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朝来到前院跟宋太师辞行。
坐了半日,先不过是些闲话家常,后才说及魏云卿理应从魏氏出嫁,不宜再寄住于太师府,故来辞行。
“这是应该的,届时客儿入宫,也要拜辞于魏氏之庙,当归魏氏。”宋太师应着,眼梢余光偷偷瞄着宋朝来。
昨日的事,他已听闻,依宋朝来一贯的性子,此刻应该是要在他跟前闹上一番,让自己给她做主讨公道的。
可她来了这半日,却丝毫不提昨日的冲突,她不闹,反倒是让宋太师不自在。
便抢先挑开话题对她道:“昨日你姨娘的事,父亲已经知道了,也训斥过她,不让她管家了,她小门小户的泼野成性,没规矩,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眼看着客儿都该出嫁,你也别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有什么事都有父亲给你做主。”
“知道了。”宋朝来反应淡淡。
宋太师见她不恼,继续语重心长道:“如今是父亲还在,你使个性子,耍个脾气,父亲都纵容着你。可父亲年纪大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不还是得靠你那几个兄弟?要是把跟姨娘的关系搞的太僵,让你兄弟怎么办?他是帮姐还是帮娘?”
“嗯。”宋朝来垂下眼眸,“我这不是也没提她吗?”
明明是宋太师自己提的江姨娘。
“欸,父亲知道,我的朝朝向来都是最通达懂事的。”宋太师欣慰地点点头,“不过也不必走的这么急,魏家那边久不住人,先派人去收拾妥当了,你们再回去。”
宋朝来道:“家奴僮仆都在家中看院,先前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收拾房子了。”
宋太师抚须,“既是这样,那等箱笼都收拾妥当后,让二郎送你们回去。”
“不用麻烦二弟了,我们自己回就行。”宋朝来拒绝道,宋瑾应该也厌烦她了,她也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这哪儿能行?让外人看着你们孤儿寡母,还当你们好欺负,就让二郎送你们回去。”宋太师语气不容反驳,又叹道:“魏氏没有男人,可宋氏不是没人。”
闻此,宋朝来鼻子蓦地一酸,想到夫家的过往风华,而今凋零落寞,心底难免又是一阵酸楚。
不多时,魏云卿由两个傅姆扶侍着到堂中跟宋太师辞行。
一席菱纹拖尾缃罗裙映入眼帘,往上是件浅水蓝云纹交领襦,腰垂珍珠金玉所串禁步,环佩泠然,衣袂翩翩。
少女头梳分髾髻,两鬓垂髯,髻上的黄金花枝步摇冠,随着少女的脚步而轻动。
魏云卿摒弃过往男子的习惯,以一个接受过最严苛礼仪教导的世家贵女,最端庄得体的姿态,款步而来。
一步一婀娜,一步一聘婷,行过处花香习习,灿然霞举。
地上摆了个半旧的软缎垫,魏云卿双手举过头顶交叠至额,缓缓跪倒,身躯弯作弓形,肃拜叩首。
磕头行礼后,方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平放于腰间,朗声道——
“阿公,吾来辞行。”
宋太师微一颔首,对她抬手,魏云卿方起身站定。
宋太师慈言叮嘱道:“阿奴,今日归家,便待出阁,此去莫忧,入台城,有阿公。”
魏云卿眼眸微垂,抿着唇,颔首道:“是。”
宋朝来接过冬柏手里的帷帽,亲手给魏云卿戴上,帷帽边缘垂下了四尺多长,薄如蝉翼的素纱,将少女的身形全部笼罩。
“走吧。”
日正当中,天朗气清。
太师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仆役们已经收拾好了母女二人的箱笼细软,宋太师还吩咐下人从府库给她们装了几车的绫罗珍奇、古玩字画送行。
只说他的室内资财,儿女都有份,女儿就算是出嫁了,该她那一份,也不会少。
这无异于向人表示,我闺女不仅能在娘家吃白饭,吃不完的,她还能带走。
江姨娘气的眼红,觉得宋太师是在公开打她的脸。
太师处事也忒不公了。
明明是宋朝来刁难她,打了钟灵毓,最后反倒是自己被罚夺了管家权,宋朝来不仅没受一点儿责罚,还能得到这么多宝贝安抚。
而这无非是因为宋朝来的女儿要做皇后,她越想越委屈,跺跺脚就回了自己房里生闷气。
宋瑾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见宋朝来母女出来,连忙打起车帘,请她们登车。
宋朝来淡淡的,让魏云卿先上了车。
宋瑾捏着车帘一角,脸色无措而羞愧,背后论人,是他之过,还被人听了去,便更觉难堪。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魏绍,对宋朝来而言,可以议论她,但不能妄议魏绍。
在宋朝来登车时,他垂着眼、抿着唇,低声道:“大姐,昨天晚上的话,我混说的,你别放在心里。”
宋朝来若无其事道:“你说什么了?”
