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元年,共和元年,三月二十五日。
此时围城已经月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在襄国城内。
暴雨中,单枪匹马杀入城内的刘惠正在十几个汉军吏士的带领下走在倾颓的街道上。
刘惠神色复杂的看着道两旁,只见一些来不及收拾的尸首就被抛弃在沟壑里,在暴雨的洗礼下,脸上的黄泥被冲刷,露出了他们苍白的面庞。
引着刘惠的是城头上一名叫刘固小军吏,他是赵王刘氏一系的宗室,和刘惠已经互换过族谱,确认了刘惠的身份,所以此刻刘固对刘惠的身份并无怀疑。
这就是真真的真定王一脉,还是嫡传。
这种互换族谱的方式就是此世代世家子弟彼此确认身份的方式。如刘固、刘惠这样的贵族子弟,从小除了该有的教育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背诵家谱,对自己祖上的姻亲之家和旁支都了如指掌。
所以当两个陌生的世家子弟初次见面,就会先问彼此的源流,然后互相对祖上的关系。
比如自己的姑祖父娶了某氏女,那对面也是必然清楚的。所以互相一问,只要对方答得上,那身份必然没有问题。
因为族谱繁杂又只有嫡脉可看,所以谁敢冒认,一下子就能戳穿。这就是贵族版本的对切口。
所以即便刘固这位赵王宗室子弟和刘惠这样的真定王宗室子弟是初次见面,只要对完族谱,那大家就是自己人了。
确认完刘惠的身份无误,刘固就亲自带着刘惠下城头去见国相沮授了。
在通过一道狭长的甬道后,刘惠就被刘固等人引到了一面瓮城之下。
刘惠一路上,虽然没有东张西望,但还是差不多看清了城墙后的布局。
果然,襄国城是有瓮城的。而且在城门到瓮城之间的甬道壁上,站满了精气神饱满的弓手,在刘惠等人穿过时,还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显然,围襄国城月余,至少城内的精锐们的士气还是非常高的。
等到了瓮城下,刘惠却惊异的发现,这里竟然没有城门!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刘惠疑惑的时候,边上的宗兄刘固就对瓮城上的军吏喊道:
“我是外城司马刘固,特将援军使者带入觐见国相。”
城头上一听
这援军真的来了!汉家未负我等。
随后瓮城楼上就放下一个竹篮,刘固就将自己的符节放上。
吱吱呀呀中,竹篮被拉上,勘合无误后,上面高喊一声:
“放行。”
就在刘惠在想是不是要坐着竹篮上去的时候,刘固碰了一下他,对他笑道:
“宗弟,还愣着干啥,和我走这边。我和你说,国相要是知道常山国发了援兵,指不定高兴到什么样子呢?哎,也就不用如此夙兴夜寐了。”
说着,刘固就带着刘惠拐到了右边,在那里竟然还有一条甬道,那里有个门,显然就是瓮城的城门了。
看到这个,刘惠就已经明白这在防务上的作用了。
那沮授当真是巧人,竟然不将瓮城城门放在正中,而是放在侧面。这就是防敌军的骑兵的。
在外城被破后,骑兵是最容易长驱直入的。如果将瓮城城门放在中间,很容易让骑兵借着突击的速度冲入进来。
但将城门拐到侧面,用一个L型的布局破掉了骑兵的速度。如此,当骑兵冲到瓮城下后,却发现门在右边,那就只能重新加速。但这个停顿,就是他们的死亡停顿,反应过来的城头射手将埋葬这些敌军骑兵。
真的是狠毒。
念此,刘惠更加自然,努力表演着一个援军使者应该有的样子。
没错,刘惠根本不是什么常山国援军的使者,这一切都是关羽在遇到刘惠后突发奇想的安排。
关羽要让刘惠假冒使者入城,寻机制造机会,为泰山军攻城做掩护。
当刘惠带着郭曙、张骧等人南下投奔泰山军的时候,很快就被游弋的飞龙骑抓住。
