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火静静燃烧,时而发出噼啪哔拨的碎裂声。
宋朝来端起炉上的水壶,冲泡了新茶,家逢丧事,不得饮酒,除夕之夜,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魏太妃端起茶碗,浅饮,问她,“入宫之事,客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她的想法不重要。”宋朝来平静道。
魏太妃眼神复杂,“可这到底是客儿的终身大事,你都不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吗?”
“她说了,都凭我做主。”宋朝来平静道:“做皇后,还会委屈她不成?多少人想做,还做不成呢。”
魏太妃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宋朝来自己的女儿,她也不好说什么。
“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宋朝来又给她添上热茶。
魏太妃一怔,纠结了半晌,才叹道:“妹妹,我说此话,心疼的是你啊!”
宋朝来眼神一动,略茫然地看着魏太妃。
魏太妃看着宋朝来,眼前的女子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尚处盛时年华,此时后悔,改嫁不迟。
魏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眼梢红了一片,“当初弟弟去世后,宋太师欲将你改嫁,曾派人来问过我的意思,我跟太师说,令爱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只是感念死去的弟弟,仿若他还在眼前一般。”
宋朝来一懵,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决,竟然真守了一辈子。”魏太妃抹着泪,哽咽道:“我是嫁到了天家,这辈子注定不得自由,可你又无需被这些规矩拘着,何苦守着?”
同是寡妇,魏太妃自是知道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她好歹有个儿子依靠,可宋朝来只有一个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儿,她有什么仰仗?
宋朝来不答,眼泪倔强的在眼圈打转儿。
“你有没有想过,客儿做了皇后,你就再也没有后路了,你就真的要被困在魏氏一辈子了。”
魏云卿一旦入宫,她作为皇后之母,便彻底不能离开魏氏了。
“你可曾后悔?”
你可曾后悔——
宋朝来心中一动。
初见魏绍,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冬日,年纪轻轻的他,早已名满建安城,得到宋太师赏识,被辟为公府掾。
魏绍初来公府那一日,细雪初停,地上有薄薄的积雪。
尚是少女的宋朝来打窗格远远看到他身披鹤氅,慢行于积雪之上。
在茫茫白雪映衬下,恍若神仙中人。
她当时就动心了,悄悄告诉母亲,我要嫁给他。
广平宋氏的嫡长女与巨鹿魏氏的博陵侯,听起来是门当户对,令人艳羡的天作之合,可这婚事却遭到了宋太师夫妇的强烈反对。
并非魏绍不够出众,反之,他太过出众。
宋太师欣赏他,唯一的遗憾在于,巨鹿魏氏虽家世显赫,可魏绍却是独子,且父亲早逝,没有近宗的叔伯兄弟,门户孤弱。
士族门阀政治是靠联姻维系各大家族的利益与稳定,广平宋氏正当权,宋太师更希望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人丁兴旺的士族。
王夫人反对的理由更简单,魏绍虽才高当世,可观其形貌,居然有羸形,绝非长寿之象。
人不可以无年,才再高,活不长,也不能出人头地。
可春心初萌的宋朝来哪儿听得了这些,她认定了魏绍,哭着、闹着,甚至不惜以绝食抗议,逼迫父母,非魏绍不嫁!
宋太师夫妇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婚事。
抱着宋朝来兴许能给魏绍生几个儿子,重振魏氏的侥幸,把她许配给了魏绍。
刚成婚的时候,他们的确甜蜜恩爱的生活了几年,可很快的,母亲的担忧渐渐成真。
生下女儿后不久,婆母离世,魏绍居丧过哀,身体日渐转差,即便终日调畅,亦不见好转。
生命的最后几年,在夫妻之事上已经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更遑论让她再有孕。
二十七岁时,就撒手人寰了。
她真的如母亲预言的那般,成了寡妇。
夫妻几年的美好灿烂,终将用余生的孤寂为代价。母亲也曾问她——
你可曾后悔?
她不答。
病弱的魏绍无法在身体上满足她,她也曾空虚,也曾寂寞,也曾失落。
可就在父母心疼她年轻守寡,想安排她改嫁的时候,她瞬间崩溃。
年幼的小云卿,穿着男童的衣服,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呜呜哭泣,求她不要走。
那时的魏云卿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喜欢把她扮作男孩子,只知道自己扮成男孩子的时候,母亲都会很高兴。
她只是想用自以为母亲喜欢的模样,去讨母亲的欢心,去挽留她不要离开自己。
宋朝来抱着魏云卿,无声哭泣,她改嫁了,女儿怎么办?她都没有父亲了,难道还要失去母亲吗?
她看着酷似丈夫的女儿,就好像魏绍还在她的身边一样。
已得天上月,何须涧底石?
