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里这样形容资本家,他说“资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那就是增殖自身。”
在赚钱这件事上,每个资本家都有革命者般坚强的意志,哪怕上海的七月此时骄阳似火,静安寺会场内的纺织业主们却是丝毫不惧。大家纷纷掏出手帕来擦汗,这汗是兴奋的汗,被金厂长一番话激动出来的,手帕擦了汗,随手撂在桌子上——麻纱的、纺绸的、丝棉混纺的,缂丝的、抽纱的、阴丹士林印染的,手帕们倒先在桌子上开了一个纺织业的博览会。
所有人都含住口里的烟雾,将目光四面八方地聚过来——安龙想干什么?把人请过来强行收购?
他现在财大气粗,正是踩中了大家的痛脚,今年半年靡百客艳压群芳一枝独秀,别人都在滞销、只有他血赚,怪的是他家的毛巾厂只出不进!只见货物源源不断地上市,不见他进一个货!
业内风传是王亚樵离沪时,给过他十几万件棉花,这话听上去天方夜谭,哪来这么多棉?可如果没有这些棉花,安龙的毛巾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求岳见他们面上都有忿忿的神情,静了一会儿,向申新代表手里递了一根烟。
申新那头迷茫了一下,但他领会到了对方的友好的信息。
金求岳知道自己在勾心斗角上不胜算,露生在家里就和他谈过这件事,谈来谈去,结论是不妨将心比心。
和当时收复句容厂不同,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行业精英,他们没那么下作,懂得审时度势。他们也的确一肚子委屈,原料战伤害的不仅仅是安龙,最受损失的其实是国内的棉纱厂家。
果然,申新代表微微颔首,将烟接过去,就手点上了。听见求岳低声说:“去年白银跌价,花贵纱贱,我知道申新已经周转不开了。荣前辈这个关头收购厚生,其实也是想组建自己的产业联合,对吧。”
“……”
申新代表几乎有些伤心,这是知难人才懂难中苦,别人不理解荣先生为什么打肿脸要扩张,为着两百万的贷款东走西顾,沪上引为笑谈。这个年轻的金厂长却是明白事理的。
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建立产业联合会的构想,其实荣前辈和穆前辈,都已经尝试过,你们试过用爱国情怀来号召行业,失败了,也试过直接兼并来垄断行业,也失败了。”求岳稍稍提高了声音:““我没有动手去抢厚生厂,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案。”
他没有讥讽荣宗敬和穆藕初,言语之间都是尊重,这让两个老牌纱厂的心情都松缓了许多。毛巾业已是不自觉地唯安龙马首是瞻,几家毛巾厂的业主异口同声地应道:“金厂长不妨说来听听。”
“搞产业联合,不靠爱国情怀,情怀不能当饭吃;做产业托拉斯,也不能过度依赖银行融资。”金求岳说:“这些先不谈,我知道大家非常好奇安龙为什么能够在不进货的情况下保持大数额的生产,对不对?”
他叫过陶嵘峻和孙主任,就叫他们把靡百客的工艺思路介绍给大家,“愿与业内所有同行分享这一创新的成果。”
要打就打重头炮!
“这个工艺项目,在美国和国内都已经注册专利,只要在座各位愿意放下成见、携手并进,安龙将无偿对你们进行技术援助。”求岳道:“这就是我对合作表达的一点诚意。”
这是循环销售模式第一次公开在纺织业同行面前,大家耳目一新之余,心中皆是错愕,他们来静安寺,每个人都怀了一点尔虞我诈的心情——毕竟都是老同行,谁也不愿意简简单单就唯金家马首是瞻,眼红靡百客的也不是一个人,谁知金大少出手就是分享商业机密!
“挣钱的问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怎么把钱守住。”求岳笑道:“产业会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我们能不能先回归最初的会议议题?”
——大家最关心的借债问题。
几家银行代表也来了兴趣。
金总心中得意,原来当时露生将账本翻开,说:“其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如果都是现款交割、或开支票,咱们家自己的现金就容易周转不灵,我是预防着这一手,所以擅自做了这个主意。”
他将流水指给求岳看:“我是仗着石市长的担保,跟几边的出纳商量了一下,买毛巾的客商,货款不必即刻到账,可开一张兑票给我,等两三个月他周转灵便了,再把货款补上。”又指开支一栏:“购买棉花也是一样,有几家大的百货公司开来的兑票,其实对方信用很好,我就拿这个兑票当现金,直接转兑给他们。兑票到期,棉花商直接跟买毛巾的百货商店结款就成,我们这边勾账了事。”
果然账面上红章盖着指甲盖大的印戳,凡是兑票交易,皆在流水上注着一个“兑”字。买毛巾的赊账额外注“赊”,棉纱商进货额外注“欠”。
这样中间省去了现金的流动,完全是以汇兑的形式在走账。
这不就是票据贴现吗?
现代金融管理中,是以银行来承办这块业务,露生骚操作,让石市长干了银行的活儿。张嘉译去年被迫做吱付宝,今年又被迫做银行了。
很辛苦了张嘉译。
金求岳此时才明白,难怪安龙的货款交割一向顺利,那么多旅馆戏园居然也都能筹来钱订购靡百客——露生是采用了这么现代化的资金管理手法!
