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师叹气不止,宋朝来冷面无言。
除夕夜宋太师跟公主达成一致,可魏云卿偏偏在正月初一去见了天子。
时间太近,防不胜防。
宋瑾劝众人道:“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气也无济于事,归根结底,客儿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小姑娘脸皮薄,几时经历过这种事?不过是急于自证,才犯了糊涂。”
宋太师叹了口气,心知此事因自己而起,根源是朝堂争锋,怪不得魏云卿,便安慰她道:“阿奴受委屈了。”
魏云卿低着头,她知道,她搞砸了,给家里丢了人不说,天子也要轻视她。
“天子见的是广平宋琰,关客儿什么事?”宋琰开口安抚众人道:“只要我咬定了昨日是我去见的天子,就不会损害到客儿的名声,我们只当客儿从未去过这一趟就是了。”
宋瑾也点点头,“是啊,广平宋琰,关魏氏云卿什么事儿?”
今日天子赏赐至,亦强调了昨日在众目睽睽下来斋宫的是广平宋琰。天子金口已开,亲自认证,无论昨日去的是不是宋琰,也都只能是广平宋琰了。
天子,也在为魏云卿隐瞒。
魏云卿自奔斋宫之事,左右只有天知地知,天子知,宋氏知罢了。
众人这样自我安慰着。
天色暗后,宋朝来才和魏云卿告辞归家。
临行前,宋太师还慈言嘱咐魏云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千万要跟家里商量,不要擅自做主。
魏云卿重重地点点头。
斋宫。
烛影阑珊,佛珠轻转。
本该于此斋戒焚香,诵经祈福的天子,此刻心中难静,一片混乱。
一闭眼,就是少女含着水雾的盈盈泪眼,嫣红如花的娇唇,那如兰的气息在指尖萦绕不绝,温软的触感让他心悸神往。
萧昱拨动着佛珠,心中不停诵念佛经,以求清心去欲,宁性安神,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渐渐在下颌汇聚成滴,吧嗒——
佛珠断裂。
紫檀佛珠轱辘辘坠落,在殿上四散滚动,内侍们吓得跪倒在地,匍匐于地板上,一颗一颗的去寻找珠子。
萧昱呆呆看着在掌心四散落地的佛珠,看着拨转佛珠的手指,一时怅然。
太用力了,他昨日,会不会也是这般用力,把她给弄疼了?
少女的娇唇是如此柔软脆弱,不若佛珠坚硬密实,若是也这般用力拨弄,岂不是要支离破碎?
吧嗒——
汗珠滴落在掌心,再度唤回他的思绪,萧昱眼神一动,瞬间清醒,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一贯克己复礼,定力过人,不该如此轻易就被波动心性,何况是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太庙,面对着列祖列宗?
天子拂袖起身,行至殿外,他抬头,仰见苍穹,万里无云。
远处传来磬磬钟声,萧昱心中,渐渐宁静。
初三日,天子御驾回宫。
永平十一年,正月初八,在新年开朝的第一次大朝会上,百官议定——
二月初二,依礼请期,二月初九,帝后大婚。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虽然此番大朝会没有明言下一任齐州牧的任命,但朝臣心里也都大概有谱了,齐州大局已定,花落霍肃,他们再争也是无用了。
宋太师已与皇室达成一致,天子决心要娶魏云卿,无论任何流言诽谤,都动不了她的皇后位了。
别说是没牙,就算是缺胳膊少腿儿,皇后,也只会是魏云卿了。
宫里定下日子后,建安城关于魏云卿无牙的谣言也渐渐平息了。
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准皇后铺天盖地的赞誉之声。
以比当初谣言传的更快的速度,迅速席卷建安城。
建安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的无牙谣言,他们只知未来的皇后是——
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广平王府。
魏太妃从下人处得信儿,匆匆来到萧澄房间。
屋内,一片狼籍,少年醉倒于榻,玉山倾颓,伏几醺睡。
“怎么回事,怎么喝成这样?”
魏太妃连忙来到榻上,扶起萧澄,执帕擦拭着他嘴角的污迹,眉间微蹙,神色担忧。
萧澄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美妇人,那模糊朦胧的容颜,像极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将人拥到了怀里,苦苦哀唤。
“妹妹,妹妹你别走。”
“哎呀。”魏太妃啧了一声,拉着使劲儿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儿子,蹙眉提醒道:“我儿醉糊涂了,看清楚了,是母亲,母亲。”
“母亲?”
