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风清冷,晨霜寒重。
魏云卿一早醒来的时候,便听冬柏说东郊的广平王府派人来了。
不由微微讶异,广平王府怎么来人了?
“是广平太妃,想来是太妃听闻夫人和女郎回来,就派人来问候。”
魏云卿了然,起身更衣。
广平太妃是魏绍长姐,魏云卿的姑姑,嫁给了显宗幼弟广平王,生有一子萧澄,广平王薨后,由世子萧澄嗣爵,魏氏被尊为太妃。
按辈分,魏太妃还是皇帝的叔祖母。
魏云卿边更衣边想,她的姑姑是皇帝的叔祖母,那她的辈分岂不是比皇帝高了?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郎笑什么?”冬柏给她系着腰带,好奇道。
“没什么。”魏云卿看向窗外,翠竹亭亭,叶霜寒重,“雾散朝来,神清气爽。”
“该打。”冬柏故作嗔怒,轻拍了一下少女的嘴,提醒道:“怎能犯了夫人的名讳?”
魏云卿恍然察觉失言,连忙掩口,不好意思地和冬柏相视一笑。
一轮红日升起,给屋顶未融尽的积雪染上一层暖光,时有碎雪被风吹落,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廊下的小池塘复又上冻,枯叶残荷被冰封于水面,魏云卿踏着早间的晨霜,去跟宋朝来请安。
堂上,宋朝来正在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说着话。
青年瘦削挺拔,坐姿如松,五官棱角分明,神色淡漠宁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半旧白布衣,皂靴的边缘磨损,鞋面上还粘了些碎泥。
魏云卿提着裙子,款步而来,疑惑地看了堂上的青年一眼后,才福身请安,“母亲。”
宋朝来点头,示意她先落座,继续对座上的青年道:“我是个寡妇,不好与人交际,府上的事就辛苦你了。”
青年颔首。
说着,宋朝来又把一串钥匙递给他道:“要用什么、做什么,你可自去库房取用,不必再来回复我。”
青年没有接,回道:“太师吩咐,此番支出均由太师府承担。”
宋朝来摇摇头,“魏氏的事由魏氏自己承担。”
青年默然,思索片刻后,双手接过了钥匙。
魏云卿坐定,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堂上的青年后,礼貌性打了声招呼,“堂舅。”
青年闻声,眼神一动,未曾正视,只对魏云卿微一颔首致意,转身出门回避。
他还是这般沉默寡言,魏云卿想。
“难得你还记得他。”
宋朝来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茶水已凉,便示意下人换了热的来,接着道:“昨儿你二舅刚给他送了信,这一大早就从西山过来了。”
融雪的时候,比平时更冷一些,早间风冷霜重的,还是从西山那么远过来,也不知道要起多早。
魏云卿道:“今日的确是很冷。”
冬柏给她抱来一个鎏金黄铜小手炉,魏云卿抱着暖烘烘的炉子,想起刚刚离去的人,发梢上还有着霜化的水气。
“早间广平太妃派人送了些点心过来,你也尝尝。”宋朝来突然开口,拉回了魏云卿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
婢女端来一个漆木螺钿食盒,打开三层,一层各色糕点,二层蜜饯干果,三层是各式饼瓤卷酥。
魏云卿拈了一块糕点,递进口中,松软香甜的糕点一抿即化,顿觉胃口大开。
吃完一块后,忍不住又伸手拿来一块卷酥,才刚吃了一口,就听到宋朝来平淡无波的声音。
“好了,该吃饱了,记得给太妃写一封回笺拜谢。”
魏云卿捏着卷酥的手指一紧,酥脆的碎屑从指缝滑落,她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卷酥放下。
未来皇后的身姿,必然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为了保持她轻盈纤细的体型,宋朝来会严格控制她的进食,以防因贪食破坏她完美的身姿。
“是。”魏云卿垂眸,告退。
