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次按柔媞.马森的门铃。事实上,门铃旁并没有她的名字,不过因为我不断在艾勒桑德街这一带到处按门铃,最后才找到她。
这一天早早就变暗变冷了,而且速度很快。我的脚底在发抖。午餐后,我从公司打电话,问说是不是可以在大概八点时去找她,她犹豫了好久。最后,等到她简单地用“好”这个字答应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时,我知道她一定是打破了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不要再跟这个断然离她而去的男人有任何瓜葛。
门锁嗡地一声打开,我紧紧拉住门,唯恐这是自己能上楼的唯一机会。我走上楼,不想在电梯里与多事的邻居打照面,让他们有时间可以打量我,把我记下,猜想我是谁。
柔媞已经先喀啦一下把门打开,我瞥见她苍白的脸。
我走进去,把身后的门带上。
“我又来了。”
她没答话。通常都是这样。
我问说:“你还好吗?”
柔媞.马森耸耸肩。她看起来就跟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娇小而衣衫凌乱,有着一双像小狗的棕色眼睛,眼神惊恐。油腻的头发垂在脸庞两侧,看来没有精神,驼着背,衣服的颜色黯淡,剪裁不合身,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穿衣服的目的并非要吸引旁人注意,而是要掩饰她的身体。但是柔媞没有理由这么做,她的身形窈窕丰满,皮肤光滑无瑕。但是,我想她就跟那种总是遭人毒打遗弃,从未获得应有优待的女人一样,散发着一种顺服的光芒。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激起那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感觉,一种想保护人的本能,还有一股让我们发展出短暂关系的肉欲,或者说是婚外情。婚外情。我们的关系还在,但婚外情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在荻雅娜的某个赏画会上看见柔媞.马森。她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正盯着我看,想要闪避我的眼神时却太迟了。任谁捕捉到女性投射过来的眼神都会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当我知道她不会再把眼神摆在我身上时,便漫步走到她正在研究的画作前面,对她自我介绍。当然,这主要是出于一股好奇心,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所以向来对荻雅娜非常忠心。有人可能会毒舌地说,我的忠心并非以爱为出发点,而是基于一种风险分析。他们会说,荻雅娜的行情比我好多了,她充满吸引力,因此,除非我愿意余生跟行情比她差的人一起过,否则根本没有冒险的本钱。
也许吧。但是柔媞.马森的行情是跟我同一等级的。
她看起来像个怪胎艺术家,而我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就是从事那一行,又或者她是艺术家的情人。否则,像她这样身穿松垮垮的棕色灯心绒牛仔裤和单调紧身灰毛衣的人,怎么拿得到赏画会的邀请函?结果,她是个买家。用的自然不是她自己的钱,出钱的是一家位于丹麦欧登塞市,需要买些画挂在新房间里的公司。她是个在家接案的西班牙文译者,翻译过一些手册、文章、使用说明书、电影,和一本专业书籍。那公司是她比较常合作的对象。她讲话轻声细语,露出一抹犹豫的微笑,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与她交谈。我很快地就被柔媞给吸引了。是的,我想“吸引”这两个字是用对了。她的长相甜美,身形娇小,只有一五九公分。不用问也知道,我很会看人的身高。等到那晚我离开赏画会时,已经要到了她的电话,因为我说要把赏画会那个艺术家的其他画作传给她。那个时候,我可能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心怀不轨。
下次碰面时,我们约在“寿司与咖啡”喝卡布奇诺。我跟她解释说我想要把画作印出来给她看,而不是用电子邮件传送,因为电脑荧幕会骗人──就像我也会骗人一样。
很快地把画作看完之后,我跟她说自己的婚姻不快乐,之所以会坚持下去,是因为我老婆很爱我,我对她有责任。任何已婚男女想要钓未婚男女时,都会用这种由来已久的陈腔漤调,但是我看得出她没听过这种话。以前我也没亲耳听过别人对我说这种话,但是当然知道话可以这么说,而且心想它应该会奏效。
她看看手表,说她该走了,而我问说我可不可以找个晚上去拜访她,为她介绍另一个更值得她那丹麦客户投资的画家。她犹豫了一下,但答应了。
我从艺廊拿了几幅糟糕的画作,还有地窖里的一瓶红酒去找她。那是个温暖的夏夜,她帮我开门时脸上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
我跟她说了一些自己的糗事──那种看似让你没面子,但因为你敢损自己,实际上却能显得你有自信且有成就的小事。她说她是独生女,小时候跟着爸妈环游世界,她爸爸是某家国际自来水系统公司的总工程师。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哪个国家的人,与其他地方相较,她并没有更喜欢挪威。但就是这样而已。对于一个能讲数国语言的人而言,她的话实在很少。我心想,因为她是译者,所以她宁愿听别人说故事,而不是讲自己的故事。
她问起我老婆的事。尽管她一定知道荻雅娜的名字,因为她收到了邀请函,但她还是说“你老婆”。如此一来她的确让我感到比较自在,也让她自己自在点。
我跟柔媞说,当“我老婆”怀孕,但我不想要小孩时,我们的婚姻受到了莫大冲击。而荻雅娜声称,她是经过我的劝说才去堕胎的。
柔媞问我:“真的吗?”
