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发现,医院的地点在距离埃尔沃吕姆有一段路程的乡间。看着那一栋栋床埝状的白色建筑物在我们身后消失让我松了一口气。而举目所及都看不见那辆银灰色凌志轿车更是令我宽心不少。
我们搭乘一辆老旧但是保养得宜的沃尓沃轿车,从它那轰隆隆的悦耳发动机声听来,我怀疑它被重新烤漆变成警车之前,应该是一辆马力强大的改装车。
我从后座问他们:“我们在哪里?”当时我被夹在安德利.蒙森与艾斯基.蒙森两人的魁梧身体之间。我的衣服──应该说乌维的衣服已经被送去干洗了,但是有个护士拿了一双网球鞋跟衣服给我,一套上面印有医院名称缩写的绿色运动服,还特别强调务必把衣服洗好后归还院方。还有,他们已经把所有的钥匙跟乌维的皮夹还我了。
松戴说:“海德马克郡。”他坐的地方是副驾驶座,也就是有美国黑人帮派背景的人所谓的“霰弹枪位置”。
“那我们要去哪里?”
“干你屁事!”那满脸面疱的年轻驾驶对我咆哮,从后照镜狠狠地瞥了我一眼。烂条子。他穿着身后印有黄色字母的黑色尼龙夹克。埃尔沃吕姆KO-DAW-YING俱乐部。我猜那应该是某种刚刚被发展出来,但是源自于古代的神秘武术。他下巴的肌肉之所以会如此发达,应该是因为他早已养成卯起来嚼口香糖的习惯。这面疱小子之所以看起来那么瘦,肩膀如此窄,是因为现在他把两只手都摆在方向盘上,双臂都缩着呈V字形。
松戴低声说:“开车要看路。”
面疱小子嘟哝了两句,怒目看着那条穿越如松饼般平坦农地的笔直柏油路。
松戴说:“我们要去埃尔沃吕姆的警察局,奇克鲁。我从奥斯陆过来的,今天会侦讯你,有必要的话明天、后天继续。我希望你是个明理的家伙,因为我可不喜欢海德马克郡这个地方。”他用手指头咚咚敲着刚刚安德利因为后面太挤而递到前座给他的行李袋。
“我是个明理的人。”说话时我觉得双臂快失去知觉了。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呼吸极有节奏,这意味着我好像一管美乃滋酱似的,每四秒钟会被挤一下。我考虑要不要请他们其中一人调整一下呼吸的节奏,但打消了念头。就某方面来讲,如果与葛雷夫用手枪指着我的时候相较,此刻我觉得自己安全多了。这让我联想到小时候,每当妈妈生病时,我爸就必须带我去上班,因此我必须坐在大使馆的礼车后座,夹在两个严肃但是客气的大人之间。大家的穿着都很优雅,但最优雅的是我爸,他头戴司机帽,慢条斯理地开车。事后我爸会买冰淇淋给我,说我的表现就像个小绅士。
无线电发出沙沙声响。
“嘘……”面疱小子打破了车里的沉寂。
一个带着鼻音的女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所有的巡逻车请注意。”
“也只有两辆巡逻车。”面疱小子嘟哝着,同时把音量转大。
“艾格蒙.卡尔森报案说他的卡车跟后面的拖车都被偷了……”
接下来的无线电讯息被淹没在面疱小子跟蒙森双胞胎的大笑声里。他们笑得身体抖动,我好像被按摩似的,觉得很舒服。我想应该是因为药效还在吧。
面疱小子拿起对讲机说话:“卡尔森的声音听起来是清醒的吗?完毕。”
那个女人回答:“不是,不怎么清醒。”
“那他又酒驾了,而且还忘了这档事。打电话到班塞酒吧去。我敢打赌,他一定是把车停在酒吧外了。那是一辆十八轮大卡车,后面的拖车侧边是席格多厨具广告。完毕,通话结束。”
他把无线电对讲机摆回去,我可以感觉到车里的气氛明显变得较为轻松,所以我趁机发问。
“我想一定是有人被谋杀了,但是我可以问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沉默以对,但是从松戴的姿势看来,我知道他在想怎么回答。他转身面对后座,双眼直视着我:“好吧,我们就这样很快地把这件事解决掉也好。我们知道是你干的,奇克鲁先生,而且你没办法脱罪的。你听我说,我们找到了尸体与犯罪现场,还有一件能把你跟两者都链接在一起的证物。”
本来我应该感到震惊害怕才对。我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或者心头一沉──总之,就是当警察得意洋洋地跟你说他们有证据可以把你一辈子关在监狱里时,任何人都该有的那种反应。但是我完全没有那些感觉。因为我听到的不只是个语气得意洋洋的警察。我听到的是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第一步骤,把话当面挑明。或者,套句手册里的话:警探在侦讯一开始就让对方清清楚楚地明白,警方什么都知道了。用词应该是“我们”与“警方”,而非“我”。应该说“知道”,而非“相信”。要扭曲受侦讯者的自我形象,因此如果对象是身分地位低下的人,要称其“先生”,而对于身分地位高的人则是直呼其名。
松戴继续说:“还有,这句话你知我知就好。”他刻意压低声音,听来显然是要我以为他说的是个秘密。“我听说啊,辛德雷.欧死了也罢。就算你不用绳子勒死那个老浑球,很可能别人也会。”
我想打呵欠,但忍住了。第二步骤,将嫌犯的罪行合理化,借此对其表达同理心。
我没有回话,松戴继续说:“好消息是,如果你快一点招供,我可以帮你减刑。”
喔,我的天啊!明白的承诺!这是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绝对禁止的,这种法律上的陷阱只有最绝望的警探才会使用。这家伙是真的想要离开海德马克,快快回家。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犯案呢,奇克鲁?”