要解释这个金融操作的进步之处,就在于它免去了资金流对商业交易造成的限制,采用透支的方式来提前进行周转。所有商业进程不必再等待现金保证,以政府信用为中心,商人们互相构结成一张商业的担保网。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实现了无货币化的交易。
只要想想蚂蚁花|呗和京|东白条对淘宝和京东的消费促动,就可以大致理解1933年票据贴现的进步意义。
凯恩斯的货币论里,也提出了同样的思想,金总是书上没找着黄金屋,转头发现黄金屋在颜如玉手里!
会场内,他将这方法向在座众人陈述了一遍,道:“就在我们行会内试行,这个模式不仅能加速产业周转,事实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企业到企业的走账都是公对公,因此必须缴纳营业税,光我们棉纱厂所需缴纳税项,就有印花、营业、特种经营、照牌多项苛捐杂税,营业税最重。”他叫嵘峻将带着的账簿拿来:“我们可以在周转的时候以票据的形式互相走账,因为没有实际收款,都属于赊欠,所以不必缴纳营业税,然后在最终结款的时候转以个人账户收付货款——”
在座全听懂了!
这尼玛是逃税骚操作啊!
“不不不,”求岳笑道:“这不叫逃税,这叫做,合、理、避、税。”
如果是21世纪,这个避税操作是不现实的,因为个人所得税比企业增值税还要高,但1933年的中国,没有个人所得税。
直到1936年,个人所得税才在国内开始逐步推行——金求岳在查到这个税收漏洞的时候,简直快乐得要上天!
没有个税的世界,天堂啊!!
这时候就体现出纺织业联合会的重要性了,大家同在一条船,经营互通,因此商业承兑可以互相信任。
老板们个个心领神会,大家相顾嘻嘻嘻嘻。
更有人惊讶道:“金厂长应当也是留洋深造归来?这和凯恩斯的新论非常接近。”
此人是浙实行的副总章乃器,他早在一年前就曾经发表金融论文,提倡票据贴现的运作,只是一直推行未果,此时见有知音,当然欣喜。
有人笑道:“他不是经济学出身,剑桥的文学硕士。”
“那岂不是全然一样?!”章乃器大笑道:“凯恩斯就是剑桥文学硕士,同门的学长学弟,一门同源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
这一天的会谈以剑拔弩张始,以欢声笑语而暂告一段落,利益是资本家们最坚固的友情,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商量。
两天后的会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各个纱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亲自前来,在任的、卸任的,都到场了。荣宗敬人在常州,他的弟弟荣德生亲自代表申新出席回忆,穆藕初也从苏州赶来。等到最末几天的时候,交行和中行负责人也都莅临会场。
这才是真正的业内巨头的会议。
安龙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让出了一部分市场,放弃了棉纱生产,把原材料完全交给了同行,因此老牌纱厂的申新和厚生也在这场博弈里获利甚丰,不再争夺联合会会长的宝座。
这场为期十二天的会议,促成了安龙与四个国内毛巾大厂的品牌联营,十六间棉纱厂在同业协会达成了产销协议,交行、中行、浙实行联合负责了银行承兑业务。他们选择了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以民间的形式开展了自己的计划经济——均摊零售生产量,在占领市场大幅份额之后统一提升价格,保证零售市场的利润。对恶性竞争的非同业会企业,统一降价进行打击。
相应地,作为牵头方的安龙,为参与这个联合行动的所有企业提供专利技术支持,授权他们使用靡百客的商标标志和营销模式,瓜分服务业的批发市场。
所有人都意识到,中国棉纺织业的托拉斯,将在今年诞生。
他的领导者,会是一位年轻人。
他们在章家花园里合影留念,冯六爷人不在上海,未能前来,求岳自然推年最长的荣德生坐中间,荣老先生温和笑道:“坐吧,坐吧,你既然是这一届的会长,你坐中间是应该的。”
“我这不算会长。”求岳笑道:“轮流执委,今年我来主持工作而已。”
联合会采取了新的决策形式,不再由会长和理事单独裁断,今后的所有生产计划事务,由轮任的执行委员会共同举手表决。
金总说:“这叫民主集中制!”
话虽如此,这些曾经的行业大王却心知他人谦恭是一回事,号令群雄,就要有号令群雄的规矩。荣德生和蔼微笑:“不要再推辞了,孩子,你想法很多,也是敢想敢干,既然挑了这个担子,就拿出模样来——希望今年我们的联合会,能够有一个好的成绩。”
说着,他和穆藕初一起,拉着求岳坐下了。
照片很快刊载在上海和南京的时报头条,这张照片上,后排是华东、华南、华北的各毛巾及纱厂总经理,前排自左至右,分别是华源纱厂总经理朱子叙、厚生纱厂前总经理穆藕初、申新纺织公司经理荣德生、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浙江实业银行副总经理章乃器。
他们中央坐着的,是这一届的全国棉纺织业联合会会长,在一群知天命之年的沧桑面目中,他是独一份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神情,很英俊,还有些憨直。《申报》特在他名下标注:靡百客纺织公司总经理,金求岳。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金总C位出道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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