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醒来,房间里昏暗,只有书桌边的一盏灯亮着。梁宛寻着光看去,Lee正坐在那儿办公。电脑边放着一个装了水的玻璃杯。
他又戴上了那副细边眼镜,着装齐整,两人之间忽然蹦出昨晚没有的距离感。
梁宛坐起身,下腹传来的酸胀感令她始料未及,下意识轻呼了一声。这感觉算不上多难受,只是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听见声响,周沥停下打字的动作朝她看来。
“怎么了?”
“没,没事。”
梁宛清了清嗓掩饰尴尬。事后穿上衣服见面的气氛令她抓狂。早知道就应该止步于一夜/情,那样她此时此刻应当已经逃跑了。
周沥收紧眸光,伸手示意,“洗漱后先吃点东西。”
梁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买了三明治和咖啡。
“嗯好,”她起身去找昨天被他脱下来的衣服,“现在几点了?”
“两点。浴室有一套新衣服,你可以穿。”
梁宛一滞,“两点?那岂不是过了退房的时间?”
“嗯,我续了。”
梁宛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不叫醒自己,想想还是算了,只是她有点心疼这白白多花出去的钱。总不能白嫖了他,还要他出房钱。
换完新衣服出来,梁宛在镜前伫立片刻。衣服应该是他刚去附近买的,吊牌都摘了,但想必不便宜。他的审美不错,贴身穿的衣服触感也柔和。
头疼,怎么给他钱好?
“Lee,我没有带那么多现金,你可以给我一个收款账号。”
周沥合上电脑,目光越过她。
“走吧,先回你的民宿整理行李,明天出发。”
显然他忽视了她刚才那句话。
“出发去哪里?”
“往北边走,去看极光。”
梁宛这才想起昨晚温存后的约定。他真的要和自己旅行?梁宛开始担心起安全问题。虽然他们睡过了,但也只是睡过的陌生人关系。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而Lee就不一样了。
骗财骗色不太可能。她看起来不像有钱的,至于色,是她骗的他。Lee如果是坏人,只有可能是变态杀人犯了。
周沥拉开房门,转身问吃完三明治的梁宛还有没有东西落在房间。梁宛摇摇头起身,把脑海里不着调的胡思乱想也一并摇走。
走向民宿的路上,梁宛还是没忍住试探。
“你之前说你来奥斯陆是为了看爷爷,那你和我去旅行没关系吗?”
“嗯,之后我还会回到奥斯陆。”
“你爷爷也住在这附近?”
“嗯。”周沥在她问下一句之前反问她,“想去看看他?”
“不是不是。”梁宛猛摇头。
既然是露水情缘,和他身边的人和事牵扯越少越好。
周沥笑笑,自然换了话题,“有什么一定想去的地方吗?”
梁宛沉吟片刻道:“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一定要去的反而选不出来。我之前看人推荐挪威缩影,我们不如走那条路线?”
“你知道挪威缩影有哪些地方?”
梁宛干笑两声,“不知道。我只是看他们拍的照片很好看。你是不是不太推荐?”
“嗯。”周沥淡淡应声,“自驾会比较好。”
梁宛垂眸,“那就依你——”
“你想去我们就去,时间来得及。这次没能去的地方,下次来再看。不要留遗憾。”周沥云淡风轻地说,梁宛却看着他出了神。
下次……不知道何年何月的事。
也许不会再来,再来也不会和他。
梁宛回民宿整理行李,顺带邀请周沥坐了会儿。她的行李颇多,多了一套衣服更显得拥挤。
她发现Lee没有视线随处飘的习惯,自从进了屋就在桌子上办公。等到她理好行李,Lee才抬头问她明天想要几点启程。
“我不知道,这随你。”梁宛想起一件事,“对了,之后十天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只要你别选太高级昂贵的东西就行。”
周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安静的时间里,梁宛摸着腹部,思索片刻后问他要不要住在这里,反正有两张床,明天可以一早就出发。
她想当然觉得他会拒绝。
果然如此,他态度平和地婉言拒绝,说明天来接她。
梁宛不死心脱口而出,“我们已经睡过了,现在只是在一个房间也不行吗?”
问出口便觉唐突又冒犯,蹙了蹙眉。
“可以,”半晌后Lee的答复却出人意料,“我回去一趟。”
对于他的回答梁宛震惊了很久,足足到他提着行李箱回来。她指着另外一张床,让他把今晚要用的东西放上去。
话落不久,梁宛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在周沥的目光中,她清了清嗓,小声说:“不分开睡也没关系吧?”