“我想是吧。”
我看见柔媞的脸色改变,于是问她怎么了。
“我爸妈也劝我去堕胎。因为当时我才十几岁,而且小孩不会有爸爸。不过,我还是为此恨他们。恨他们,也恨自己。”
我倒抽了一口气。一时语塞的我赶快跟她解释:“我们的胎儿患有唐氏症。遇到这种事的父母有百分之八十五会选择堕胎。”
说完后我马上就后悔了。当时我在想什么?这跟唐氏症有什么关系?是我不想跟老婆生小孩的啊。
柔媞说:“无论如何,你老婆还是很可能会失去孩子。患有唐氏症的小孩通常也有心脏病。”
当时我想,心脏病,内心隐隐感谢她这么配合我,感谢她让我不用解释那么多。让我们都比较好过。一个小时后,我们俩脱掉所有衣服,我心里为自己的胜利而欢呼──对于那些习惯于征服的人,这看来没什么,但是却让我飘飘然好几天。好几周。确切来说是三周半。我只不过就是有了情人而已。二十四天后就分手的情人。
现在,我看着走廊里的她,她就在我眼前,那感觉似乎好不真实。
汉姆生曾写道,在尝过恋爱的滋味后,人类很快就会腻了。任何份量太多的东西,我们都吞不下去。人们真的都那么陈腐吗?显然如此。但我并不是那样。我的情况是,良心不安的感觉一直侵扰着我。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回报柔媞的爱,而是因为我爱荻雅娜。我当然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但击垮这段婚外情的最后一击却是个奇怪的小插曲。那是夏末时分,我犯下罪的第二十四天,地点是柔媞那间位于艾勒桑德街的两房小公寓,我们俩已上床睡觉。在那之前,我们彻夜聊天──精确说来,是我说了一整晚的话。我不断描述并且解释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这是我在行的,我的话带有保罗.科尔贺的风格,也就是说,我说话的方式会让易受影响的人着迷,激怒要求较高的听众。我的双唇贴着柔媞的忧郁棕眼,她聆听着我每一句话,我好像真的能看见她踏进我一手编织出来的幻想里,她的脑袋接受了我的思维模式,她爱上了我的心灵世界。至于我自己,我则是爱上了爱我的她,她那忠实的双眼,她的沉默,还有她在做爱时那种几乎听不见的低声呻吟,与荻雅娜那种电锯似的哀鸣截然不同。恋爱的感觉让我在那三周半里变得性欲高涨。每当我不再自言自语,我们会互看一眼,我的身体就往前倾,把手摆在她的胸部,不知是她还是我总会浑身颤抖一番,然后两人就往卧室的门口冲过去,目标是她那张宜家家居单人床,床的名字好诱人──Brekke,听来像是要我们把它弄垮似的。那一晚她的呻吟声比平常还大,而且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丹麦语,因为客观来讲丹麦语是种困难的语言(丹麦儿童学说话的时间比欧洲任何国家的孩子都还要晚),但我还是觉得好有“助性”的效果,于是把节奏给加快了。通常柔媞不喜欢我加快速度,但是那晚她却抓着我的屁股,把我拉过去,我认为她是示意我要更用力一点,把频率加快。我一边照做,一边集中精神想着葬礼上棺材里的老爸──事实证明,这是预防早泄的良方。虽然我已经撑很久了,但这能让我更持久。尽管柔媞说她有吃避孕药,但想到她还是有可能怀孕,我心里就害怕。我不知道我们做爱时柔媞是否有过高潮;从她那安静而自制的神态看来,即使她高潮了,也只会像一阵小小的涟漪,也许我压根儿不会注意到。而且我觉得她实在太过娇弱,如果直接开口问,她一定承受不了那种压力。正因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感到我该停下来,但还是任由自己用力地顶最后一次。我感觉这一次到达了她体内深处。她的身体变僵硬,睁大双眼与嘴巴。接下来,她抽搐了一下,当时我脑中疯狂闪过一个念头,居然深怕自己把她搞到癫痫症发作了。然后我的阳具感到一阵温热,被一股甚至比她的阴道还温暖的热气包围,接下来我的肚子、屁股与睾丸就这样被她的一阵潮水给沾湿。
我用双臂撑起身来,以难以置信且惊恐的眼神看着两人身体的交合处。她的下腹部收缩着,好像要把我往外推似的,然后她用一种我未曾听过的低沉声音深深地呻吟,跟牛鸣一样,接下来又是一阵潮水。她的体液从我们的两股之间流下,落在仍然湿漉一片的埝子上。我心想,天啊!我是不是把她戳出一个洞?惊慌之余,我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我心想,她怀孕了。我把她体内胚胎的外膜戳破,现在所有的鬼东西都流到床上了。我的天啊!我们的周遭到处是孕育着那个孩子的体液,它是个“水子”,另一个“水子”!好吧,也许我的确看过书里怎样描述女性的潮吹,好吗?或者我也曾在奇怪的A片里面看过那种片段,但我总以为那是骗人的把戏,男性认为他们的性伴侣也该享有“射出”的权力,因此是一种性幻想。躺在那里的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是个报应,上帝为了我劝荻雅娜堕胎而处罚我,是我自己办事不小心,到头来还要害一个无辜的孩子送命。
