百年历史都没有,还特喜欢标榜自己是人类灯塔,人家老牌的法国英国都没他们爱装逼——你看见他们吃牛排没有?就这破东西,土鳖食品,真欧洲贵族才不啃大牛排呢,自己给自己规定个高贵礼仪,你知道像什么?”金总贼笑:“就跟咱们拿金筷子吃大饼一样,蠢死了。”

露生笑得肚子痛。

想起金忠明和张静江他们谈话聊天,礼不在面上、在于谈吐态度,洋人倒是反过来了,好容易笑停了,感慨向求岳道:“这大概就是缺什么才想什么,难怪你要选美国来作乱,这些人浅薄得很,攀附名利的心倒比前朝还盛。”

“这些都是底层,跟我一样的暴发户,但也别小瞧敌军。”求岳含了烟斗,“真正的精英阶层不分国家,混到顶上的都是人精。”

他那动作潇洒极了,在澳洲读书时受过的礼仪教导半辈子没实战过,也不知是不是水土相宜、到了大西洋上居然挥展自如。露生见他倜傥风流、情不自禁地心中柔顺,轻声答道:“我懂得的。”

求岳低头看看他,笑了。

“哎,别紧张,你就权当这次是出来玩——你看哥哥特意给你选的爱情巨轮,怎么样,船头来一次真的我心永恒?”

这可能是本世纪最后一艘传奇邮轮了。

清冽的海风吹着他们,是有些像电影里的情景,繁星倒映海面,也像星辰大海的征路。

露生不睬他,笑了扭过脸去:“不玩了,总是玩容易忘形,你要和大人物打交道,我得谨慎一点,别给你添乱才好。”

“想多了。”求岳笑道:“我还真没打算跟高手过招,割韭菜而已,找蠢比就行了。”

露生好奇:“……到底是要怎么做?”

“怎么做?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哥哥告诉你一句话,发财的办法都在刑法里。”求岳翻手扣上帽子,猎猎海风吹着他,是一种画图难描的神采飞扬,星目射来,如映海天:“不过可惜得很,能约束老子的刑法,还没出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横跨美国东西的动脉大铁路修建于19世纪中叶,在这条超过3000公里的铁路上,超过14000名华工参与了工程建设,最艰难的沙漠和盐湖路段,参与施工的华人比例高达95%。

当时拍板这一决定的工程师说:华人既然能够修建万里长城,那么他们也一定能完成这条铁路。

在华工的智慧和努力下,原本预计建设14年的铁路仅用7年就完工。

而他们所受到的是非人的待遇,死亡率超过10%。

即便活下来的人,也忍受着美国最下层的暗无天日的生活,被称为“猪仔”,处境甚至比黑人还要恶劣。美国政府在铁路修建完成之后,颁布了《排|华法案》,拒绝华人移民。

我们在战争中死去的同胞不应该被遗忘,同样也应该铭记的,是那些被贩卖往美洲的同胞,在美国大繁荣和大建设的蓬勃生机中,腐烂的是华工的血泪和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