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暖,澄空如洗。
魏云卿甫至式乾殿,就闻殿中传来阵阵男女自在谈笑的声音。
看来平原长公主已至了。
殿外的小内监见皇后凤驾至,忙进殿内传话,殿内的谈笑声渐息。
魏云卿整襟,款步进殿。
萧昱下手位站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妙丽女子,女子见魏云卿进殿,无言垂首屈膝行礼。
徐令光悄声对她道:“那就是平原长公主。”
魏云卿侧眸扫了女子一眼。
传闻平原长公主是皇帝背后真正的垂帘听政人,可今日见她如此谦卑恭敬姿态,倒不似传言那般张扬强势。
行至殿中,魏云卿缓缓跪倒,淹然百媚,姿行俱美,环佩轻撞,玉声璆然,嫣红的裙摆在地板绽放,艳若灿莲。
“臣妾拜陛下圣安。”
萧昱微一点头,对她抬抬手,“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魏云卿起身站定。
萧玉姒又向皇后行礼。
魏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玉姒,她只在宋开府葬礼上跟她有过匆匆一面,今日才算真正看清了这魏国第一公主的形貌。
美姿仪,淡丰容,林下风。
双方见过礼后,萧昱看着魏云卿,一眼便看到了她头上所簪薛皇后的金步摇,和她很是映衬,道:“皇后今日很美。”
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语调平淡的赞美着。
魏云卿没有吱声,静静垂眸而立。
“过来。”萧昱道。
过来?他明明昨夜才不告而别,弃自己而去,今日怎么就能若无其事的对自己如此亲密热情?
天威,真是莫测。
“到朕身边来。”萧昱见她出神,继续提醒道。
魏云卿回神,迟疑地走到萧昱身侧,挨着他坐下,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再无需他多吩咐一句。
端丽明艳的容貌乍然入眼,萧昱神色微动,女子的幽香在身侧弥漫,将他淹没。
萧昱神色自若,很自然地挽起魏云卿的手。
萧玉姒看着二人,笑道:“妾本以为陛下与皇后过往不曾见过,婚后还需要时间磨合,不想竟和乐至此,果然是天定的姻缘。”
萧昱唇角挂着浅笑,拇指摩挲着魏云卿的手指,女子纤指如玉,微透凉意。
魏云卿手指在他掌中蜷缩,她猜不透天子的心思,只能静静配合着他的表演。
萧昱柔声嘱咐她道:“以后过来,都不必再行如此大礼。”
“陛下宽容降恩,臣妾却不敢不敬。”魏云卿不卑不亢。
萧昱嘴角微扬,指着萧玉姒道:“这是长姐平原长公主。”
“久闻公主令名。”魏云卿颔首。
“妾亦早闻皇后美名。”萧玉姒笑道:“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传言诚不欺我。”
魏云卿抿唇不语,那不过是弭平无牙谣言后,外公又派人为她造势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挽回她这皇后的形象。
“我记得你问名帖上书字长君。”萧昱转移话题道:“有小字吗?”
魏云卿诚实道:“客儿。”
“客儿?”萧昱不解,虽说富贵人家为了孩子好养活,都会取个贱名,可她这小字也着实奇怪,“怎么取了这样的小字?”
“因为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说,此乃天上贵卿,客居吾家。遂为我取名云卿,小字客儿。”魏云卿解释道。
云送贵卿,天上来客。
“原来如此。”萧昱了然,“卿卿。”
卿卿——
魏云卿心中一动,诧异地看着萧昱,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得到了新的称呼,来自她天子夫君的称呼。
萧玉姒笑着赞誉道:“皇后确实美若天上仙人,无愧此名。”
闲聊之际,梁时过来问话说御膳已备好,陛下可要用膳?
