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
烛影幽暗,气氛冷肃。
“请太师成全。”
声音的主人,一身宫廷内监装扮,烛影摇曳,暗影浮动,半数窈窕身姿隐匿于书斋昏暗的烛光中,宛如夜游的牡丹。
室内二人无声静默,落针可闻,窗外风雪纷纷而落,肃然有声。
宋太师神情凝重,看着女子,默不作声。
一个时辰前——
宫中赐膳至太师府,传膳内监音色娇媚,宋太师疑惑之际,见其容颜,脸色一变。
竟是平原长公主!
宋太师不动声色谢恩后,随即遣散众人,单独引公主至书斋密谈。
萧玉姒开门见山,希望宋太师以驸马霍肃为齐州牧,将齐州兵权交予驸马之手。
秦州与并州相连,薛太尉都督秦、并二州诸军事。
霍肃如今虽是并州牧,却只不过负责并州几个郡的军事,并州军权实际还是在薛太尉之手。
可齐州历来都是宋氏的地盘,薛太尉根本没有染指的机会。
只要宋太师点头,让霍肃出任齐州牧,齐州军政将尽归霍肃之手,他将是真正掌兵一方的重镇方伯。
宋太师录尚书事,其子宋瑾为中书侍郎,宋氏父子不点头,皇帝政令根本出不了建安宫,想要让霍肃掌齐州,她必须先过宋太师这一关。
宋太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觊觎齐州,在建安掀起无牙谣言的正是皇室,是皇室自己在贼喊捉贼!
可萧玉姒却说:“准皇后的流言,并非我所捏造,我只是顺手利用,推波助澜了几分,如今向太师坦白,也是希望太师可以看到我的诚意,我意在齐州,并无意破坏帝后大婚,皇后位,只会属于魏氏。”
宋太师面色一沉,如今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想要魏云卿做皇后,就必须把齐州交给霍驸马,否则,天子不会点头。
“若是其他世家据有齐州,难保他们不会与薛太尉联手背弃太师,届时,危险的是太师您。”
萧玉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驸马出镇齐州就不一样了,驸马家世卑微,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完全就是依附皇权。魏氏成了皇后,我们与太师就是完全绑在一条船上,利益与共,绝无背弃太师的可能。”
宋太师沉默,他心里很清楚,宋开府一死,家族没有兵权依仗,很容易被围攻。
此番流言,便是警示。
宋氏必须另觅盟友,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请太师成全。”
萧玉姒抬手至额,福身下拜,姿态放的很低,以示诚意。
眼前这一位,是两朝帝师,名位隆重,天子都要降礼,她一拜又何妨?
宋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相拜的小公主,陷入沉思。
公主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驸马有战功,有声望,无家世,无根基,他只能依附皇室。
霍肃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把齐州交给霍肃,朝臣世家纵是不乐意,可他们有谁能比上霍肃的战功?有何反对资本?
皇室,是很好的合作对象。霍肃,也的确是齐州牧的上佳人选。
但是,想让他把齐州拱手相送,也没这么简单。
宋太师伸手,虚扶了萧玉姒一把,对她道:“齐州,可以交给驸马。”
萧玉姒直起身,心中一喜。
宋太师话锋一转,“可必须是在陛下迎娶魏氏,帝后大婚之后,尚书台才会通过以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只有将宋氏与皇室的利益完全绑在一起,宋太师才能放心,公主不会背刺他。
毕竟,这小公主的手段,十年前他就见识过了。
萧玉姒当即应允。
“这是应该的,大婚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宋太师看着萧玉姒的目光中,透着赞许,感叹道:“公主再度让老夫刮目相看。”
“是太师教导有方。”
“公主请回吧,齐州,是你的了。”
萧玉姒大喜,长舒了一口气。
宋太师又提醒道:“不过,这污蔑我外孙女的谣言,公主是否也该为我们澄清?”
“应该的。”萧玉姒歉然一笑,信誓旦旦道:“我会尽我所能为皇后造势,皇室会以最高的礼仪,将皇后迎娶入宫。”
“你要如何为未来的一国之母造势?”
萧玉姒一怔,不解道:“太师的意思是?”
宋太师沉思了片刻,至书桌前研墨、落笔,片刻后,便写得一纸笺交给了公主,“用这个。”
萧玉姒打开纸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博陵侯府。
萧澄从马车上走下,看门的僮仆即刻惊讶来迎,边簇拥着萧澄往府里去,边派人入内报信儿。
“殿下怎么来了?”
萧澄边走边道:“太妃还在府上吗?”
