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霜欲融。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冬至那一日,本跪伏于冰天雪地中仰望天子的她,转瞬间却是跪在了天子的御驾中。
车内,张灯结彩,宛如洞房。
天子的手自朱色帷幔中伸出,骨节匀称,白皙若玉,微凉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声音清冽喑哑——
“女郎何故不敢抬眼看朕?”
她仰头,看着他。
天子的五官却隔在那一层朱色帷幔之后,影绰迷离的红烛火光,在帷幔上倒映出他的轮廓。
她大胆的伸手,想要拉开那一层帷幔,一窥天颜。
就在她快要碰到帷幔那一刻,车厢却突然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她被震的东倒西歪,无法立稳。
她伸手向天子求助,却被他无情推开。
她瞬间如坠冰窟,二人越隔越远……
车厢内那一片喜庆的彩色尽数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白。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悲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她被那一阵剧烈的震动,震的从车上滚落,重重摔到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之上。
床榻旁,冬柏用力摇着她的身子,一声声急促呼唤。
“云哥儿,云哥儿快起了。”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原来她还在自己的房间中。
她竟然,梦到了天子。
她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冬柏边将素服往她身上套着,边焦急道:“太师府遣人来送信儿,说齐州的那位大人薨了。”
“什么?”魏云卿脸色茫然,还未回神。
“宋开府薨了。”
霎时,魏云卿脑子也是轰的一声。
“宋—开—府?!”
瞬间清醒。
话不及多说,蓬头垢面的少女就被冬柏拉着出门,随母亲匆匆前往了太师府。
马车一路疾行,宋朝来面色愁惨,神情哀怆。
帝后大婚在即,叔父偏又薨逝,喜事白事同至,让她一时手足无措,隐隐不安。
太师府上下缟素,哀鸣呜呜。
齐州世子赴京告丧,归亡父朝服、官印、符节于朝廷,同时,带来了宋开府遗愿——
“衣冠归建安,与元配合葬。遗骨留齐州,与继室同穴。”
宋太师老泪纵横,原想三弟还能再撑口气,撑过帝后大婚之后,可终究还是没撑过去。
天地无知啊!
宋瑜和宋琰跪在宋太师脚边,流泪安抚着痛哭流涕的父亲。
宋瑾愁眉不展,哀叹道:“先前来信儿只说叔父的病不大好,可怎会去的这般快?”
眼看就要过年了,竟是连年关都没挺过去。
齐州世子黯然应答,“自继母去世后,父亲形神大损,已注定不得长久。”
闻此,宋太师更是呜咽无言。
宋朝来携魏云卿匆匆而来,一进屋,宋朝来就扑通跪到了宋太师脚边,伏在他的膝头呜呜哭泣,宋太师拍着女儿的背,哽咽不能言。
魏云卿也红了眼眶,默默跪在母亲身后。
宋太师老泪纵横地哀叹着,“吾群从兄弟死亡略尽,长子早逝,子弟零落,天丧予,天丧予啊……”
屋中,顿时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咽悲鸣。
翌日,天子为宋开府在朝堂举哀。
宋氏根据宋开府的遗愿,在建安和齐州分别安排了葬礼。
元配长子赴京师,衣冠下葬以威慑建安朝臣,继室次子留齐州,遗骨下葬以安抚齐州文武。
宋开府的临终遗愿,虽是私情,亦是留给宋太师的最后政治遗产。
太师府设衣冠灵位,群从子侄皆服孝于堂,朝中大臣无论亲疏,纷纷前往吊唁慰问。
宋开府元配李氏之兄,尚书令李嗣源携嗣子李允、并尚书台大小官吏亲临。
侍中广平王萧澄、少府卿王崇、散骑常侍荀恺、秘书监杨肇、河南尹刘讷、廷尉卿温简、太原公顾曜等一众王公大臣纷纷来祭。
宋氏门前,车马甚众。
江姨娘被夺了管家权之后,太师府上下事务,便交由长媳杨氏打理。
过往杨氏总因其寡妇身份推辞不肯,可此番家有大丧,杨氏也不得不担起宗妇的责任,忙前忙后地招呼前来宋氏慰问的诸公卿内眷。
魏云卿在偏斋陪伴安抚着母亲,她与宋开府并不怎么熟悉,对其离去只觉震惊,悲伤不多,可宋开府却是宋朝来的嫡亲叔父,母亲哀毁过深。
宋朝来呆呆流着泪,眼睛已红肿如桃,早年丧夫,前年丧母,今又丧叔,亲人零落,逝者不复,她莫名有了彻骨的孤寂与茫然。
另一边,江姨娘的弟弟江波也腆着脸来了府上吊唁。
江家原本是在南市开了个卖酒的小酒肆,因魏国有很严格的榷酒律法,限制民间私自酿酒卖酒,所以生意一直不大。
自江姨娘入太师府得宠后,依靠着宋太师的权势,江家搭上了官营酒的路,生意才越做越大,赚的盆满钵满,逢年过节也不少往太师府慰问送礼。
虽说江家早已是豪富,可终究只是平民,魏国阶级等级森严,他们离宋氏这样的顶级世家,仍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
因此宋瑾、宋瑜兄弟也不当他是舅舅,加之兄弟二人自幼都被嫡母王夫人所养,故也只认王夫人之弟,少府卿王崇为舅舅。
江波搬来了大车小车的挽金随礼,宋瑾也没多看他一眼,随便应付了江波几句,便不再理会,独留他一人尴尬无措。
江波悻悻然在太师府转悠着,他素来好色,趁着人多忙的不堪时,眼睛就时不时偷偷往宋氏女眷处瞄,忽的一眼瞥见魏云卿,登时三魂去了七魄,全身一阵酥麻。
少女雪肤莹润,眼眶微红,纵无华服钗环妆饰,一身白衣如雪,亦难掩天姿国色,艳光灼灼。
江波双目放光,不停悄悄问着江姨娘,那绝色是谁家人物?
