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消息传到魏云卿耳朵的时候,流言已成鼎沸之势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无非是遵循着母亲的教导——
世家淑女当温默贞静,笑不露齿。
可传到了外面,怎么就成了她是因为不长牙才不敢笑、不敢说话?
起初,宋氏并未在意这小小流言,谣言自生自灭,不必在意,他们只想安稳送魏云卿入宫。
可当皇帝欲悔婚的消息传出后,魏云卿才有些慌了。
宋太师揽权多年,魏云卿这个皇后,本来就为一些宋氏政敌所忌惮,流言一出,便有多位大臣趁着天子动怒,纷纷上奏,请另择皇后。
可已过大礼的皇后,岂有反悔的道理?
她若不入宫,哪儿还有世家敢娶她?
她嫁不了天子,这辈子也不得再嫁人了。
直到此刻,魏云卿才真正懂了,为何在大婚前,她不能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
因为任何传言最后都可能传着传着就变了样,被有心人操作成不利于她的利剑。
所有人都觉得,魏云卿这皇后,恐怕要未封先废了。
流言迅速席卷建安城,也传到了宫里。
天子震怒!
这是自幼喜怒不形于色,对宋太师言听计从,执弟子之礼的皇帝,第一次对宋太师流露不满。
“立后之事,关乎社稷,朕不是不愿娶,可听闻近期建安城流言四起,堂堂一国皇后,容色倒是次要,可怎么能被人议论‘无齿’?”
萧昱负手而立,眉峰微蹙,语带愠怒。
宋太师头疼不已,本以为过大礼后魏云卿这皇后位就稳了,没想到大婚前夕竟又出了这般要命的谣言,反倒让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更差了。
“陛下息怒,若有疑虑,可再派相法女官至魏家审视。”
萧昱气的都要笑了,谁不知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再派去十个百个,收到的也定然是准皇后毫发无缺的回复。
“太师选的人,朕自然放心。”萧昱提醒道:“只是,听说魏氏被选为皇后前,曾有不少世家子弟前去求婚,却都因其无牙而放弃,朕若娶了一个‘无齿’的皇后,岂不是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把世家都不愿要的女人塞给皇帝,把天子当什么了?!
宋太师一惊,俯身作揖请罪,“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准皇后必然毫发无缺。”
萧昱面容渐渐冷峻。
看来,宋太师是铁了心要把魏云卿送上皇后之位了。
这准皇后哪怕是个丑女无盐、幼齿稚女他也必须娶回来了。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宋氏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也要送她登皇后位?
萧昱好奇了。
离宫后,宋太师便派宋瑾到博陵侯府先安抚母女二人,以免她们惊慌之际,做出什么糊涂事,自乱阵脚。
他知道,攻击魏云卿的流言,实则是冲着他来。
没有人在乎魏云卿究竟有没有牙,他们就是要通过攻击魏云卿,来打击宋太师。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近来朝廷关于下一任齐州牧任命的争议,有人想向宋太师发难。
一步退,步步退。
这场较量中,宋氏必须保持强势,他只要敢在皇后位上表现出分毫退让,不仅魏云卿的后位难保,齐州恐怕也要脱离宋氏掌控。
皇后位,寸步不能让。
宋瑾来到博陵侯府,跟宋朝来说明了情况。
宋朝来听闻流言后,被气的几近吐血。
谁能想出如此损毒的招,来祸害她女儿的清名?
难道要她未出阁的清白女儿亲自站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她是不是有牙?
造谣的人,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有牙,他就是想逼你出来自证,名声尽毁,让你做不成这个皇后。
宋朝来经过这段时间休养,本已恢复稳定的精神,此番再度受到刺激,隐隐又有了癫狂之态。
她气的抓狂大叫了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吓得宋瑾身子一抖。
“大,大姐,你冷静。”宋瑾磕磕巴巴道:“父亲就是怕你着急,自乱阵脚,才让我先来安抚你。”
“我冷静?出了这样的谣言,你叫我怎么冷静?”
宋朝来气的歇斯底里地吼着,“难道要我冰清玉洁的女儿,站在大街上,张着嘴给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看上一遍,然后我在一旁吆喝着,喂,你们都来看看,这是未来的皇后,她有牙,她有牙吗?”
宋瑾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谁想的这么恶毒的损招啊,这就是看准了,我们无法自证,若是去人前自证,客儿的名声清白全毁,还有何面目母仪天下?”
宋瑾安抚道:“大姐,你别急,这本来就是谣言,等到大婚之日就会不攻自破,这无非是朝臣攻击父亲的手段罢了,天子虽有不满,可也没说不娶。”
“纳采也纳了,婚书也换了,大礼都过了,此时出岔子,客儿若是做不成皇后,哪儿还有世家敢娶她?难道要我女儿出家,做一辈子姑子吗?”
