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烈焰

秋日黄昏太缱绻, 光亮在落地窗玻璃上折了下,烫着了林疏月的耳朵。魏驭城站姿挺拔,半边身子浸润在光影里, 仿佛自持柔光。

无可否认,这个男人是英俊的, 有魅力的。说话直接, 欲望不掩, 但望过来的眼神, 偏又是恰到好处的柔软,恍惚可辨几分真心。

林疏月笑了笑,问:“魏董是要给我两份工资?”

魏驭城没什么表情,提醒说:“你老板是唐耀。”

张弛有度地控制距离, 哪种态度都无懈可击。林疏月想笑,点点头,“谢谢提醒。”

倒也没多留,露个面, 表了态,人便走了。

林疏月背过身, 当即给畅姐打了个电话,说工作不能胜任。

畅姐似乎并不意外, 象征性地劝留几句, 最后说:“行吧,明天咱们再联系。”

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但这天晚上,林疏月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的声音温文尔雅, “林小姐好, 我是唐耀。”

林疏月怎么也没想到, 唐耀的电话直接打她这儿来了。一再三地挽留,林疏月不为所动,她甚至想问,是不是有人拿枪抵着你脑袋瓜子了?

周旋几分钟,唐耀先停顿几秒,嗓音依旧清亮温和,“明耀科创一向致力于员工归属感的创造。我与方海明教授略有交情,如有这方面的需要,我乐意引荐。”

方海明是国内心脏外科领域的权威专家,国际医疗部一号难求,据说被别的医院判死刑的病人,都能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林疏月搭在手机上的指尖下意识地一紧,这个谈判筹码太诱人。

唐耀的意思很明白,我可以帮你,但前提,你得在我公司工作。

晚上,林疏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回想了遍,后知后觉,什么都通了。也许从最开始,就是某人处心积虑织下的一张网。连钟衍这傻小子,可能也是结网的一根绳。

林疏月推开侧卧的门,昏暗的光从门缝挤进,能看见林余星酣睡平静的侧脸。床边的矮柜上,是他常吃的药。而相比一般人,林余星的脸色更苍白无血色。

林疏月看了弟弟很久,最后轻轻带上门。

她回了条信息:“耀总,明天起,我会准时上班。”

“满意了?”同一时,唐耀把手机递去魏驭城面前晃了晃。

魏驭城瞥了眼,并不意外。

“这么大费周章,不给点反应?”唐耀戏谑。

魏驭城抖出根烟,单手掐掉最顶端的一截烟丝,然后才点燃,“你要什么反应?”

唐耀:“就这么自信她会来?”

“不是自信。”魏驭城说:“是看得清。在她那,她弟弟排第一。”

“所以你在威胁她。”唐耀眯缝着眼睛,调侃。

魏驭城纠正:“不是我,是你。”

“倒打一耙。”唐耀嗤笑,无不好奇,“这不像你追人的风格。”

他和魏驭城相识这么多年,不是不清楚,三十往上的男人,有条件,有资本,不可能没有过女人。但魏驭城的私生活相当隐秘,或许有,但从不携女伴公开露面。两人关系匪浅,唐耀都没见过他身边正儿八经地出现过哪个伴侣。

烟不合口味,浓烈冲鼻,魏驭城抽了两口就摁熄。他起身去吧台,倒很认真地回答了唐耀这句话。

追人吗?

不追。

魏驭城淡声,“是再续前缘。”

钟衍那边的治疗不会断,事实上,他这种过往伤害造成的偏激性格,也没有更多形式上的对症下药。适度的陪伴,沟通,还有别惯着,对他是最有效的。

她大致看了一下,明耀科创这边的工作时间非常固定。那么周六日可以顾着点钟衍。钟衍听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耀哥公司挨着我舅的,我认识路。”

林疏月本能道:“你不用来了。”

钟衍靠了一声,“我又惹着你了?”

