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宋望都常常去画室。
她给出的理由是,物理竞赛的复习需要安静人少的环境,画室就非常符合,也比较偏僻,正好适合练习做题。
与此同时,宋望的成绩在年级第一之余又更进了一步——这归功于她之前因为心里乱七八糟所以高强度学习,学校对优等生的要求不算太严格,老师们也就由着她。
于是画室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种场景。
在教室靠窗的角落里,是常年旷课的宋灺,而在门这边的靠墙处,坐着同样旷课出来做竞赛题的宋望。
做题时在草稿上演算的声音,不同画笔落在画纸上的声音、
翻书的声音,洗笔的声音、
窗外的鸟鸣,操场的人声,教学楼的吵闹,窗外的风、
两人不怎么交流,只是在同一片空间里,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宋灺觉得,好像回到了以前。
他和她,还有老师,总是呆在一起的时光。
宋望觉得,好像逃进了荒野。
离开了被各种东西锻造的铁盒,来到了新鲜旷野。
就这样心照不宣的,宋望和宋灺度过了整个高一。
很快,宋望升到了高二,宋灺也就升到了高三,去了其他校区。
两人偶尔抽时间溜达溜达,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却也能从彼此眼里读出惬意,一种从奔流不息的命运里偷出来的惬意。
又过了一个学期,宋望完成了全国和国际的各种物理竞赛,拿了不少奖,很多学术前沿的学校都给她抛出了橄榄枝。
但父亲希望她能继续留在身边,于是宋望暂时也没有出国的想法。
和宋望商量是否要出国那天,父亲还和她说了一件事。
“望,你知道的,”宋朝明的语气柔和,却让人不觉得是在商量,“爸爸之前一直在物色优秀的男青年,现在已经稍有成效,你就要年满十八,爸爸准备让你和这个男生见一面。”
宋望心里本能地产生反感,但这种感觉又一如往常地转瞬即逝。
她甚至都没说要看看对方的模样。
“嗯。”
轻描淡写的回答,就好像在答应今晚吃什么。
倒是宋朝明有些意外,“那个男生是……X大学的学生,学数学的,年级第一。”
大概是宋望的反应实在淡漠,宋朝明莫名的口干舌燥,他斟酌地继续说了些什么,“很优秀,能力也很强,各方面都还不错,是爸爸挑了很久的……”
宋望皱了皱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只能回复道,“知道了,我会去的。”
她什么都不能改变,所以这个父亲为她挑选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对她而言,无所谓。
从小到大,她的确顺风顺水,或许父亲有一定的功劳。
面对几乎算是毫无反应的宋望,宋朝明无言。
他把自己的女儿看了又看。
这的确是自己那个听话乖巧的女儿,没错。
温顺、大方、美丽、优秀,简直完美极了。
这不就是他要的大家闺秀吗?
宋朝明审视着自己。
刚才他究竟在疑惑什么呢?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这不正是他想要的。
真是,犯蠢了。
于是宋朝明没再说话,他默默站起身,好像有些疲惫,离开了房间。
直到父亲的背影离开视线,脚步声也完全消失,宋望才发觉自己的心脏隐隐作痛。
打开手机,点开宋灺的聊天框,想了半天,又熄了屏幕的亮光。
她缩在房间的角落,靠在墙体和床头柜之间,好像这样的缝隙能让她有一点点安全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懦弱,分明是不愿意的事情,却在一瞬间就可以把那种反感的情绪消融。
这样分明反常的行为,在她这里却是正常,好像什么必需的生存之法。
她一向很听话。
不过,与其说是听话,倒不如说是一种补救。
虽然也不知道是在补救什么,只是觉得大概应该这样做,只要这样做了,就会有什么东西回来。
可这样的自我禁锢,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块压缩饼干。
干瘪的,涩口的,规整的,只能满足于基础生理需要的。
她蜷缩着,身体却越发膨胀,四四方方挤满了本就狭小的空间,但没有人会心疼这样弱小颤抖的她。
无穷无尽的负重挤压着她,连带着像是要挤压掉她腹腔的空气,窒息感扑面而来,身体本能地抵抗着,心灵却生不出抗击的力量。
但这是不天然的,是被塑造的,扭曲出来的,就像那些被塑形被观赏的盆栽。
被塑造的东西通常很脆弱,自然能轻易地击碎它。
一如此刻——
初春,不算十分昏暗的街道,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宋望穿着浅粉的毛呢大衣和长裙,和父亲介绍给她的男生傅允承走在一起。
傅允承是个很阳光帅气的男生,哪怕宋望不怎么愿意搭话,他也绝对不会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冷下去。
“今天有点冷啊……”傅允承走着走着,一如往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的时候,他就会从天气说起。
宋望已经熟悉了规律,“……”