宋朝来烦躁的在堂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却怎么都散不掉心头那一团火。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不想,可着急也没用啊。”
“我不着急能行吗?”宋朝来凛声质问道:“朝廷世家早已达成一致,以客儿为皇后了,到底是谁又跳出来搞事?难不成,父亲之前给薛太尉的让步,都是白让的吗?”
“叔父新丧,为了齐州这块肥肉,朝廷闹的不可开交,这才把火烧到了客儿身上,只怪叔父走的不巧,才生出这些变故。”宋瑾耐心解释。
宋朝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眼泪从指缝滑落,无声哭泣。
果然,没了叔父的兵权依仗,暗中蠢蠢欲动的人就全跳出来搞事了。
宋瑾叹了口气,好言安抚道:“宋氏政敌太多,他们就是想逼你们自证,自毁前程,让这皇后未封先废,大姐你得沉住气。”
“沉住气,沉住气,那要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不想办法,倒怪我一个妇道人家沉不住气?”
“大姐……”
宋朝来抬起头,看着宋瑾冷声道:“我不管,你回去告诉父亲,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我一定要让客儿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她必须做皇后!”
朔夜的风在屋中呜咽,宋朝来尖细癫狂的声音在风中飘荡,侵入骨髓,彻底冰冷。
屋外静听一切的少女,泪水早已在脸上凝结一层白霜,在清冷月辉下闪着荧光。
魏云卿靠着门柱,缓缓瘫了下去……
宋瑾黯然回家,跟宋太师回话。
“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不懂事?”宋太师愈发心烦意乱,“为了你叔父的事儿,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她不体谅也就罢了,还要闹。”
“大姐也是急坏了。”宋瑾安抚道:“她一个妇人家,最重名声,几时遇到过这种事?出了事,不靠父亲兄弟,还能靠谁呢?”
宋太师叹了口气,“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背后有人捣鬼。”
“可先前明明已经跟薛太尉谈妥了条件,他对客儿为后没有异议,以薛太尉的人品,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不该是薛氏。”宋太师摇摇头,“答应薛氏的条件,说好了是皇后入宫后兑现,薛氏没理由在此时捣鬼,他们也盼着皇后早早入宫。”
“那还会有谁?”宋瑾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知是何人捣鬼,可他越不想让我外孙女做皇后,我就偏要把她送上皇后之位。”
“父亲。”
“马上就是除夕了,陛下既然没有明确反对以客儿为后,我们也就当没这回事。”宋太师手指轻叩桌面,“让景逸赶一赶博陵侯府的施工进度,照常准备大婚。”
“是。”
“对于流言,暂时冷处理。”
式乾殿。
西斋暖榻上,雍容华贵的美人儿,半倚着紫檀凭几,容貌在摇曳昏暗的烛火下,愈发迷离美艳。
“将军。”
天子垂眸看着棋盘,无奈耸肩,“输了。”
女子浅浅笑了起来,端起一旁小火炉上的陈皮柑橘茶,饮了一口,“陛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
萧昱沉默着,端起另一碗茶,轻轻吹了吹,若有所思道:“看宋太师的反应,皇后位他是势在必得。”
“这皇后位,不是一开始就谈妥给魏氏吗?”
茶雾袅袅,萧玉姒用小指纤长的指甲拨了拨茶上的浮叶,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想起那一日宋开府葬礼上,对少女的惊鸿一瞥。
“皇后,的确美艳动人,不会委屈了陛下。”
“左右都要娶,那姐姐还偏生这些事端?”萧昱轻笑,饮茶,茶味甘醇,恰到好处。
“陛下在朝堂上可千万要顶住了。”萧玉姒放下茶碗,坐直身子,“不要表现的过分抗拒婚事,也不能表现的不抗拒。就是要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来消磨他们的心理,就看两边谁先顶不住低头了。”
萧昱沉思着。
“这是一个突破口,只有陛下娶了魏云卿,宋太师才会点头放大舅的人入内朝。”萧玉姒冷笑,“若非以此让步,大舅怎么可能点头答应以魏云卿为后?”
萧昱沉默,自当年庐江之乱后,薛太尉被迫离京出镇秦州,内政由此尽由宋太师把持。
朝堂六成以上官员都是广平宋氏相关之人,内朝是铁桶一片,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无论想做什么,都要受制于宋氏。
如果薛太尉的人可以安排进内朝与宋氏分庭抗礼,他便可借两族倾轧,伺机收回权柄。
“大舅要安插人入内朝,姐姐不做准备吗? ”
萧玉姒摇摇头,“回京之前,我就跟驸马商量过了,我们没有合适的人,我们如果想在内朝安插势力,就只能由驸马解职归京。”
“不行。”萧昱直截了当的反对,“如今我尚未亲政,需要驸马在外掌兵,作为支撑我日后亲政的底气。”
“我也是有这个考虑,兵权不能放。”萧玉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不过宋太师想送她外孙女登皇后位,只给大舅好处是不行的。”
“齐州兵权,我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