魏绍的一切在她的心中萦绕不绝,占据了她身心的每一寸。
再也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他。
“我不后悔。”宋朝来语气平淡,眼神坚决,“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我没有儿子,生生断了魏氏这长房的香火。”
魏太妃怔怔看着她。
“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不允许巨鹿魏氏就这样没落在我的手中,我会替魏绍守住魏氏的一切,我会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与此同时的建安宫。
皇室年关事务繁琐,正月初一天子还要出宫祭太庙,除夕宴结束后,便有部分宗室先行告退离宫。
萧昱却专程留下了广平王萧澄,命人摆上围棋,兴致昂扬的要与萧澄对弈。
萧澄是魏国有名的弈棋好手,棋力独步建安。
而且,他还是准皇后魏云卿的表兄。
棋盘摆定,萧昱执黑,萧澄执白,齐王于一旁观局。
萧昱棋力上差萧澄三子左右,过往对弈,开局时萧澄都会让子,可这次萧昱却不想让他让子,想和他对等来下棋。
黑棋先手,可黑棋落子后,白子却迟迟不动。
萧澄摇摇头,拒绝道:“恐怕不能这样下。”
他棋力高于萧昱,不让子的话,萧昱必输无疑,下一局稳赢不输的棋局,便也没有弈棋争锋的乐趣了。
萧昱微微一笑,不再坚持,欣然接受了让子。
弈棋之际,萧澄一直颇为忐忑,心知天子留自己对弈之意不在棋,便挑起话题,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着,“怎么不见平原长公主呢?”
萧昱手指摩挲着棋子,思索着棋局,心不在焉道:“公主有事,今夜不来了。”
萧澄见天子无意谈论平原长公主,便试探着将话题引到魏云卿身上。
“臣听闻建安城流言四起,陛下对准皇后似有不满之意?”
萧昱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落下一子道:“是有这样的情绪,准皇后还是王叔的表妹,未审王叔如何看待此事?”
萧澄恭谨应答道:“臣不敢妄议准皇后,相信陛下自有圣断。”
“朕对准皇后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能做什么圣断?”
“魏绍一代名士,神仙中人,宋夫人又是宋太师的女儿,其父母都是这般品貌,女儿又怎么会差呢?”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萧澄,若有所思道:“王叔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也不曾见过准皇后?”
萧澄淡定摇头,面不改色道:“小时候是见过,可长大后,舅母重礼,家教严苛,顾忌男女大防,一贯不许准皇后见外男,故臣虽与准皇后是表亲,亦未见过其真容。”
“是吗?”萧昱手执棋子轻叩棋盘,道:“不知太妃,如何看待准皇后无牙之事?”
萧澄继续含糊其辞道:“男女有别,母亲从不在臣面前谈论准皇后,故臣亦不知母亲看法。不过宋太师择定的人物,定然是完美无缺的。”
“不过是宋太师一面之辞罢了,又没有人见过准皇后,他说准皇后完整无缺,谁还敢说不吗?不过是想哄骗朕乖乖迎娶魏氏罢了。”
萧澄正色道:“宋太师固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欺君。若是送个有问题的女子做皇后,朝臣也会参他个欺君之罪,宋太师不会这么傻。”
萧昱意味深长一笑,没有应答,落下最后一子,“王叔,承让了。”
萧澄回神,哑然笑道:“陛下棋力见长。”
萧景也笑着道:“以前王叔让子后,陛下也不过跟王叔打个平手,如今竟能险胜一子了。”
“若非王叔开局让三子,对弈时又分了心,朕是赢不了的。”
“陛下谦虚了。”萧澄颔首。
今夜的对弈,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萧昱明显情绪大好,分别赏赐了众人,还特别多赏赐了萧澄一棵珊瑚树。
夜深后,诸王告退离宫。
式乾殿再度恢复宁静。
萧昱独自来到殿外,夜风肃寒,吹动袍角,长身玉立,落落穆穆。
仰见苍穹,雪落无声。
他伸手接着细碎的雪花,静静看着恢弘壮丽的宫城,渐渐被雪色铺满。
夜色渐深,雪势不减。
锦衣华服的少年,踩着地上的薄雪,匆匆往宫门外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一片嘎吱嘎吱声。
萧澄登上马车,脚步匆匆,面色凝重。
碎雪落在他的发梢,转瞬即融。
车夫驱着马,奔行在建安宫无垠的夜色中,宫城在他们身后,渐渐成为一片灰色的剪影。
车夫扬声问道:“殿下,回王府吗?”
“不。”萧澄摇摇头,打起车帘,看着苍茫雪夜,吩咐道:“到博陵侯府,接太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