我凝视着车窗外。到处是原野与农田。原野,农田。原野,小溪,原野。催眠效果还真强。
“喂,奇克鲁?”我听见松戴的手指头不断敲着他的行李袋。
我说:“你在说谎。”
他的手停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你在说谎,松戴。我根本不知道辛德雷.欧是谁,而且你没有我的把柄。”
松戴嘎嘎笑了两声。“我没有?那说说看过去二十四小时你在哪里?行行好吧,奇克鲁?”
我说:“我考虑一下。但你要先跟我说这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面疱小子不屑地说:“揍他啦!安德利,打──”
“闭嘴!”松戴平静地说,接着他转头面对我。“为什么我应该跟你说呢,奇克鲁?”
“因为,如果你说了,也许我就会告诉你。如果你不说,我就会闭嘴等到我的律师过来。从奥斯陆过来。”我看见松戴抿起嘴,于是又加了一句。“运气好的话,明天会到吧……”
松戴歪了歪头,仔细打量我,仿佛我是只昆虫,他正在考虑要收藏起来或是随手捏死。
“好吧,奇克鲁。这一切的起因是坐在你身边的家伙接到一通报案电话,说有一辆曳引机被乱停在路中间。他们发现那辆曳引机,还有一群乌鸦聚集在后面的牧草装运机上面吃午餐。它们三两下就吃掉了那只狗的肉。那是辛德雷.欧的曳引机,但是我们打电话过去时,他当然没有接听,所以警方派一个人过去看看,发现他的尸体被你留在摇椅上。我们在谷仓里发现一辆发动机被破坏的賓士车,用车牌号码追查到你,奇克鲁。最后,埃尔沃吕姆警察局想出那只死狗跟一通来自医院的普通报案电话有关,因为有个全身沾屎、神智不清的住院病患身上有严重的狗咬伤痕。他们打电话过去,值班护士说那家伙正昏迷不醒,但是他的口袋里有一张持卡人名字是乌维.奇克鲁的信用卡。然后,咻地一下 ──我们就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现在我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我的了。但是葛雷夫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个问题在我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但此时我昏昏沉沉,想不出结果。难道葛雷夫在当地警察局也有内应?有人帮他,他才能比警察早到医院?不对!刚刚他们才走进房间,救了我啊!不对!是松戴救了我,因为他是个不知内情的外人,一个来自奥斯陆克里波的家伙。当我又想到另一件事时,头也痛了起来:如果我害怕的事是真的,那么我在拘留室里还有何安全可言?突然间,蒙森兄弟的同步呼吸动作感觉起来没有刚刚那么安心了。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安心了。我感觉这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人是我可以信任的。任何人都一样。除了一个人之外。这个带着行李袋的外人。我必须把我的牌都摊开在桌上,把一切告诉松戴,要他一定得带我去另一个警局。无疑的,埃尔沃吕姆警局是个贪污的地方,有可能这辆车里面与葛雷夫共谋的不只一人。
无线电又发出沙沙声响:“零一号巡逻车,收到请回答。”
面疱小子一把抓起无线电对讲机:“收到,莉莎。”
“班塞酒吧外面没有卡车。完毕。”
当然,如果把一切告诉松戴,我也必须把自己是个雅贼的事说出来。而我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是出于自卫才开枪打死乌维,而且的确是个意外?像乌维那样被葛雷夫下了那么重的毒药,眼前看到的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冷静一下,莉莎。到处去问问看。在这种小地方,没有人可以把一辆十八公尺长的车子藏起来,好吗?”