林疏月抿了抿唇,心里无由头的惆怅。

第二天上班,林疏月站在明珠金融中心大楼前伫立许久,日光均匀洒在深灰偏光的外墙上,颇有开疆拓土的镇守气势。明珠金融中心于三年前建成,一度上了各大新闻推送。斥资巨头就是汇中集团,汇中集团占据层王之称的黄金五层,而魏驭城的办公室,则在一览众世小的正中间。

林疏月收回眼神,乘电梯。

上班高峰期,电梯里人头攒动。西装革履,精致妆容,得体套裙,老少不一的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生机与干劲。这是林疏月太久没有感受过的东西。她置身其中,像漂浮的船,听着熟人之间道早安,看着善意的笑脸。既恍然,又熟悉。

大部分员工在32层就出了电梯,电梯门合上时,竟只有林疏月一个人。

到36层,这里与刚才的气氛全然相反,是一种冷肃的安静。右边虽然能看到工位,但对接的视野并不广阔。这时,身后的电梯门划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生走出。

对方先露笑容,“你好。”

“你好。”

女孩儿白净,眼睛生得格外聪慧。她指了指左边,试探问:“新来的?”

林疏月点点头,“是。”

女生没过多追问,她只指了指右边,“我在行政部,我叫周愫,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林疏月尴尬地笑了下,“其实我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

“啊?”

林疏月手心微微冒汗,自己都觉得滑稽。

周愫压低了声音,眼睫轻眨,“你是耀总公司的人,没事儿,别紧张。你这间办公室,是李秘书交待我收拾的。哎呀,不跟你说,我要去打卡了。有空聊。”

周愫踩着高跟鞋,小碎步地跑去右边。跑到一半回过头,冲她俏皮地挥了挥手。

林疏月松了口气,转身进去她的工作地。

这间房是明显的新装修,所有的摆设、格局,都很符合一间心理咨询室该有的水准。大到遮挡隐私的屏风,小到同色系的水杯套件,桌上还有唱片机,十几张黑胶碟片齐齐整整摆在旁边。

林疏月打开纱帘,阳光与风齐齐涌进,倒成了她这儿的第一批访客。

电话响,畅姐打来的,“疏月,你先适应一下,缺什么再跟我说。公司这边在走发文流程,上午就会通知各部门。如果有心理咨询方面的需要,都可以来找你。”

林疏月应声道谢,冲淡了心里的那点介怀。她开始期待,第一个过来的,会是哪种情况的咨询者。

初晨阳光和煦,十点过后愈发明亮,烧开的沸水已凉在了45度恒温……却没等来半个人。

林疏月站在窗边有点想笑,甚至可以想象,当明耀的员工收到邮件时的错愕表情,自家的心理咨询室却设在别人的公司,老板是不是有病。

想到唐耀,就想起某个人。

林疏月嘴角的笑意收拢,头轻抵玻璃,思绪发散。

这时,叩门声响,她立即站直,回头一看,得,想的人来了。

方才的闲适瞬间萎靡,林疏月下意识地竖起防备。魏驭城对她略显抗拒的变化视而不见,反倒悠闲自得地往沙发上一坐,再拿起手边的画册翻阅。又指了指水壶,“能喝一杯吗?”

林疏月没应,但还是给他倒了杯水。

魏驭城一口下去半杯,喉结随之上下微滚。他仰头的时候,能看见下颌骨的隐秘处,有个半块指甲大小的印。

他把水杯放桌上,叠起腿,且没有要走的打算。

林疏月直言不讳,“魏董不用上班?”

赶客的意思很明显,魏驭城听而不理,“缺什么跟斯文说。”

“缺份清净。”她接得快。

魏驭城弯了唇,一瞬即收。他认真想了想,说,“你暂时不忙。”

“什么?”

“解个心结。”魏驭城说得道貌岸然,说得一本正经,“按时付费。”

他心思全写在脸上,林疏月不慌不忙,自己也倒了杯水喝,这才悠悠答:“一千。”

魏驭城欣然,“好。”

林疏月说:“一分钟。”

魏驭城顿了下,对上她得逞的眼神。

稍长时间的安静,就在林疏月以为他知难而退的时候,桌面上的手机震了震。

魏驭城冲手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收。”

林疏月一看,上面赫然弹出了微信转账信息,十五分钟的报酬数字。

魏驭城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坐姿,俨然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拿我的钱,就得办我的事。那股凌厉感从眉眼间传递出三五分,足够有威慑力。

“我坐这可以?”他问。

开场幕布由他自己亲自拽开,外边的人不得不配合演出。

林疏月骑虎难下,索性就不下了。她还是靠着桌沿,没有因为正式咨询而变得严肃。消除来询者的差别对待感,不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异类。

“魏董可以说说看。”林疏月转过身,拉紧半边窗纱,减低光感。

“你不是我司员工。”

林疏月依旧背对着,改口:“钟衍舅舅。”

魏驭城仍不满意,“钟衍不在这。”

林疏月转过身,双手环搭胸前,静了两秒,她点头,“魏先生。”

魏驭城的神色勉强松动,投掷的眼神还是不温不火。

林疏月:“介意我放点音乐吗?”