在刘惠等人高呼是南下投奔泰山军的义军后,他们被飞龙骑的突骑送到了李虎处。
李虎当时已经攻下了柏人一线的坞壁。
这些坞壁当年本来是汉军修建,用来防御河东方面羌乱的烽燧。
按编制,至少一坞壁有五十人。但数十年过去后,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除了一些老弱病残依靠这些烽燧边上的土地为生,其他的烽卒早就被附近的大族给瓜分了。
现在这批烽燧因为沮授对卢植建议构建两城两防的原因,再次被启用。虽然一些小的坞壁还在废弃,但如柏人、中丘、逢山等大的坞壁还是被修缮好了。
卢植还专门从自己不多的军力中划出了二百精卒,然后搭配着本地的乡豪土卒一起把守这些坞壁。
但可惜,谁也没想到泰山军的突骑来的这么快。
当他们得知泰山军已经从邯郸出发后,还没等他们开始警备,从野外冒出的飞龙骑、飞虎骑就已经杀入了毫无准备的坞壁。
于是被沮授寄以厚望的柏人一线,还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就已经告破了。
等攻破了柏人一线,飞龙将李虎和飞虎将徐晃就停留在了此地,开始按照战前关羽所规划的,开始打造防御北面常山国南下的阵线。
他们迅速破了附近的乡间坞壁,惩办了里面的顽劣乡豪,发动了一批徒隶黔首,然后将之训练后做了坞壁的防兵。
然后飞龙骑、飞虎骑等千余骑军仍旧游弋在附近,还时不时越过界线到常山国发动袭击。
但做了这多,最后没等到所谓的常山国援军,反倒是从常山国南下了不少的义军,他们虽然装备简陋,不是拿着木兵就是扛着锄头,但涓涓细流,源源不断的汇入柏人的大营。
李虎作为老弟兄,当然知道泰山军的主张,知道要依靠什么样的人。所以无论再忙,他也会抽时间来接见这些义军领袖。
而刘惠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送到了李虎的大帐,而刘惠的弟兄们则被安排在营外的几处帐篷边,那里便是各色的义师,喧嚣得彷似一个人的海洋。
至于刘惠弟兄们的兵刃则没有被收取,不是泰山军这么托大,没想过这些人会不会是汉军假冒的,实在是这些人一点威胁都没有。
就那些木枪竹枪,怎么怕?
李虎接见了刘惠,在得知此人竟然是真定王的后裔后,大为惊讶。毕竟这还是第一个投奔他们泰山军的刘氏子弟。
要知道咱们泰山军可是要革你刘氏命的。
不过在后面得知了真定王一系和汉室的抵牾后,李虎倒也能理解了。但对于刘惠此人,李虎也不知道如何安排,索性就将之送到了后面襄国的关羽大营。
那里正有一场大战,也让这个刘氏子看看咱们泰山军的威武之师。
后面,刘惠带着郭曙、张骧、卜胜、张延、李丰、郭超等勇士跟着一支车队去了后方的襄国大营。
在那里,他见到了彷似天人的关羽。
只不过这时候的关羽却好像很有心事,虽然面无表情,但刘惠就是这么觉得。
没错,关羽确实忧愁,而且逼近心急如焚的程度。
他已经收到了从后方送来的军报,知道此时易阳已丢,在当地土豪易阳刘氏的导路下,巨鹿郭典的大军正快速向着邯郸行进。
那里是大军的粮台,全军的衣食都在那里。一旦丢了邯郸,大军危矣。
本来关羽还想继续围城,但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泰山军都可能攻不破襄国。
那强攻呢?这死伤又必然巨大。关羽手上的是泰山军精锐野战军,要是折损在这无谓的攻城中,那襄国不要也罢。
就在关羽在想要不要会师撤兵的时候,刘惠出现了。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了。
……
刘惠见到了沮授。
此时沮授本应卧榻的,但为了给援兵使者一个信心,他还是强撑着换上了皮弁服,在幕府内接见了刘惠。
初次见面,刘惠给沮授的印象很好。