给姑姑写回笺时,她只能饿着肚子,凭借想象,赞扬着每一道点心的美味。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腊月。
母女二人搬回博陵侯府已有月余,府邸的修缮工程也正在展开。
这一日,天子遣宗正持节至博陵侯第,以雁璧、乘马、束帛依礼纳采。
仪程顺利的话,明年开春,魏云卿就能入宫了。
府中上下,莫不欢喜。
建安宫。
黝黑平滑的石板路被雪水湿润,如镜子一般映出地面上疾走的人影。
一个小黄门奔走着,雪水飞溅在皂靴上,在鞋面浸出斑斑水迹。
式乾殿。
年轻的天子端坐于镜前,镜中人眼眸微阖,鬓眉如墨,掌栉梳的内侍,小心梳理着天子的长发。
小黄门至殿,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一个内侍耳语了几句,内侍入殿,回禀梁时。
梁时俯身对天子轻声道:“陛下,齐王求见。”
镜中,天子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头发已梳理好,只是未及戴冠,抬手示意典栉梳的内侍道:“退下吧。”
栉梳内侍俯身告退。
萧昱起身,梁时即刻拿起外袍给他披上。
齐王萧景,薛皇后嫡出次子,当今天子胞弟,天子即位后,受封齐王,以齐州齐郡为封国。
齐州一直是魏国最大最富裕的州,又因临海,地位关键,还担负着抗击倭寇、海盗的重任,故能出镇此州者,不是国之重戚,便是权臣心腹。
如今的齐州牧,便是宋太师之弟宋开府。
不多时,内侍引着一个十六七岁,风姿从容,轩轩霞举的少年入内。
齐王从容跪拜行礼。
萧昱微一抬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多礼。”
齐王起身,于一旁落座,看着萧昱衣冠未修饰的随性模样,从容调侃道:“昔有周公吐哺,今有陛下罢梳。”
萧昱横了他一眼,“是你来的太急,有何事?”
齐王不动声色扫了内侍们一眼。
萧昱会意,吩咐左右道:“全都退下。”
内侍尽退,齐王方凑近御座,低声道:“长姐来信,齐州要变天了。”
萧昱大震,“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齐王肯定道:“不出今夜,宋太师必能得到消息!”
萧昱面色凝重,再不能平静。
回家后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而单调的,不似在太师府的时候,还能跟着舅舅走街串巷,四处游玩。
魏云卿整日都不过是调琴、练字、诵读经史。
午间,魏云卿将手中的书卷扣在桌案上,托着腮,看着窗外的竹林,几只小麻雀从叶间飞过,传来一阵扑棱沙沙声。
腊月了,父亲种的梅花应该开了。
她想去看看。
冬柏端着一盅雪梨茶走进来,放在案上道:“云哥儿,喝口茶暖暖身子再看。”
魏云卿轻吹着茶,喝了一口,“后院的梅花开了吗?”
“开了,红艳艳的一片,美极了。”冬柏笑道。
“我也想去看看。”魏云卿放下茶碗。
冬柏摇摇头,“如今府上正在修缮,未免女郎被闲杂人等看到,夫人特别吩咐了,大婚前都不许女郎离开房间随意走动。夫人说,一国皇后当风格峻整,端庄持重,行为世范,动由礼节。”
——动由礼节。
魏云卿揉了揉耳根,突然站起身,书卷哗啦掀起,掉落在地。
少女提起裙子,猝不及防从屋里跑了出去。
冬柏一怔,焦急呼唤,“云哥儿。”
屋檐下的冰锥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廊下枯黄的草地被雪水泡的松软,少女在草地上飞跃奔跑,雪露飞溅在石榴裙上,雪白的绣鞋上污迹斑斑。
来到后院,她自由地呼吸着院中的空气,恣意畅行于一片白雪红梅世界之中。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折梅,有岁寒心,宜围炉煮茶,宜临窗夜话。”
魏云卿念念有词,兴致昂扬地穿行在梅树间折花。
不多时,便抱了满怀艳色。
冬柏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小祖宗,玩够了就该回去了,我给祖宗围炉煮茶,可好?”