“在的在的,太妃和夫人今日兴致好,约定着要守岁到天明呢。”
萧澄点头,继续快步前行着,“我先去跟舅母请安。”
屋内,宋朝来还在与魏太妃闲聊,只是夜已深,二人明显都有些精力不济了,见萧澄过来,宋朝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萧澄敛襟于堂下深深俯身,恭敬向宋朝来作揖拜年。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本不必对宋朝来行如此大礼。
只是亲戚私下拜见时,都不讲究什么身份地位,一贯都是行家人之礼,他作为晚辈,理当向宋朝来请安。
何况,他的确是畏惧宋朝来,每次见这位舅母,都是惶恐忐忑,端不起什么宗室亲王的架子。
而这份畏惧的起因,竟是因为幼年的魏云卿实在太过可爱。
小时候,魏太妃带他来拜访舅舅一家,仆妇们带他和魏云卿在院子里玩,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满心欢喜。
他们一起喂着羊,萧澄为了哄妹妹开心,主动提出要带她骑羊。
魏云卿没有骑过羊,很是好奇,萧澄抱着她爬上了羊背。
小姑娘短胳膊短腿儿的,在羊上坐不稳,可偏又不肯安分,弹着腿去踢羊肚子,小羊纵是温顺,也被吓得撒蹄子狂奔起来,仆妇们大惊失色,纷纷去拦。
他一路追着受惊的羊,在小姑娘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张臂一接,将人抱到了怀里,二人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小云卿吓得哇哇大哭,闻讯而来的宋朝来,一把推开萧澄,抱起小姑娘不停哄着安抚。
众人都围在魏云卿身边哄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孤零零推开的萧澄。
萧澄吓得脸色大变,丝毫没有察觉磕在石头上的手臂已经青紫了一片,只觉得自己闯祸了,舅母推开他时的那种厌恶,深深刺痛了他年幼的心。
此事之后,萧澄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月,半月不敢见人,尤其不敢见宋朝来。
往后很多年,在他成为地位尊贵的广平王,成为独步建安的第一弈棋好手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宋朝来那一日眼神中的厌恶、嫌弃。
宋朝来如同一道阴影,永远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面对她们母女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无尽的谦退,自卑……
“不必多礼了。”宋朝来淡淡道:“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个红封什么的。”
萧澄颔首,礼貌落座,双腿并拢,坐立不安。
魏太妃问他,“你今夜在宫里,都有问到什么?”
萧澄回道:“陛下并未与我提起妹妹,我有意提起,陛下也似乎很不耐烦,不愿多谈,我们只是对弈了几局,夜深后便告退了。”
宋朝来眉峰微蹙,和魏太妃对视了一眼,看来天子真的是厌恶魏云卿到提都不想提了。
“这可怎么办呢?”
魏太妃拍拍宋朝来的手背安抚。
萧澄观察着宋朝来的脸色,继续道:“我提起妹妹的时候,陛下情绪很是不悦,看起来似是对妹妹非常不满,妹妹就算入宫,恐怕也得不到陛下的礼遇。舅妈一贯对妹妹爱如珍宝,视若明珠,又何必非要让妹妹入宫,跳这火坑呢?”
“你闭嘴!”
萧澄吓得身子一抖,闭口不言。
“小小竖子,你懂什么?我的女儿要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只有天子才配得上她!”
宋朝来明显受到刺激,厉声训斥着。
“别以为这小小流言就能坏了我女儿的婚事,我的女儿必须做皇后,皇后!她只能嫁给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
宋朝来言语癫狂,声嘶力竭,再度刺痛了萧澄。
魏太妃吓了一跳,边安抚着宋朝来,边斥责萧澄,“除夕夜喜庆的日子,你何苦说这些话惹你舅妈不悦,还不退下!”
“是。”萧澄垂首,黯然退下。
走到门外,萧澄顿步,回头看向室内,刚刚歇斯底里的妇人已掩面呜呜哭了起来,魏太妃不停安抚叹息。
萧澄冷笑,抬步向院。
“一,二,三,四……”
梅园中,魏云卿围着一株梅花树,嘴上不知在数些什么。
萧澄闲步漫游至梅园,听说府上最近翻修了园子,他刚好趁着来拜访看看。
才到院中,就意外见到少女翩然独艳的身影。
簌簌风雪中,梅花迎雪而绽,风姿傲人。
红衣如火的少女站在梅树间,雪,纷纷落在她那瀑布般散落的黑色长发和扑闪迷离的睫毛之上,顾盼流波,勾魂摄魄。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就足以柔情满怀,欢喜踊跃。
他无措又忐忑,羞怯的脚步向她走近,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生怕惊动那梅影间的精灵。
“妹妹。”
闻声,少女脚步一顿,茫然转头。
白玉一般的脸上,眸子灿若星辰,她看着不远处那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展颜一笑。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落落欲往,矫矫不群。——唐·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飘逸》
这四句诗是说女主超凡脱俗,绝世出尘,如同昆仑山上的一片美玉,华山绝顶的悠游闲云。没错,外公才是头号云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