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白日未融尽的雪,开始上冻。
魏云卿驱驰着玉狮,回去的路,走的很慢。
到禁中里巷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细细的呼唤——
“云哥儿,云哥儿。”
魏云卿勒马,她身形颀长,长身于马背上,何其轩轩少年郎。
墙壁旁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袄的人影,耳根和脸颊通红,显然已经吹了很久的冷风了。
是江姨娘派去圜丘的家奴。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难怪她遍寻不得。
那家奴连忙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姨娘派小的去南郊送信儿,小的不敢去,就想着在外边呆几个时辰,等风声过了再回去复命。可听闻女郎去寻小的后,唯恐事泄,便在此等候女郎。”
江姨娘管家,因出身不高,以至其敏感多疑,动辄打骂下人来立威。
家奴自作主张违背江姨娘的意思,想来也是怕受罚,才等候在此,假装是被魏云卿寻到了,跟她一道回府。
魏云卿便松开马缰,对他道:“给我牵马。”
家奴如获大赦,连忙拉起马缰,护送魏云卿回府。
府中,宋太师和宋瑾兄弟还没有回来,皇帝要在宫中赐宴百官,父子三人大概要到深夜才能离宫回家了。
魏云卿来到时宜堂,杨氏还没有离去,倚在暖榻上教宋惠风做女红,不时指点着她针法,钟灵毓在一旁笑看着。
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才绣了没几针,就拱在杨氏怀里撒娇,不要学针线,要跟爹爹学骑马。
杨氏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慈声哄着,“女儿家都是要学这些针线女红的。”
“那为什么姐姐不用学呢?”宋惠风突然抬手指着门口的少女。
众人这才发现回来的魏云卿。
魏云卿像一条搁浅的鱼,动弹不得,被人围观着。
“客儿回来了。”钟灵毓开口道:“到榻上坐,外边风大,别冻坏了你。”
魏云卿摇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舅妈,回个话就回去了。”
采珠已经上前,拉着魏云卿进屋。
魏云卿推辞不肯坐,只说还要回去给母亲请安,不便久留。
回复完圜丘的情况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氏只笑着说:“那就好,等太师回来,就知道宫里的打算了。”
钟灵毓道:“那客儿入宫的时间,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杨氏点点头,“应该是不差了。”
宋惠风好奇地仰头看着杨氏,“因为姐姐要做皇后,所以她不用学针线吗?”
杨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惠风天真道:“那我也要做皇后。”
“休得胡言!”杨氏脸色一变,立刻轻轻掩上她的口。
魏云卿一笑,童言无忌,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士族需要彼此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一家独大就有改朝换代的风险。
广平宋氏正当权,朝廷不会让宋惠风这样的强门贵女成为皇后,让宋氏成为外戚。
只有她这种无父亲、无叔伯、无兄弟,家世显赫的孤女,才是朝臣心中的最佳皇后人选。
外戚,唯须高胄,不须强门。魏氏荫华族弱,实允外戚之义。【注1】
她对宋惠风道:“这些女红我也有在学,只是姐姐才做女孩子没多久,学的日子还短,所以不是很熟练。”
“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小郎君,跟着爹爹纵马习射。”
魏云卿心底五味杂陈,她告诉她,“能做自己,才是最好的。”
又闲聊几句后,魏云卿告辞。
杨氏也下榻道:“我也该走了,今儿个一早让胤哥儿到西山给刘婶子家送了些黄酒和羊,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我得回去看看。”
钟灵毓便吩咐采珠送人,道:“那大嫂就跟客儿一道回吧,我这身子不便,就不送了。”
杨氏笑道:“你好好歇着。”
方挽起魏云卿的手,离去了。
建安宫。
昼漏尽,悬乐罢,百官乃归。
宫宴一结束,宋瑾就独自驱马先一步回家。
骏马一路飞驰,将建安宫的夜色远远抛在身后。
式乾殿。
天子褪去晚宴的宫装,换了件素色织锦寝袍,卸下冠冕,只用一根简洁的白玉簪将如墨的鬓发简单簪起。
“今日祭天,陛下累坏了吧?”中常侍梁时笑问道。
萧昱不作声,转至书案前,斜倚座上,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随意翻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殿中光线昏暗,案上燃着一支小烛,天子的全身隐于暗中,只有那俊秀标志的五官,被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
他打开一封奏折,凑近烛火细细看着,送来给他过目的奏折,里边都夹了宋太师定下的决策,他看过后——
甚至不需看过,只需用朱笔画诺就可以了。
政由宋氏,祭则寡人。
这样一个轻松省力的皇帝,哪里会累呢?