魏云卿灿然一笑,正要携花回去时,却看到梅园池塘对面的亭子上,坐了一个人。
她抱着梅花,好奇地缓缓走向木桥。
“祖宗,快回来。”冬柏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跟上。
魏云卿自顾自走到了对面,看着凉亭上聚精会神画图的青年,一如既往的白布衣,旧皂靴,简单朴素。
这么多年了,他一点儿都没变。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宋逸的情景。
清明祭祖,六七岁的她被打扮成小郎君的模样,随母亲一起去了宋氏宗祠。
众人休息的时候,宋瑾带她到院里的果树上摘李子。
那是一棵挨着院墙,枝繁叶茂的老李树,树冠的另一边延伸到了墙的另一侧,宋瑾驮着她爬上树干,娇小敏捷的她在树干上来回穿梭,摘着李子扔给宋瑾。
正摘的起劲儿时,突然看到墙的另一边,坐在松树下静静抄书的少年,一身干净的白布衣,一双旧皂靴,冲素简淡,沉静和顺。
她好奇,摘了个李子,向他扔了过去。
李子落到桌上,乱了纸墨,少年抬头,看到了树影间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魏云卿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是谁,他就默默合上书卷,拿起笔墨,起身离去。
这是自幼被众星捧月的她,第一次遭受冷落。
后来,她从宋瑾那里知道,那是西山刘婶子家的逸哥儿。
他的父亲在抗击岛夷时失踪,生死不明。
宋逸以父存亡不测,布衣蔬食不交游,在西山墓所结庐,奉养母亲,只有在逢年过节祭祖拜庙时,才与族人有些来往。
那天,他是在抄祭祖祝文。
她走到亭上,迟疑着向前,唤了声,“堂舅。”
宋逸闻声,抬头,看到鲜花掩映中的娇艳少女时,心神一动,随即埋头收拾笔墨,准备回避。
冬柏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打扰郎君了,我这就带女郎回去。”
说完,就拉着魏云卿的衣袖,想带她回去,魏云卿不为所动。
“是园子的施工图吗?”魏云卿小心翼翼试探着,“我想看一看。”
宋逸迟疑着。
“可以吗?”少女的瞳孔带着期盼好奇。
宋逸抿着唇,最终妥协地打开了画卷,摊在少女面前。
魏云卿将梅花放在桌上,坐在一旁好奇地问东问西,宋逸都一一为她解答。
青年才思敏捷,对答如流,言辞精妙,有条不紊。
魏云卿微微惊讶于他的学识,不由心形俱肃。
她的舅舅们,都是建安城风流秀出的人物,美名在外。
而宋逸,却因隐居西山,鲜少来往,并不深悉,而今听其谈吐,当是不减舅舅的人物。
舅舅们早已个个身居高位,可宋逸却因他那不可说的父亲,被家族雪藏,可惜了这满腹才学。
魏云卿心中叹惋,问他道:“这么多工程,可以完工吗?”
“可以。”他顿了一下,“不会耽误你出嫁。”
青年惜字如金,却让人觉得可靠。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一笑,“临近年关,正是多事的时候,希望一切顺利吧。”
她起身,抱起桌上的梅花,复又留下两枝,对宋逸道:“我折的,送给你。”
冬柏对宋逸微一欠身,拥着魏云卿离去。
宋逸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粗砺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嫣红娇嫩的花瓣。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
万物无声上冻,建安进入沉眠。
台城坐落在一片暗夜肃寒之中,只有四角高耸的角楼闪烁着清冷的灯火,负责巡逻的士兵,随时瞭望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一队白衣轻骑,连夜自齐州向建安飞驰而来,官道的冰雪,被隆隆铁蹄踏碎,冻土碎石翻飞。
齐州海岸的惊天巨浪,终于吹入建安城。
早已进入夜阑深眠的太师府,因不速之客的到来,登时灯火通明。
翌日,宋太师告假不朝。
齐州信使入台,消息甫至,台城震动。
太师弟,齐州牧,宋开府。
薨——
作者有话要说:以父存亡不测,布衣蔬食不交游。——引用自《南史·王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