多几次机会,多点中标几率。
说完她心虚地背过身。
过了很久房间里都没有响起他的声音,梁宛回头看见他已经坐回桌边办公。
她刚想说什么,周沥抬眸穿透她的眼神,淡淡笑着说:“晚上大约要陪你,现在可以让我工作一会儿吗?”
梁宛像一具突然宕机的机器,木讷地看着他,脸颊随着秒针的拨动而愈变愈红。
Lee好像不是那么冷漠的人。
一下午,梁宛就坐在床上刷手机,时不时用余光看Lee。他没有避讳她,也许是因为知道她听不懂德语,连开视频会议也光明正大。
梁宛也不爱黏人,更知道工作中的人不喜欢被打扰,哪怕是下床倒水喝都蹑手蹑脚避开摄像头,不想让他的同事们误会他有女朋友。
周沥开完会,抬眼瞧了瞧在床上举着手机半梦半醒的人。他的余光早已将她刚才的动作尽收眼底,低下头重新看回文件,他却难得走了神,半晌后哑然失笑。
突然砸下来的手机惊醒了梁宛,她克制着尽量不发出噪音,摸着被砸疼的下巴无声哀嚎。
微信上谢晚馨又发来新信息。
「宝宝,你能不能带点挪威的纪念品回来?我会把钱转给你的。逸程下个月生日,我想给他多准备点礼物,他可向往北欧了。」
……
梁宛不太喜欢看到她对这个男朋友太过上心的模样,但也没法劝说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的事她不好过多插手。
「好,但我只能带一些小件的。我的行李箱几乎爆满。他喜欢什么类型的?」
「都可以!他喜欢收集冰箱贴和小摆件,就那些吧。」
梁宛答应了。
切到工作群,风平浪静,谈话都是些工作日常。梁宛放心地关闭微信。
余光飘向Lee,有个人比她还苦,来挪威看爷爷还要没完没了地工作。她唉了一声,感叹他和别的德国人不一样,一点也不反内卷,真不知道是哪个行业。
周沥一直工作到晚上,床上等着他的人已经睡成大字,手机压在胸口,炙热滚烫的。
他刚伸手碰到她的手腕,梁宛就醒了,睡眼惺忪地问他几点了。
周沥发觉她很浅眠、易醒,今早也是醒转了一次,只是很快又睡过去。
去吃晚餐的路上和回来时,梁宛都正经地和他并排走,仿佛昨晚那个牛皮糖一样粘着他的人不是她。
结束用餐,梁宛用国内抢单的那一套,先一步付款。
到夜晚,二人依次洗了澡,周沥回到房间时,发现她很有公德心地给那张大床套上了一次性四件套。沐浴露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无法忽视,无法无动于衷。
今天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像有着一条无形三八线,无人跨越。而这静谧无声的雪夜里,梁宛知道自己要什么,Lee应该也明白。
太阳高悬时,那些刻意拉远的距离,只是此刻相嵌的铺垫和序曲。
和昨晚又不同,他们不在浴室,没有花洒与水珠,所有的潮湿与黏稠都来自于他们自身。
梁宛仰着头,如梦里那样溢出声音。
紧紧抱着Lee宽阔的背,她承认自己开始迷失、贪恋。
“如果不止十天就好了……”
沉沉睡去前,梁宛这样在脑海里想。
却不知道自己正嘟囔着心里话。
梁宛和周沥计划分两天坐完挪威缩影的五段车程。第二站米达尔前往第三站弗洛姆的末班车在下午六点,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起得早点赶到米达尔。
自从来了挪威,梁宛的就有止不住的倦意,和周沥在一起的两晚,她一觉能睡到清晨,半夜不会惊醒。清晨后被窗外各种细微的声音打断睡梦,短暂醒来又睡去。
出发日,梁宛原以为自己起得已经够早,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已经穿戴整齐的周沥。她想不通为什么她每次都不会被他吵醒。和昨天一样,他已经下楼买了早餐带上来。今天换了花样,香肠、鸡蛋、土豆饼和牛奶。她当然不能奢望挪威随便一条街上会有中式早点。
火车第一程从奥斯陆去往米达尔,所需时间大约五个小时。
一上车梁宛就从双肩包里取出相机。老天爷很给面,是晴天,天蒙蒙亮,还在与黑夜斗争。好在无论是树梢顶端的针叶,还是湖泊另一端的群山,都有它们清晰的身影。
列车行进途中,梁宛凭按快门的手速有幸拍到两张构图完美的照片,其余的都是铁轨边树木的残影。她懊恼地放下相机,不甘心又理智地放弃了拍摄,安静地用眼睛去看。
食物在漫长的旅途中不可或缺。梁宛吃饱喝足后,早晨没睡足的困意卷土重来,没过多久便耷拉着脑袋入梦了。梦总是浅显短暂的,后座的谈话声吵醒了她,前座起身去卫生间的步伐吵醒了她,头忽然撞到玻璃窗疼得她一激灵。
“要不要靠过来?”