“长公主那边有消息吗?”萧昱边翻着奏折,边问。
前几年,天子长姐平原长公主的驸马霍肃,平定西凉,立了大功,连番升迁后,外放了并州牧。
如今,公主是随驸马于并州上任。
梁时摇摇头,“公主原说赶在冬至祭天时回朝,可临时又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到底没赶上,这下怕是要到年底才能回京了。”
“年底——”
萧昱合上奏折,“可马上就要向魏氏纳采了。”
“即便公主回京,这已定的皇后,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啊。”梁时研墨,笑言。
“你怎知朕要反悔?”萧昱眼中寒光一闪,他看着梁时,眼神无波,语调平静,一字一句道——
“准皇后奕世名德,天下贵种,朕岂有不喜之理?”
“奴婢失言!”
梁时手上的墨锭一滑,吓得扑通跪倒,寒意从脚底直直往上冒,殿中地龙烧的暖,可冷汗还是顷刻间将他身上湿透。
妄自揣测天子心意,是内侍大忌。
他自幼跟在萧昱身边侍候,最是了解帝王脾性,他本不该犯此低级的错误。
天子的心意,他不该揣摩,即便揣摩到了,也不能说。
梁时的头深深伏在地上,惶恐请罪,“奴婢知罪,准皇后华族贵胄,才徳兼美,作配陛下,乃是天作之合。”
萧昱收回视线,拿起朱笔,蘸墨,面无表情的在奏折上画着诺。
宋瑾到家时,头发上还带着碎雪渣,可见路赶得很急,不知碰到多少枝梢。
屋里,钟灵毓正在榻上吃着酸枣糕,听到门口的动静,连忙把嘴里的酸枣糕吞了下去,又把未吃完的塞到了榻上的小方桌底下,小心翼翼藏好。
宋瑾进屋,边解披风拂去这一路的寒气,边对她道:“别藏了,脸上粘的糕屑都看到了,多大人了,还贪嘴,也不怕积食了。”
钟灵毓脸一垮,没好气地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宋瑾走到榻前,一躬身把人横抱而起,大步往床榻走去,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后,抚着她的脸,仔细观察道:“还疼吗?”
“没事。”钟灵毓摇摇头。
宋瑾搂着她,手抚着她的腹部,嗔怪道:“你说你还挺着肚子,出这头做什么?大姐跟姨娘争执,就让她俩打去呗,倒让自己白挨一这巴掌。”
“说的轻巧。”钟灵毓反驳道:“姨娘是你生母,我人在那儿,能眼看着她挨大姐的打?再说客儿马上要入主中宫,我能让大姐在此时落个殴打庶母的罪名吗?”
宋瑾哑口无言。
魏国以孝治天下,卑幼不可殴亲尊长,妻之子女殴打庶母,罪等弟妹殴打兄姊,当受杖九十。【注2】
魏云卿入宫在即,宋朝来若是落得这么个罪名,丢人,也要命。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宋瑾烦躁地揉揉太阳穴,“前不久齐州还来信儿说三叔的病不太好,父亲正在烦心,如今家里又闹了起来,眼看客儿入宫在即,这一家子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下呢?”