萧昱吩咐呈上。
宫人们捧着御膳鱼贯而入,精美的各色菜肴一道一道摆上,奇珍美馐,琳琅满目。
魏云卿看着案上的珍馐,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父亲去世后,母亲常年念佛茹素,作为孝女,她自是要跟母亲同食斋素。
只偶尔去拜见外祖母,被留下赐饭时,才能稍作改善。
加之魏国以瘦为美,宋朝来还会严格控制她的进食,来保持她完美的身姿。
说来大概不会有人相信,如她这般家世的贵女,在家时,竟然常常吃不饱饭。
“吃饭吧。”萧昱对众人道。
宫中规矩多,魏云卿初入宫中,诸事陌生,恐闹了笑话,所以在席间,亦未敢擅动。
天子察觉她的拘谨,便亲自动手夹了一块牛心炙,放入她的碗中,柔声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尝一尝合不合胃口。”
魏国宴上绝重牛心炙,天子亲手将第一块牛心炙夹给魏云卿,以示恩宠,多少缓解了几分她的拘束。
魏云卿面色稍缓,低声道:“多谢陛下。”
萧昱吩咐内侍们道:“都退下吧。”
梁时忙做手势示意内侍们退下,自己也跟着趋步告退。
宫人散去后,萧昱对魏云卿道:“这下不用拘束了,想怎么吃都可以。”
“是我不懂规矩。”魏云卿垂眸。
“吃饭而已,哪儿来什么规矩?”萧昱给她夹着菜,淡淡道:“你习惯如何,规矩便是如何。”
魏云卿心中微动。
她知道,天子如今对她的关心行为,都不过是为了在人前跟她扮演好一对和谐恩爱的帝后罢了。
上元夜之事,不解释清楚,会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她低下头,默默吃着碗中的菜。
萧玉姒端起酒杯,笑道:“妾敬陛下和皇后一杯酒,祝陛下与皇后长乐未央。”
“好。”萧昱端起酒杯,魏云卿也跟着端了酒杯。
三人饮酒一轮后,萧昱对魏云卿道:“长姐很快就要去齐州了,所以才要你前来一聚。”
“齐州?”魏云卿脑中飞速转过什么,脱口而出,“驸马不是并州牧吗?”
萧昱和萧玉姒同时一愣,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宋太师并未告诉她齐州与后位的置换?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后,萧昱向她解释道:“驸马新迁了齐州牧。”
魏云卿隐隐惊讶。
齐州,一直都是宋氏的地盘。
宋开府薨逝,齐州顿时无主,朝廷为了齐州的归属吵了几个月了,外公为此焦头烂额,没想到最后,齐州竟是花落霍肃头上。
“那要恭喜驸马高迁了。”魏云卿斟了一杯酒,对萧玉姒道:“我也敬公主一杯。”
她是真心的在向萧玉姒道贺,恭喜霍肃出镇齐州。
萧玉姒勉强回之一笑,举杯饮尽,不做言语。
用过膳,众人又说笑一番后,萧玉姒先行告退。
萧昱便携了魏云卿至西斋饮茶休憩。
式乾殿分东、西斋,东斋是天子日常会见大臣之所,西斋则是天子私人的寝斋了。
宫人们将茶水端入后,也都很识趣的退出,独留帝后于内。
徐令光悄声问梁时,“陛下是什么意思?大婚之夜不与皇后圆房,此刻反倒携皇后入了寝,莫不是要在此临幸皇后吗?这不合规矩吧。”
梁时低声道:“莫多问,陛下就是规矩,哪儿来不合规矩?退了吧。”
徐令光抿抿唇,还想说什么,见梁时已退,往西斋内又看了一眼后,也自退下了。
西斋。
魏云卿看着殿内古朴雅致的陈设,虽不及她的显阳殿奢华璀璨,却自有一派雍容典雅之气。
天子的寝宫也和天子一样,透出一股积淀深厚的沉稳。
二人在窗边坐下,日光透窗,静影拂身。
萧昱亲手给她斟了茶,她看着碧绿的茶汤一点点灌满白玉的茶盏,而后戛然而止,天子将茶推到了她面前。
魏云卿颔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萧昱此刻的脸色已不复用膳时那般温柔和悦,而是透出一股子冷漠疏离。
他移过香炉,面无表情地压着香灰,一言不发。
魏云卿心中忐忑,她总觉得萧昱是故意的,故意引自己来此,又一声不吭,他似乎是在等自己开口。