萧澄抬起醉眼,看着眼前的美妇人,魏氏姐弟本就容貌相似,魏云卿又酷似其父,他竟一时认错了。
顿时伏在魏太妃怀里,像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母亲。”
宫中的决定,令他痛彻心扉,萧澄大恸而哭。
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魏云卿。
“澄儿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呢?”魏太妃搂着他,心疼地给他擦着脸上的泪。
“母亲,你说,她都没有牙,陛下为什么还要娶她?”
魏太妃一怔,方知儿子又是为了魏云卿伤神,不由叹了口气。
“立后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朝廷定下的皇后,陛下焉有不娶之理?”
“可是我不想让陛下娶她,我不想。”萧澄呜呜悲泣,哭道:“母亲,我不想。”
魏太妃深深叹了口气,儿子的心思,她一直清楚。
可宋朝来那般心性,定是要让女儿捡着高枝儿往上飞,能做一国皇后,哪里又看得上小小的广平王妃之位?
何况,魏云卿做了皇后,光耀的是他们巨鹿魏氏的门楣。
魏太妃虽清楚儿子心思,可她终究是巨鹿魏氏的女儿,她心里,也更希望魏云卿能做皇后。
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名字,随着皇后的光辉,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她柔声安抚着儿子,“澄儿,忘了她吧,从一开始,你舅妈就没有考虑过你。”
“我知道,舅妈嫌弃我配不上她。”萧澄心中一痛,自嘲一笑,“可如果所有人都以为她女儿是个没牙的怪物的话,除了我,谁还会娶她?”
“什么?澄儿,你在说什么?”魏太妃蹙眉,对儿子的迷惑语言,一头雾水。
萧澄靠近魏太妃,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母亲,你知道吗,是我骗了陛下,那没牙的谣言,也是我散播的,哈哈哈。”
魏太妃大惊失色,以为萧澄不过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蹙眉道:“澄儿,你醉了,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因为我喜欢她。”萧澄醉眼朦胧,却无比认真道:“毁掉她,她就是我的。”
魏太妃心中大震,慌忙捂住萧澄的嘴,制止道:“澄儿,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她是未来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他是臣子,他怎么可以喜欢她?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她。”萧澄呜咽哭泣,悲鸣倾诉。
时至如今,方知毁其名声,折其羽翼,仍是痴心妄想。
“母亲,我真的喜欢她,呜呜呜……”
魏太妃抚着儿子的头,长长叹了口气。
宫里的消息很快传来了博陵侯府,府中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这博陵侯府十几年没有过喜事了,如今一来,就是这天大的喜事,这府中,将要走出魏氏的第一位皇后了。
听竹斋。
撵走了一波又一波来道喜的婢女后,魏云卿静静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那一方白玉雁璧。
那一日,天子握着她的手,亲手将雁璧放回了她的手中。
他攥了很久的雁璧,再放回她手上那一刻,玉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多日,似乎都不曾散去。
她只要摸着这一块雁璧,就可以感受到天子的温度。
那温热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魏云卿从窗前的榻上跳下,三两步来到屏风后的楠木柜前,翻箱倒柜的寻找着。
然后,终于找到了那一件雪白的、天子的狐裘大氅。
那一日,母亲虽然发疯般将狐裘大氅从她身上扒了下来,丢弃一旁,可这是天子的赏赐,母亲就算再嫌弃,她们也不能弃。
弃了,便是大不敬。
冬柏在得知狐氅的来历后,悄悄将狐氅收了起来,仔细清理修补了狐氅上被撕坏的皮毛,然后偷偷放到了魏云卿房间里,没敢让宋朝来知道。
魏云卿抱着狐氅,拢到了怀里,天子手指的温度曾拂过她的脖颈,将这一领狐氅亲手披在她的身上。
时至如今,她还记得那一刻温暖迅速将她包裹的感动。
她冒雪而至,当时,的确是很冷。
天子,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他应该,会是一个好丈夫。
一阵温流滑过心底,她把狐裘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着上面的气味,天子穿过的,应该会有他的味道。
可她左嗅右嗅了半日,却是一无所获,始终找不到那一日在斋宫闻到的,天子身上馥郁清甜的沉香气息。
忽地,魏云卿自嘲一笑,把狐氅又放回了柜子中,轻轻锁上。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难怪母亲要骂她轻浮不知尊重,她现在的举止,可有半分世家贵女的端庄矜持?
刚刚那一幕,若是让婢女们看到了,定是要笑话她思春恨嫁呢。
魏云卿走到窗前,冬去春来,天晴霜融,晶莹的露珠从翠绿的竹叶上滴落,一派万象更新。
她看着窗外,很快,她就要告别这一方天地了。
家中上下都在高兴她将要入主中宫。
她也在高兴,兴奋于,她终于可以离开博陵侯府这个令人压抑窒息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