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卡尔森说,通常都是你帮他找到车的,因为你不但是警察,也是他姊夫。完毕。”
“我他妈的就是不要!别想要我帮他,莉莎。”
“他说这要求不算太多。你老婆是他家姊妹里最不丑的。”
蒙森双胞胎大笑,我的身体跟着他们一起晃来晃去。
“跟那个白痴说,我们今天真的是有警察的正事要办。”面疱小子不屑地说,“完毕,通话结束。”
我真不知要怎么玩这个游戏。我的真实身分早晚会曝光的。我到底应该直接跟他们讲,还是把真实身分当成王牌藏在袖子里,晚一点再拿出来打?
松戴说:“换你说了,奇克鲁。我对你做了一些调查。你是我们警方的老朋友了。根据我们的记录,你是单身。所以,那个医生跟你说他会帮你照顾老婆是什么意思?荻雅娜?他是不是那样说?”
我的王牌飞了。我叹了一口气,从车身窗户往外看。荒地,耕地。附近没有任何车辆,没有住屋,只有地平线远处的一辆曳引机或车子扬起的一片烟尘。
我回答:“我不知道。”我必须想得更清楚一点。探个究竟。必须先综观整个棋局。
“你跟辛德雷.欧的关系是什么,奇克鲁?”
一直被叫成别人的名字开始让我厌烦不已。我快要开口回话时,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又错了。警方真的以为我就是乌维.奇克鲁啊!他们接获报案时,获知的就是我入院时院方帮我登记的名字。但如果是他们把这讯息泄漏给葛雷夫,为什么葛雷夫会到医院找乌维呢?他没听过这名字,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跟乌维有关系──而我是罗格.布朗!这实在没道理。他一定是透过另一个管道找到我的。
我看见路上那一团烟尘正在接近我们。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奇克鲁?”
最刚开始,葛雷夫发现我去了小木屋。接着是医院。尽管我身上已经没有手机了。挪威电信与警方都没有葛雷夫的内应。所以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奇克鲁!喂!”
那一团烟尘在旁边那条路移动,速度比它在远处时看来快多了。我看见十字路口就在眼前,突然感觉到它正朝我们逼近,我们就快要相撞了。我希望另一辆车知道我们这辆车有优先路权。
但是,也许面疱小子应该暗示他,按按喇叭。暗示他。按喇叭啊!葛雷夫在医院对我说过什么来着?“荻雅娜说的没错。你的发质真的很棒。”我闭上眼睛,回想她在车库里用手梳过我头发那种感觉。那种味道。当时她的味道不太一样。她身上有他的味道,葛雷夫的味道。不,不是葛雷夫。是霍特的味道,正朝我们逼近。慢动作让一切都变得清楚起来。为什么刚刚我一直都没想到呢?我张开眼睛。
“我们有生命危险,松戴。”
“这里唯一会遭遇危险的人是你,奇克鲁。不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松戴看看后照镜,举起他在医院里拿给我看的信用卡。
“你看起来跟照片里的奇克鲁不一样。还有,当我追查奇克鲁的档案资料时,发现他有一百七十三公分。而你呢……几公分?一六五?”
车里陷入一片沉寂。我瞪着那团以高速靠近的烟尘。那不是一辆轿车。那是一辆后面带着拖车的大卡车。现在它已经近到我可以看见车身上写了什么字。席格多厨具。
我说:“是一六八。”
松戴对我咆哮。“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是罗格.布朗,而现在在我们左边的,是卡尔森的卡车。”
所有人都转头往左边看过去。
松戴大叫:“现在是怎样啊?”
我说:“也就是说,开着那辆卡车的人是叫做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家伙。而且他知道我在这辆车里,他的目标就是要杀掉我。”
“怎么会……?”
“他有一个卫星定位追踪器,意思是不管我在哪里,他都找得到我。而且,自从我老婆在车库里摸过我的头发之后,他就一直在找我。她的手上抹着一种含有超小型发报器的发胶,沾上头发后就洗不掉。”
那位来自克里波的警探咆哮说:“废话少说!”
面疱小子说:“松戴……那的确是卡尔森的卡车。”
我说:“我们必须停车然后掉头。不然他会把我们都杀掉的,停车!”
松戴说:“继续开。”
我大叫:“你看不出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吗?你快要死了,松戴!”
松戴开始发出他那嘎嘎嘎的笑声,但是声音渐渐无力。此时他也看出来了。但已经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