“第十九交响曲。”魏驭城说:“右手边第五张碟。”

林疏月照做,乐声起,带着婉转的节奏,给这屋子披了层若即若离的薄纱一般,很有氛围感。

不等她的开场白,魏驭城自顾自地说:“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

林疏月面色镇定,专业素养平衡住了情绪的跳动,她问:“什么样的人?”

“有好感,有想进一步的可能,但她没给我一个合理的交待,这让我很不甘。”魏驭城吐字如雾,既清晰得能让人听懂,又克制得不让人全听明白。

林疏月抵着桌沿的手,在身后无意识地撑了撑。

她目光不露怯,不逃避,直视男人的双眼,“魏先生有领袖气质,习惯掌握主动,这也许是本能。”

“所以呢?”魏驭城问。

“好感不是好感,进一步的可能或许也大可不必。您所有的情绪失衡,或许只是因为意外,一个意外的交集,并且这个意外没有遂你的意愿。”林疏月旁敲侧击,没顺着他的话往笼子里跳。

魏驭城淡淡一笑,“林老师,不急着劝我,先共鸣,再行动。”

林疏月轻抿唇,“好,请继续。”

魏驭城盯着她的眼睛,抛了个辛辣无比的问题:“林老师,如果是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开始大举进攻,步步紧逼。

林疏月手心微汗,一时失语,强行镇定后,她微抬眼眸,以一种疏离冷淡的语气答:“有时候揣摩太多,对魏先生不见得是好事。”

魏驭城轻笑,“人都走了,没有比这更坏的事。”

林疏月挪开目光,游荡地打了个转,再重回他视线,“你情我愿的开始,就图一个好聚好散的结束。”

魏驭城翻译她的话,“只是玩玩。”

林疏月缄默不谈,他始终的淡定从容,太有侵略感和压迫性,看似给她发言权,实则把主动全揽在掌心。

林疏月后跟不稳,从小腿开始发麻。随后笑了笑,迎难而上,“你说得对,或许玩得不尽兴,不开心,不值得有什么好留恋。”

显而易见的敌意,并没有惹怒魏驭城。他先是微微皱眉,然后神色舒展,“林老师说得对,对方可能确实不满意。”

林疏月愣了愣,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来。

魏驭城语气淡,“毕竟那一晚,她哭的次数有点多,我哄了很久。”

男人的自信源于他深刻的自我认识和强大的内心,尤其魏驭城这种,野心和坚定像粗粝带刺的网,自眼神传递,隔空就能把她勾入地盘。

林疏月再不是他对手,脸颊像烫熟的云,烧得她连背脊都在冒汗。

遇强则强的气势终于泄了一角,慌乱的情绪有些控制不稳。她冷声,“我以为魏董下一句话,会和某些男同胞一样,对我来一句死都不放手。”

魏驭城还是笑,能听到气息声。

他放下叠着的腿,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上半身向她前倾,这个角度,男人的目光如深沉的云,将她毫不保留地遮盖。

“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他说:“但我不想放一个女人走,那她就永远走不掉。”

字字相连,便成了瓢泼的雨,瞬间打湿林疏月的心。这灼灼逼人的态度,彻底乱人心神。至少这十几秒的沉默,她已甘拜下风。

好不容易重新拾起语言功能,却也只能生涩干枯地怼了句:“魏董高位坐久了,忘记万金难买乐意,难不成想把人给捆了绑了。”

魏驭城声音微低,张弛有度地开起玩笑,“怎么,林老师喜欢这一种?”

情绪天平的最后一块砝码被彻底攻破,林疏月怒喊他全名:“魏驭城!”

魏驭城的态度毋庸置疑,沉声:“看来不喜欢,那就按我的来。”

过电的感觉充斥全身,无力感过了头,倒还品出一丢丢的松软。

林疏月无语对望,满眼服气。

“还有,”他停顿。

“还有什么?!”林疏月像炸开的刺猬。

魏驭城始终介怀他生日那天在酒吧听到她和闺蜜间的谈话——

当时夏初追问:那和魏驭城再见面的时候,你什么感受啊?

林疏月说,没认出来。

罪魁祸首此刻就在眼前。

魏驭城看着她,眼神一点点软下来,兼具着两分无辜可怜,“这回名字叫对了,别再忘记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