虽然衣袍带血,面目也脏污,但那一股勃然的英雄气还是让沮授感叹,汉家子弟到底气运不绝,还是有如这般的英豪的。
尤其是得知此人竟然能从泰山军的重围中杀入城内,这份武勇果敢真不是一般人啊。
但在听刘惠介绍自己为真定王之后,沮授的眉头就拧在一起了。
沮授作为河北士族的精英,对于本朝国秘自然一清二楚。可以这么说,真定王这一系可不是像个忠贞的呀。
沮授本人对真定王一系是不反感的,甚至还有一点物伤其类的同情。因为他们河北派之所以在国朝如此衰落,起因就是真定王刘杨一桉,以及后面的楚王桉。
当年光武得天下,河北世家出了大力。但在河南派的有意清洗下,先是真定王一系被除,然后就是他的侄女郭后被废,最后就是郭后所出的楚王被以谋逆下狱。之后就是大兴牢狱,将河北派士人大肆抓捕清楚。
自此,河北派一蹶不振。直到桓帝和西边的那个西帝都出自河北,他们才稍微振振了声势。
所以沮授不排斥真定王一系,毕竟也是他们河北派的,甚至如他的好友审配,一位比他更激烈的河北派,要是遇到这个叫刘惠的,还会更加欣赏呢?
但人归人,事归事。虽然对刘惠感观不错,但因为真定王的原因,沮授到底还是起了疑心,于是他问:
“哦,你作为常山国援军,可有书信给我。”
谁知道刘惠大大方方回道:
“没有书信,只有口信。因为冯国相担心书信会被泰山贼截去,然后计赚襄国,所以让我以口信代之。如我被俘,只需一死就行。”
沮授面无表情听着刘惠的话,突然赞叹一句:
“冯国相到底是心细的,知道书信不妥帖。那我问你,你既然没有书信,那我又如何能信你呢?”
边上一并候着的刘固听了沮授的话,正要上前回答,就被沮授说住了,他道:
“你只能证明自己是真定刘氏子弟,可证明不了自己是所谓的援军使者。”
面对沮授的质疑,刘惠不慌不忙拜了一声,道:
“正有常山王符印为证。”
说着刘惠就从袖袋中掏出一面金色符印交给了沮授。
沮授反复看了看,虽然这符印上有血渍,但确实是常山王之印。至于这血渍,应该是这刘惠杀入城的时候,留着的。
摸了摸此印,沮授又问:
“此次你们常山援军的主帅是常山王?”
刘惠颔首。
但沮授立马呵斥:
“一派胡言,常山王如何能有典军之权?国朝大律,诸侯王无中央令不得建军出征。常山王如何敢典援军救我?”
刘惠没想到沮授这里还给自己一个坑,但强大的心理素质还是让此人从容答道:
“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一次出兵有国相、常山王一致同意,然后由常山王遥领,为的就是弥补之前黄巾之乱时,常山王弃国之罪。如是这样,沮国相还是不信,安刘某就只能再杀出去了。”
沮授沉默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半晌,他问:
“你送来的口信是什么?”
……
城内是无言的交锋,城外的大雨愈来愈磅礴。
轰隆隆的炸雷一个比一个响,划亮着无边的黑暗,也照亮着襄国汉军吏士们的心间。
这会,襄国城上的汉军吏士们正在暴雨中欣喜若狂,他们扒着城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城外的土坡。
他们嘴上喊着:
“塌,塌,给乃公塌。”
就在万众所念中,城外的土坡真的在暴雨中逐渐坍圮。
费时半月搭建的土山,就在一场大雨中,化为泥泞。但好在因为躲雨,坡上的泰山军长弓手已经撤了下去,不然这一次塌方又要死伤惨重。
但饶是如此,襄国城上的吏士和仆隶们还是忍不住狂喜,在暴雨中载歌载舞。那两座笼罩在他们上方的噩梦终于划开了。
这下子,看泰山贼还怎么攻城!
也是在这个空,谁也没注意到,大粮商甄苦带着仅剩的十三名徒隶熘下了城头,直奔自己的家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