这样的独处机会很难得,她必须尽快解释清楚误会。
纠结了半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我,我有话要跟陛下说。”
萧昱眼眸动了动,用香勺舀出沉香粉,铺在香篆上,“说吧。”
果然!他果然是在等自己开口。
魏云卿绞着手指,解释道:“上元夜,陛下看到的,不是陛下以为的那样,那个男人,只是我的一个远房堂舅。”
萧昱神色无异,淡淡“嗯”了一声。
魏云卿继续道:“他叫宋逸,是母亲请来帮我们处理修缮府邸之事的,那一日他是来家中汇报工程进展,我才让他带我去看灯。”
“卿卿,你不必跟我解释。”萧昱从容执起线香,准备引燃打好的香篆。
魏云卿却以为天子还在误解,心急火燎地继续说着。
“他身世可怜,他父亲在抗击岛夷时失踪,生死不明,就有人造谣污蔑他父亲是通敌叛国不要他们母子了,他从小就背负着叛将之子的骂名,被轻视、被欺辱、被雪藏,可他也没有自轻自弃。”
宋逸已经够惨了,她不想让他因自己的缘故,被天子误解,处境再雪上加霜。
“好了,不说这些了。”
魏云卿却丝毫未察觉天子情绪变化,自顾自继续道:“他是被我拖累,我只是不想堂舅这样清风朗月般的君子,被陛下误解,耽误了前程。”
“啪嗒”一声——
清脆的声音,刺激着魏云卿的耳膜,她的心也如那被天子盖上的香炉盖一样,重重一沉。
袅袅香雾从香炉中升起,馥郁醇厚的沉香气在二人周边四散开来。
清风朗月般的君子。
萧昱按着香炉的手指发白,气息冰冷,他一字一句提醒——
“皇后,记住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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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锦生于南土,十三岁时,举家北归,入宫做了陆太后的宫女。
她家世寒微,身份卑下,呕心沥血侍候陆太后,活的小心翼翼,却被太后当做小玩意儿送给了皇帝。
她给皇帝生下长子,可转头皇帝就把白月光接到了宫里,把她的儿子交给了白月光抚养。
而她,则被以祖制赐死。
再睁开眼睛之时,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举家北归之时。
祖宅倾毁,他们暂时借住在陆太后侄儿陆怿修行的寺院里。
前世,之锦是女史,陆怿是贵臣。
陆怿姿容韶润,风仪秀伟,是长安世家最耀眼的贵公子。他的姑姑是临朝摄政的太后,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太师,他的妹妹,还夺走了她的儿子。
她前世的不幸,都拜陆氏所赐。
重生后,她不愿再重蹈覆辙,不再做被借腹生子的炮灰。
再度入宫后,她决定远离狗男人,专心搞事业,登上一品魏宫大内司之位,去他的宠妃,老娘不伺候了!
元彻幼年登基,由陆太后临朝摄政,韬光养晦,谨小慎微。
长大后,陆太后给他送了一个女史。
美则美矣,却胆小、愚昧、唯唯诺诺,她一点儿都配不上自己。
他教她读书、教她写字,看她傻傻地仰头问自己,陛下,这样写对吗?他好像有点儿喜欢她。
后来,她生了一个儿子,陆太后带走了她的儿子,交给了自己的侄女儿抚养。
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午夜梦回之际,他总能听见耳边萦绕不绝,轻弱蚊蝇的哭泣,陛下,阿锦疼,阿锦好疼啊……
后来,他终于摆脱了陆氏的桎梏,拥有了可以为她废除祖制的权力,可是,阿锦已经不在了啊……
陆怿一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被陆太后养在宫里,与皇帝形影不离。
皇帝大婚后,陆太后要为他娶亲,指着一排排的女史宫人任他挑选,可他想要的,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