我挣扎着下床,把绒毛被一起扯了下来。柔媞吓了一跳,但我没有注意到她蜷曲的胴体,只是看着床单上那个仍在往外扩散的深色圈圈。我渐渐地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更重要的,或者应该说我发现自己运气很好,某件事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一切为时已晚,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说:“我该走了,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柔媞缩着身体,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你在做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回家请求荻雅娜原谅我。”
柔媞低声说:“她不会原谅你的。”
我到浴室洗手漱口,去除她身上的味道,没有听见卧室里有任何动静,接着我就离开了,小心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此刻,过了三个月之后,我又站在她家走廊,知道这次该装可怜的人不是柔媞而是我。
我问说:“你可以原谅我吗?”
柔媞用单调的声音问:“她不肯原谅你吗?”但也许这就是丹麦腔。
“我从未跟她说我们的事。”
“为什么不说?”
我说:“我不知道。有心脏病的人很有可能是我。”
她用目光打量着我,看了很久。而在她那双忧郁无比的棕色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抹笑意。
“你来这里干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你。”
她用一种我未曾听过的坚定语气再问一遍:“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
“为什么,罗格?”
我叹气说:“我对她再也没有亏欠。她有了一个情夫。”
接下来我们陷入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她稍稍动了一下下唇。“她让你心碎了吗?”
我点点头。
“而现在你要我帮你抚平内心的创伤?”
这个女人向来沉默寡言,我不曾听过她用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说话。
“你抚平不了的,柔媞。”
“没错,我想我办不到。你知道她的情夫是谁吗?”
“我就这么说吧,他只是个要透过我们公司争取工作的家伙,但他是不会被录用的。我们能聊聊别的事吗?”
“聊聊就好?”
“你决定吧。”
“好,我来决定。聊聊就好,那是你的专长。”
“嗯。我带了一瓶红酒。”
她微微点头,几乎看不出来。然后她转身往前走,我跟在后面。
我一边跟她喝酒,一边讲个不停,最后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我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正抚摸着我的头发。
当她发现我醒来后,问道:“你知道自己哪一点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吗?”
我说:“我的头发。”
“我跟你说过吗?”
我看着手表说:“没有。”九点半,该回家了──那个已经破碎的家。我好害怕。
我问说:“我可以跟你复合吗?”
我看得出她在犹豫。
我说:“我需要你。”
我知道这个理由实在很没说服力。这是我跟当年那个QPR队球迷学来的,她说过,她觉得那球队需要她。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她说:“我不知道。我得想一想。”
我进门时,荻雅娜正在客厅里看一本大开本的书。范.莫里森正在唱着,“……像你这种人让这一切都值得了”,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大声念出那本书的书名,她都还没发现我回来了。
“《一个孩子的出生》?”
她吓了一跳,但露出愉悦的神情,急忙把书摆回她身后的书架上。
“亲爱的,你今天比较晚回家。你做了什么好事吗,或者只是在工作而已?”
我说:“两者都有。”我走到客厅的窗边。白色月光洒在车库上,但是乌维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来拿那幅画。“我回了几通电话,然后想想看要提报哪个候选人给探路者公司。”
她高兴地拍拍手说:“好兴奋啊!应该是我帮你挑的那个吧,他叫做……呃,他叫做什么来着?”
“葛雷夫。”
“克拉布斯.葛雷夫!我越来越健忘。等到他发现是我帮忙的,希望他能够跟我买一幅很贵的画。这是应该的,对不对?”
