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来到寺中大殿之下,正好看到她姐姐叶步蘅自殿内走出。
步蘅身量高挑,着一袭素绢轻衫,衣裾在风中微微飘动,翩然若仙。她因刚回上京身体有些不适,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痘,所以用白绫掩面,只露着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眉目。
步蘅见妹妹兴冲冲地跑来,小脸微微泛着红意,水蜜桃一般,便微笑着问:“流芳,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呢?”
说话间,流芳已一跳,盈盈立于姐姐面前道:“姐姐说,这是不是天意?咱们的马车坏了,我正好去去拜访一下法明师傅!”
步蘅不禁莞尔:“你这话说的不通。这天意、马车坏,怎么就和法明禅师牵扯到一地块了?你啊,一着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流芳嘻嘻一笑,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本来也不想去见法明师傅,老老实实回家就好了。谁知道,我刚下去一看,咱们的马车坏了,让我们回不了家。这不正是天意让我去见法明师傅么?”说着便要过去找。
步蘅连忙拉住她道:“咱们来时,那位小师傅已说过法明禅师不在寺中。”行动间,她头上那枝样式古朴的素银步摇碰撞出细碎而好听的声音。
流芳聪明地一笑道:“咱们爹爹不想见客时,也总让我说他不在家呀!”
步蘅也不禁笑了,道:“若是如此,那就是法明禅师不愿见客,那你就不该前去讨扰。”
流芳转过身,一边轻盈地后退,一边道:“所以说是天意啊!如果马车没有坏,我就不去了,可是马车坏了,天意如此……”
步蘅知道拦她不住,便道:“千万不能失了礼数,见没见到,都要快点回来。”
流芳说声“知道了”,跑了几步一转身,身影消失在房角处。
步蘅原地立了一会儿,想想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在寺中随意走走看看。
九华寺以武学闻名,与以灵验著称的东林寺只半山之隔,因而善男信女们通常会去东林寺烧香拜佛,相比之下九华寺就更见清幽了。
春景如画,步蘅心情也好,自然足下生风,不觉间就走出很远。
越走越僻静,忽然一抬头,只见前方的墙上开了个月洞门,门后一株梨花正盛开,甚是清幽典雅。步蘅不觉间走了过去,跨进门内一看,不禁眼前一亮:原来这里并不只一株梨花,而是一片!
梨树密密成林,只有一棵单独生在月亮门后,显得曲高和寡。
步蘅更觉有趣,便步入林中,软底白缎面的绣鞋踩在青青的草地上,寂静无声。
这日天朗气清,只偶尔吹来一阵轻风,清淡的香气织了一个细薄而柔密的网,将人笼罩在其中。梨花树枝干青黑,枝头白花团团簇簇盛开,花色白中发青,花蕊却红艳可爱。
步蘅一时贪看,便走入梨花深处。
于寂静之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被轻风送入耳中,清清亮亮,一字不落。
他说的是:“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似是询问,更似是责怪。
步蘅心感讶异,倒不为别的,只因这句话是用毗犀语说的。
上京无论毗犀人、姮乌人还是灵兹人,都时常能够见到,而步蘅自小生活在齐云山齐云剑派内,一年之中不过回家一两回,也只在自己家或伯父家呆着,极少出去逛。这几处只有汉人,因此她只知毗犀语怎么说,却从未见过毗犀人。
她听父亲说,毗犀人个个身材高大,深目高鼻,肤色白皙得连眼睛和头发都不如汉人那般黑。
步蘅好奇心起,便想见一见这人长相是不是如父亲所言。
步蘅于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悄然走去,果然见林间有一个男子面对一株极大的梨花树而立,将高大的背影朝向步蘅。
男子身披白袍,袍子上连着的风兜将头也罩住了,所以除了身材高大能对得上父亲所言,其它的也看不出。
白袍人这时双臂一动,应该是抱了一下拳,说:“回六爷……九爷来了……”这话亦是用毗犀语说的,但声音却与方才风送来的声音不同。那个声音清澈如山间的泉水,而这白袍人声音却似是往清澈的泉水里撒了一把白沙。
看来白袍人对面就是六爷,便是方才声音的主人,想来必是身材瘦小,被这高大的白袍人挡住了。
那位未露形迹的六爷惊诧地问:“他?他不是应该在岭南,怎么会来这里?”没错,又是那个清澈声音,如泉水,如清流,如寂静山林自禅寺内传来的一声钟响。
白袍人道:“九爷说,他若再不离开岭南,必定性命不保!他是一路逃回来的,如今还被那人追杀着。因是保护他的人已被杀尽,无处可躲,知道六爷在这里静休,所以才来求六爷,望六爷念在兄弟之情,容他在这里躲一躲。”
相比之下,步蘅却觉得白袍人的声音更为好听,不禁想,他这样的嗓子若是引吭高歌,歌声又该如何动听?一时间,她竟只顾想这些,对他们对话里的危险之意置之不理。
“那个阎王追杀他?!”六爷语气里充满疑惑,“他竟这样大胆……”
白袍人道:“几个月前,属下就觉得那人一直谋划着些什么。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属下想那人是找到了什么罪名强安到九爷头上,以此事为借口。”
“什么强加的罪名,竟能令他一路追杀到上京?”男子道。
白袍人道:“还未及细问九爷。”
“他如今人在何处?”