“嗯?”宋瑾一怔。
“非礼勿听,我什么都没听到。”宋朝来说完,便一低头,登上车,自顾自放下了车帘。
宋瑾回神后,笑逐颜开,拿起鞭子,驱车上路。
长水巷位于清溪大桥东侧,往北是东郊皇族居住地,往西是太庙,往东便是南市了。
自魏云卿的曾祖父起,魏氏便于此居住,不过魏氏人丁不盛,五服内近宗几乎没有人了。
据闻远宗还有一些在繁息,只是血脉遥远,又从未来往过,魏云卿也都不认得。
附近住的多是一些清贵士族,魏云卿住到太师府后,就不大来这边走动了,故而左邻右舍也不怎么认得。
可今日母女二人回来,长水巷却是好不热闹。
魏家门前的街道上,早已散聚了一群优游无事的世家子弟,听闻准皇后美若天仙,个个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准皇后芳容。
运载着箱笼的车马在府门前停妥,宋瑾率先下车,随后出来七八个丫鬟婆子,围绕在车前。
魏云卿刚下车,就被仆妇们簇拥的密不透风,扶侍着匆匆进入府中。
街上的世家子弟们,愣是连魏云卿一个裙角都没看到,不由一阵失落惋惜。
那邻居李尚书家的公子李允还颇不死心,不停跟众人吹嘘着魏云卿的美貌,感叹其风姿如月,美若天仙。
引来众人一通嘲笑,“得了吧,宋夫人家教甚严,你能见过她家女郎?”
“我没骗人,我真的认得她,我小时候还跟她一起骑过羊。”李允信誓旦旦道。
“李兄,吹牛也要编的靠谱。”
“哈哈哈。”
众人嘲笑着,一哄而散。
独留李允无措地喃喃着,“可是,我真的认得她,那时,她还不是个女郎……”
冬日的院子一片荒芜,只有院中那棵老大的梧桐树,还挂着一些残破的枯叶,被风吹出沙沙窣窣的声音。
游廊的石板路上倒映着一道道扭曲的廊身影子,母女二人在廊下走着,阳光把她们的身影拉的长长一道。
廊外的小水池上,残荷蒙了一层白霜,几支莲蓬耷拉着,簇拥着池中的嶙峋怪石,石缝中不知何时抽出几枝梅花,已经冒出了花骨朵。
魏云卿想,后院父亲手植那些梅花树,如今应该高大了。
宋瑾也没闲着,在宅中前后查检了一圈,看看有哪处僮仆看护不当,年久失修的地方。
仆妇在母女二人身后回着话,说前不久夜里大风,女郎院中一棵树被刮断,可能要暂时委屈一些,先住去君侯昔日读书的小暖阁听竹斋,等院子收拾好了,再搬回去。
宋朝来微微不悦,斥责了仆妇。
魏云卿倒是无所谓,大院子一个人住着怪冷清难受,听竹斋的布局就很合适了,就劝道:“府上久不住人寒气重,有个小暖阁住着,晚上倒不至于受冻,挺好的。”
仆妇感激地看着魏云卿。
宋朝来便不再多言,让仆妇们带魏云卿下去更衣休息。
另一边,宋瑾检查完院子后,回来对宋朝来道:“我看西南处的院墙有些松动脱落,还有客儿的屋子,都需要修缮加固,这两日我派人过来把宅邸再翻新一遍,回头客儿出嫁,宅邸太破落总不好看。”
宋朝来蹙眉,十分抗拒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见外男,你派来修缮的那些个工匠,我怎么应付的了?”
宋朝来守寡后,一贯以礼自防,她可不想跟这些工匠打交道,惹些闲言碎语。
宋瑾一想也是,工匠都是些粗鄙汉子,哪能让宋朝来孤儿寡母去应付?是该有个能管事的男人来料理,可他和宋瑜都有官职在身,实在腾不出空。
宋瑾便提议道:“这事儿本该兄弟们操心,可中书省那边事儿多,我挪不开身,回头我给景逸送信儿,请他过来帮大姐照看着,他总不是外人吧?”
景逸是西山刘婶子之子宋逸,宋朝来同曾祖父的再堂弟,常年隐居西山墓所,奉养母亲,品行端正,人才可靠。
族中兄弟如今也只有他还在建安,尚未出仕,年长可用,能腾空来帮忙了。
宋朝来思忖了片刻后,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你自是以政事要紧。”
宋瑾松了口气。
来到听竹斋,魏云卿看着房间的摆设,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斋中家具、一应陈设都跟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缓步走向书案,博山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氤氲在案上一张松木琴上。
少女指尖轻轻按着琴弦,看向窗外那一丛修竹,虽经雪摧霜迫,依然郁郁苍苍。
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到雨天,父亲都会抱着她在此调琴,母亲在一旁焚香,屋外雨声潺潺,屋内琴声悠悠。
而今听竹斋还是过往的模样,却已物是人非,没有了父亲的痕迹,母亲不复当年模样,她也不再是那个小团子。
徒知日云暮,不见舞雩归。
——她默默感慨了一句。
回家的第一晚,魏云卿睡的很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徒知日云暮,不见舞雩归。——庾信《入彭城馆诗》
阿奴是外公对女主的爱称,是魏晋时期长辈对小辈常用的亲昵宠爱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