江姨娘鄙夷地看着弟弟,“当心你的眼睛,再敢多瞄一眼,看太师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江波皮上一紧,“莫不是太师的千金?”
罪过罪过。
“不是千金,却更胜千金。”江姨娘冷嗤道:“太师的心头肉,魏氏的掌上珠。”
“原来是准皇后!”江波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一时爹呀、娘呀的喊个不停,不想准皇后竟是如此仙姿玉貌。
“要不是她们母女,我也不会被太师责罚,夺了管家权。”江姨娘愤愤不平道:“宋朝来不就是仗着自己女儿要做皇后了,才敢这样刁难我。”
“姐姐,比身份,杨大娘子是正经宗妇,确实比您合适管家。”江波好言劝着他姐,“宋大姐儿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未来的皇后,您别老跟人过不去。”
“我呸,她宋朝来不就是命好,托生了个好娘胎吗?我有哪点儿不如人?”江姨娘不服道。
“那人家就是命好。”江波又试探道:“姐姐,那您看看,您虽投不得好胎,可您侄女儿的前程……”
“她?”江姨娘面露鄙夷,江波跟她提了好几回了,宋瑜婚事未定,他想把女儿许配给宋瑜。
可宋瑜定是要和宋瑾一样,娶一个如钟灵毓一般高贵出身的世家千金,江波那女儿,如何配得上她儿子?
何况魏国有着严格的通婚标准,士庶不婚,良贱不婚。
江氏是庶族,女儿是不可能嫁到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为妻的。
难不成,还要让江波的女儿给她儿子做妾?
她都给人做妾了,如今江家已富贵如此,何苦再送女儿做士族妾?
“看看魏氏女郎,端静温默,丰仪从容,这才是大家千金的体统。就你女儿那粗咧咧的模样,还做梦进太师府?上赶着做妾吗?”
江波嘿嘿一笑,“姐姐,您别看不上您侄女儿,想当初,您不也是个粗咧咧的卖酒女吗?不也进了太师府?”
“呸,你闺女能比我当年姿色?”江姨娘啐了一口,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个当爹的也不嫌丢人,哪儿有上赶着送女儿给人做妾的?家里是缺钱了,还是少食了,怎么就沦落到卖女儿的地步了?”
江波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脖子一缩,短了一截,意犹未尽地又偷瞄了魏云卿一眼后,方悻悻自太师府离去。
回去后,就把江姨娘训斥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训斥给了女儿。
“爹,这本就是你一厢情愿,姑姑生的那两位郎君,就没人拿你当舅舅,你还天天自己上赶着找没脸,我们家也算富甲一方了吧,何必上赶着攀附权贵,给人做妾呢?”
江家小姐说完,就大咧咧打个哈欠,回房了。
独留江波,气的冒火。
而随着宋开府薨逝,朝廷也掀起了关于齐州归属的争议。
过往,方镇诸侯临终前,都会上书朝廷,请求以世子继任方伯。
可宋开府临终遗愿却只字不提公事,唯提一件私事,朝廷深以为憾。
因齐州世子需依礼为父守孝三年,这才引起关于下一任齐州牧任命问题的争议。
齐州是军事重镇,历来是宋氏的地盘。
宋太师能把控朝政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凭借外朝宋开府手中的齐州兵权为依仗。
如今宋开府薨逝,齐州兵权处于真空,宋氏小辈中,没有人有足够的威望功绩来接手齐州这样一个军事重镇。
而唯一有声望、有战功的齐州世子,却必须依礼为父守孝。
宋氏,无人可用。
可这样一个大州重镇的兵权,无论交到哪个家族手上,宋太师都不能完全放心。
士族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秦州的薛太尉虎视眈眈,任何家族据有齐州,都有随时反水,背弃宋太师的可能。
魏云卿入宫在即,少了齐州兵力保驾护航,就怕有心人趁机生事,在她这皇后位上大做文章,横生枝节。
一面要处理弟弟的丧事,一面要应付错综复杂的朝局,宋太师心力交瘁。
就在宋氏上下焦头烂额之时,建安城风云又起。
平原长公主还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