傅允承继续说道,“也是因为最近雨有些多,你放心,我带了伞的…两把。”
“…………”感觉有点无聊,宋望更不想搭话了。
然后傅允承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正方形的扁扁的盒子,停住步伐,侧过身说道,“宋望,今天是第三次见面,我想送你一条围巾。”
宋望心里划过些许不耐烦,但她还是跟着停下,接过盒子。
第一次见面时,傅允承送了包;第二次送了项链——傅允承本来想亲自给她戴上,但被拒绝了;这一次又送了围巾,看样子他还是想亲自给宋望戴上。
心想着只是围巾而已,不像项链那样可能会被碰到肌肤,宋望本想着答应。
可是手却先了一步。
她拿过盒子,打开,拿出里面那条大牌的素色的围巾,道谢,“谢谢你,我很喜欢。”
不喜欢,只是比较搭配这身衣服罢了。
傅允承看着宋望将围巾仔仔细细地戴上。
少女面若桃花,耳鬓的发三三两两散落出慵懒甜美,衬得原本和人类情感无关的路灯灯光都柔和的不行。
就让人好想把她捧在手心,保护着呵护着,不要受任何风吹。
而他是有这个机会的,于是暗自给自己打了劲。
“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喝各种不同味道的饮料,你有比较喜欢的吗?前面那条街上有很多店,奶茶果茶纯茶都有。”
“……”
“如果不能喝有糖的,我去给你买一杯纯茶好不好?因为也走了那么久了。”
宋望想了一下,毕竟先前才做出了类似拒绝的举动,不如这次答应傅允承,“好,我等你。”
是父亲介绍的人,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没必要弄得太难堪。
她找了个略微有些安静偏僻的角落,呼吸着没有含杂太多人的空气。
突然,一阵寒气从背后升腾而起,可等宋望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晚了。
平时她一个人出门时,都会带上至少一个保镖。
但这是她跟傅允承出来的,也是很罕见地在夜晚出行,宋望完全忘记了女孩子不要单独前往偏僻地方的警告。
前来的不止一个人,虽然高矮胖瘦参差不齐,但从四面八方过来时,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宋望第一时间压抑自己恐惧的心情,寻找着办法逃离。
第一,朝人多的地方去、
第二,大喊,让更多的人听到她的声音。
说做就做。
只是这声音都送到喉咙了,却被人用充满汗臭的衣服堵住,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
想朝人多的跑去,手臂却被抓住了,污言秽语嬉笑声不绝于耳,令人恶心。
恐惧爬满了整个身躯,几乎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但宋望却从这份颤抖中,察觉到了许久都没有过的东西。
愤怒。
没有自保能力的愤怒。
在学校里,她成绩优异、在物理竞赛中,她拔得头筹。
但是在这里,她可能会死。
被一种不属于文明的暴力,轻易地碾死。
刹那间,那些施加在身上的压力在一瞬间变成在大脑里怒吼的发问。
仪态达到标准了吗?
成绩达到要求了吗?
说的话对了吗?做的题对了吗?
发不出声音,也没有眼泪,但她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冒血,生出利刃来,一下一下捅向那些所谓的标准。
她笑得像个女人吗?
她哭得像个女人吗?
她走得像个女人吗?
她坐得像个女人吗?
她把这些,所有的所有,都做得足够好了吗?
却也不知道是为了谁的满意。
要去质问父亲吗?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要求自己,又为什么要像是培养他人妻子一样培养自己的女儿,让她柔弱,让她可以随意被人伤害,没有自保能力,去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如果她是个男孩,会不会不一样?
她可以这样质问吗?
这样算蛮不讲理吗?
“你不够好,妈妈才不要你的。”
这低沉的话语早已分辨不清是谁说的,混混沌沌沉淀在脑子里,徘徊着盘旋着,像是要把她钉死在这里。
她很迷茫,怎样才是好。
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做吗?
心好痛,可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生命有自己的意志,像是因为身处黑暗里,所以一点点光照都格外醒目。
质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永恒地在那里扎根,只是需要一点光照让其破土而出。
只要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时间乱乱的,明天的更新应该也在晚上零点前orz
定心丸:女主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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