她开朗地笑了一会儿,把刚刚缩在下面的细腿伸直,打了一个哈欠。她的话仿佛一只爪子,抓着我那好像灌水汽球的心脏,紧紧捏着,我必须赶快转身看窗外,以免让她看见我痛苦的表情。过去我曾以为她是个诚实无欺的女人,如今她不仅成功地戴上了面具,而且像个厉害的骗子。我吞了一口口水,等到确定能控制自己的声音才开口。
我仔细打量着她在玻璃上的倒影,说:“葛雷夫不是适当的人选。我会挑别人。”
这骗子没那么厉害。她没能针对这句话随机应变,只见她张大了嘴巴。
“亲爱的,你在开玩笑吧?他是个完美的人选!你自己也说过……”
“我错了。”
“错了?”她的声音夹带着一点尖叫声,我感到满意极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葛雷夫是个外国人。他的身高不到一百八。还有,他有严重的人格缺陷。”
“不到一百八!天啊,罗格,你还不到一百七耶。你才有人格缺陷!”
听来真是心痛。不是因为她说我有人格缺陷,当然,她说的可能没错。我使劲压抑,让声音保持平静。
“荻雅娜,你干嘛那么激动?我曾看好克拉布斯.葛雷夫,但我们也常见到令人失望、辜负期望的人啊!”
“但是……但是你错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是个男子汉!”
我转过身,打算用一副高傲的笑脸面对她。“听我说,荻雅娜,我是这行的佼佼者,做的就是透过判断来筛选人才。我在私生活里也许会犯错……”
我看见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但在工作上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她不发一语。
我说:“我累透了。昨晚我睡得很少,晚安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上方传来脚步声。她坐立难安,走来走去。我听不到任何讲话声,但我知道她在讲电话时总是喜欢四处踱步。我突然想起,这好像是我们这个世代的人才会做的事──小时候我们没有用过无线电话与手机,所以现在讲电话时总是会走来走去,好像仍然觉得能够一边四处走动,一边讲话是很神奇的事。我曾看过一种说法:现代人花在与人沟通的时间是过去人类的六倍。所以我们花更多时间与人沟通,但是沟通的效果有比较好吗?为何这么说?举例说来,尽管我知道荻雅娜曾与葛雷夫在他的公寓里做爱,但我还不是没有拿这件事当面质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知道她不可能把整件事的原委讲清楚,到头来我仍然只能面对自己的种种假设与臆测?例如,也许她会跟我说他们俩不过是露水姻缘,只有一夜情,但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任何女人会这样利用自己的丈夫,帮另一个男人谋得一份薪资优渥的工作。
不过,我之所以会绝口不提,还有别的理由。因为,只要我假装不知道荻雅娜跟葛雷夫的关系,谁也不能说我在评估他的应征案时有所偏私,因此我不但不用把这份差事拱手让给费迪南,还可以静悄悄地尽情报复──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可悲报复。接下来,我还要想办法跟荻雅娜解释我为什么会起疑。毕竟,我是绝对不可能跟她说我是个常常闯空门的雅贼。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聆听她脚底那双细跟高跟鞋不断发出单调的喀哒声响,仿佛我听不懂的摩斯密码。我想要睡觉,我想要进入梦乡,我想要逃离这一切。最好醒来后可以忘掉所有事。这是我之所以不对她说破最重要的理由:只要我不说出来,我们就还有机会把这一切忘掉。我们可以睡觉作梦,醒来后发现那件事就这样烟消云散,变成只会在我们的脑海里出现的抽象情景,就像任何一个爱人每天都会在脑海里幻想的“精神外遇”──即使再怎么爱对方,总会有想入非非的时候。
我想到,如果此刻她用的是移动电话,那么一定是新买的手机。而那支新手机也会变成一个平凡但是无可反驳的真凭实据,足以证明之前发生的事并非一场梦。
后来她终于进来卧室脱衣睡觉,我装作已经睡着了。但是,借着从窗帘之间洒进屋内的淡淡月光,我设法瞥见她把手机关掉,放进长裤口袋里。结果还是那支手机。那支黑色的Prada手机。所以,也许是我在作梦。我感到一阵浓浓睡意,开始想睡觉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又买了一模一样的手机给她。我的睡意又暂时消退了。或者,是她找到了手机,所以他们一定有再见面。我整个人清醒了起来,意识到今晚将会失眠。
到了午夜我仍然醒着,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隐约的声响,我想有可能是乌维到车库里去拿那幅鲁本斯的画。尽管我仔细聆听,却未听见他离开的声音。或许我毕竟睡着了。我梦见了一个海底世界。那里的居民都好快乐,带着微笑,所有的妇孺都静悄悄的,开口说话时只会从嘴里冒泡泡。在梦里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醒来后我将陷入一个恶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