“大姐一贯自尊又好颜面。”钟灵毓道:“如今太太殁了,姨娘就这般排挤大姐,嫌弃她赖在太师府吃白饭,大姐不怒才怪。”
“亲戚争财,为鄙之甚。”宋瑾冷嗤道:“魏绍死后,博陵侯府那么大的家业,都攥在大姐手里,她会稀罕太师府这口饭?”
宋瑾边解着腰带,边一点一点给她算着账。
“大姐和客儿这些年在太师府的吃穿用度,可都是用的公中的钱,太太还时不时贴补她娘儿俩。太太殁后,身后遗产也是平分给了大嫂和大姐两个寡妇,我们这些儿子是一个子儿都没。”
钟灵毓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姐也可怜,年纪轻轻的,丈夫就没了,虽是孤苦,到底还有娘疼,可如今连娘也没了。”
闻此,宋瑾脸上便浮现出一片愤恨难平之色,“这还不是她自找的,当初父母就不同意她嫁魏绍,她哭着、闹着非要嫁,如今落得这样,能怪谁?”
钟灵毓蹙眉,轻拍了一下他口没遮拦的嘴,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瑾越说越恼,“大姐本来好好一个人,嫁了魏绍一遭,就成了这喜怒无常的模样,时不时在家里发个疯,折腾一通,你看客儿好好一孩子,被她养成了什么样?”
“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钟灵毓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大姐跟姐夫感情好,到你嘴里怎么就是吐不出象牙呢?说的跟魏绍害了大姐一般。”
“那可不就是他害的,害的大姐对他死心塌地,孤苦半生。”宋瑾枕着胳膊,提起魏绍,就没好气。
钟灵毓……
屋外,慢行而来的宋朝来脚步一顿,听到宋瑾最后的几句话后,心中一咯噔,欲敲门的手,也缩了回来。
她纠结了一天,才准备在深夜无人时过来看看钟灵毓,可不想宋瑾回来了,才刚到门外,就听到了宋瑾这一通牢骚。
屋内夫妻的对话,让宋朝来瞬间脸色煞白,她呆呆站在那儿,眼角微红,手指使劲儿绞在一起,肩膀微微耸动着。
刚巧,端了安胎药回来的采珠看到她,讶异道:“大姐儿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宋朝来一惊,立刻转身,慌不择路的跑走了。
屋内,宋瑾听到大姐儿之名后,身子一抖,和钟灵毓面面相觑。
钟灵毓连忙懊悔掩口,踹了他一脚,“快去看看啊!”
宋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床,披上衣服,开门寻人。
采珠诧异道:“郎君在房里啊,怪不得大姐儿不进去。”
“大姐人呢?”
“刚走了。”采珠对着一个方向努努嘴,“我一来,她就走了。”
漆黑的夜色中,早已不见了宋朝来的身影,只闻风吹枯枝,窸窸窣窣。
宋瑾遍寻不着,转身又回到屋中,对着钟灵毓耸了耸肩。
钟灵毓懊恼不已,对着宋瑾一顿猛锤。
宋朝来一路疾走,匆匆而回。
才入院中,冬柏就迎了过来,她毫不理会,独自快步返回屋中,将自己反锁屋内,背靠着门框缓缓瘫倒在地。
雪色月光从门框的格子涌入,在地上洒了一片银蓝色的清冷光辉。
冬柏紧跟着,在外边拍着门,声声呼唤,担忧急切。
宋朝来瘫在月光的阴影中,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泪水沿着她的指缝滑落。
外面的人焦急地拍了一会儿门后,渐渐停了手,一声轻微的叹息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朝来转过身子,趴在门缝看着冬柏离去的背影,月光从缝隙投在她的脸上,映的那道泪痕斑驳陆离,泪珠盈睫,轻轻闪动着。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她就是一个外人。
母亲去世后,太师府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引用自《南史·何婧英传》
注2:参考《明代律例汇编》原文:妻之子打庶母之伤者,此依弟妹殴兄姊者律,杖九十,徒二年半。
亲戚争财,为鄙之甚。——引用自《南史·谢弘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