梁宛努力睁大眼睛驱散睡意,摇头拒绝周沥的好心。
“我不睡了,这样才不会错失风景。”
她发现周沥又开始办公。梁宛虽对他有十足的好奇心,但她也懂克制。
夜晚他们可以融合交织在一起,但白天他们什么都不是,往近了说也不过是旅行搭子。
抵达米达尔的时候,天气忽地变色,落起小雨。原本攀爬附近小山的想法作废,梁宛只能和周沥一同找一个避雨的地方等高山小火车。
下雨这件事充满两面性,有时它令人烦躁,有时它令人安心,再有时它勾起人之间的暧昧。
梁宛坐在行李箱上,身边站着周沥,他们都没有说话。周围一同等待的游客滔滔不绝着,其中不乏老乡。在一片混杂的语言中,无声的两个人却似在一个结界中。
梁宛想起心理医生说她不会处理亲密关系,现实如此。虽说她与周沥还够不成“亲密”,但她没脸没皮纠缠他的劲却消失了,只剩下因尴尬而却步的心理。他们还要在这里等许久,梁宛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木头人。
谢晚馨的视频电话救命稻草般打破这沉寂,梁宛飞快戴上耳机。
“宝宝,我和逸程吵架了。”
这边也不是梁宛想听的事,她叹了声气,问道:“怎么了?”
“我开玩笑问他,如果我给他买一台ps5,我生日的时候他会送我什么。结果他说我物质!可我是真的给他买了ps5,我也从来没觉得礼物要用金钱来衡量,只希望他能用心。”
梁宛沉默颇久,一反常态,不吐不快。
“婉馨,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你喜欢仪式感,看中情绪价值,你适合找一个浪漫贴心的人。李逸程送过你什么?十九朵玫瑰还是写了一句‘生日快乐’的贺卡?又或者是手折的星星。那星星都未必是他亲手折的。而你,你送过他八百块的领带、六千的手表、亲手织的围巾,现在又要送PS5,他怎么敢说你物质?”
梁宛和谢晚馨的对话都是中文,她并不担心周沥会听见。她甚至留了个心眼去观察他的表情,确信他听不懂中文。
谢晚馨被梁宛机关枪似的话冲击得愣神许久。有些道理当事人怎会不知,只是无人说,便想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毕竟逸程家境不好……等他以后工作变好,赚的钱多了,自然就会变大方。”谢晚馨仍旧为他辩驳。
梁宛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
“他31岁,这几年换过的工作始终都是同一个水平,他真的有晋升空间吗?且不说条件如何,单单他说你物质这一点就不行。”
“宝宝……”
“晚馨,每一次你找我都是和我吐槽他做错的事,你想听我说点关于他的好话,”梁宛轻笑了笑,“我真的说不出口。我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当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你们的感情到底如何,还是要你自己决定。”
梁宛明白谢晚馨依旧听不进去,过两日李逸程低头哄两句,她受用,便会回去。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连成珠串落下来。
山里起了雾,飘绕在山周,仙气似的。
谢晚馨笑不太出来,硬生生转移了话题,问梁宛现在在哪。梁宛如实说了,切到后置摄像头给她看风景。
“这里信号不太好。”梁宛说。
“难怪刚才听你说话总是卡顿。宝宝,你一个人去安全吗?”
梁宛咳了一声,摄像头切回到自己。
“安全的。”
二人天南地北地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驱散一开始的不悦,许久才挂断电话。
梁宛瞧了瞧手机电量,找出充电宝,偏偏找不到充电线。周沥递过来一条他的线,插口和她的手机吻合。
“谢谢。”
周沥一只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眺望着远处的山峰。
梁宛在想,如果Lee这样的皮囊有李逸程的内核,她能忍受吗?
不能。
纵使她再喜欢美丽的事物,也没法绕开他的性格。感受到厌恶的那刻,她看皮囊也一定不会觉得美丽。到目前为止,Lee的性格都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还没问过你,你有男朋友吗?”
梁宛回神,半晌才意识到Lee是在询问自己。
她忍俊不禁道:“当然没有。我还没有那么混,有男朋友还和你……”
话顿住。
她清了清嗓,改口说:“你不觉得顺序错了吗?你应该像我一样,提前问清楚。”
周沥笑了笑,没说话。
有没有男朋友,有所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