“就在后山。”
六爷沉吟一会儿道:“那个阎王从未离京,却能一路从岭南追杀老九到这里,其势力、决心还有上面那位的偏袒,我哪一点得上?收留老九,也就意味着与阎王作对。一个老九……我犯不着!”
步蘅虽不在意,但话已听到这里也没有什么不了然的——白袍人乃是这位六爷的下属,六爷的兄弟遇了难,千难万阻来找六爷求助,可是六爷却欲见死不救!
她想到父亲还说毗犀人最重承诺,俱是一诺千金、抱柱守信之辈。因而,虽无缘见到真人,却一直在心里尊敬,觉得他们既重承诺,必然都十分重情重义。
可是……这个六爷竟会见死不救?
“六爷若不救九爷,只怕九爷就性命不保了!”这白袍人语调之中,颇有几分担忧之意。
步蘅暗道,这个白袍人倒似有助九爷的意思,只是不知能不能劝动六爷。
然而六爷却长叹一声道:“若真的如此,那就是他命该如此……其实,十年前他就该死了,一场仇怨拖到现在才了清,也真够久了!”
白袍人连忙道:“可是六爷你想,倘若九爷死在这九华寺附近,上面那位问起六爷,六爷要如何回答?我方才见到九爷,虽是只身一人,形容狼狈、身染血迹,却并没有受什么伤。岭南距京城何其远也,他一路被人追杀着来到,为何连伤也未受?足见这一路是有许多人拼死保护他的,这些保护他的人又从哪里来?必是上面那位派来的……”
白袍人正说着,六爷突然冷声打断:“我知道!即便是老九亦深受上面那位的重视,我不能因为他的事,而令上面那位责怪我。既然如此,你就想个法子将那个阎王引到后山,你再迟迟不露面,他自然就逃了。或者用别的法子,总之将老九赶走,死也别让他死在我这里……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
“这……”白袍人似是没料到六爷的心肠冷硬至此,苦苦劝道,“追杀九爷的人很快就到了,还请六爷三思!”
“三思?”六爷只是冷笑一声,便没有下文。
步蘅也跟着为难起来,心道这六爷语气不善,不像是三言两语能劝动的,追杀九爷的人却是转眼将至,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获救。
六爷在“三思”,而白袍人等着六爷“三思”的结果。
步蘅听他们谈论这样隐秘的事,自然是屏息凝神,不让他们有一丝察觉。
一时间天地宁静,却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步蘅心里“腾”地一声,油然发怒!白袍人她是看得见的,正直直地站着,双手下垂,不会发出这个声音。这翻书的声音必是六爷看书发出的!
步蘅气得在心里道,这个六爷的兄弟已是性命攸关,却还有闲心看书,可见是个背信弃义之辈!可恨爹爹说毗犀人重信守义时,将他也含了进去,而他却十分配不上!简直辜负父亲的那一番话!
然而就在这时,轻风不合时宜地吹来,她发上那枝步摇的银穗子在轻风之中碰撞,发出细微的轻响。那声音虽轻微,却逃不过内力高深之人的耳朵。
这声音一响,那白袍人就立刻甩过脸,以汉话喝问:“什么人在那里!”他低声说话时,声音歌声般好听,这时一吼也如虎豹般撼动人心。
步蘅也是吓了一跳,随既静下来,见是躲不过的,便盈盈而出,万福道:“见过这位公子。”头缓缓抬起,泰然自若地向白袍人看去。
只见这白袍人果然生着一张白皙的脸,深目高鼻,轮廓分明,冷峻凛然,令人不可逼视。
看到他的真容,步蘅只怔了一下,便继续以悠然的态度说:“这里的梨花开得真好,小女一时贪看,不想竟迷了路……公子也是来看花的吗?”
白袍人并不答话,白袍白肤,如一尊白玉雕似地立在那里。
步蘅笑一笑道:“公子对这里的路熟悉吗?可否为小女指一下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折下一枝梨花在手。
白袍人目光冷冷,迅速地将步蘅从头打量到脚。她突然出现,并以白绫蒙面,形迹的确可疑。他微微一想,便低声用毗犀语道:“这里好进,却是不好出。你胆敢偷听,就得小心!”
步蘅知道他在试探自己,便一副不解的神情,笑一笑问:“公子方才说什么?唧哩咕噜的,小女没听明白……看公子模样,虽不是汉人,但在汉地,为何不还说汉话?”
白袍人神情稍松,用汉话道:“这片林子确实容易让人迷路,姑娘请走这边。”他伸手指向自己背后。
步蘅松了一口气,觉得他应该是放下了戒备——即便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又如何,不懂毗犀语,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就等于白听。
步蘅道声谢,手持梨花,坦坦荡荡地向白袍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也就离白袍人越来越近。
他的那对眼睛,越发显得深不可测,闪着异样的光芒。
步蘅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有种摄人的吸引力,令她怎么也挪不开目光。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盯着他看,可就是不由自主……
一步步,好似有无数星星正在汇聚,待她走到他面前,那些星星便全都汇聚到他眼睛里。
那竟是一双……
绿色的眼睛!
不,是一只绿色的眼睛!
另外一只是灰褐色的……
虽是不一样的颜色,却都一般晶莹亮烈,冷嗖嗖,亮晶晶,如冰如剑!令人一看,心头如同被锋利的剑穿透了一般。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亮,这么奇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