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时雨停了,金黄色的阳光从西边射进奥斯陆的峡湾。我把沃尓沃轿车停在车库里,关掉发动机,开始等待。我身后的车库门关起来以后,我把室内的灯光打开,打开黑色大型文件夹,拿出我白天的战利品。〈胸针〉。又名〈伊娃.穆铎奇〉。
我打量着她的脸庞。当年孟克一定是爱着她,否则不可能把她画成这种模样。把她画得像柔媞,引起我内心一阵伤痛,一阵沉寂的剧痛。我趁换气之际默默咒骂着,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嘶一声穿过我的牙齿。然后我把头顶一片天花板取下。这是我自己的发明,设计来藏匿那些画作,直到它们被运出国界。做法是先把装在挡风玻璃顶端的天花板埝片给松掉(那些安装汽车免持听筒的人称之为头顶埝片),然后在里面黏上两条魔鬼毡,接着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前座车内顶灯切割,如此一来我就有了一个完美的“密室”。想要搬运大型画作,特别是那种老旧而干燥的油画,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必须把它们摊平摆放,不能卷起来,因为画上的颜料有可能会裂掉,就此毁了画作。换言之,你需要一个空间宽敞的运输工具,而货车太过显眼了。但是,如果你有一片大概四平方公尺的平坦车顶空间,就连大型画作也藏得进去,可以借此躲过海关官员与缉私狗的盘查──幸好它们的嗅觉训练教的不是要它们找出颜料或油漆。
我把〈伊娃.穆铎奇〉滑进去,用魔鬼毡把埝片固定起来,下车后往上走进屋里。
荻雅娜在冰箱上贴了纸条,说她跟友人凯特琳出去了,大概十二点左右回来。几乎还有六个小时的时间。我打开一罐生力啤酒,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开始等她。我又拿了一罐,想起某次我在昏昏沉沉之际,荻雅娜从尤汉.佛克伯格(Johan Falkberget)的书里念给我听的一句话:“我们都一样,有多渴就会喝多少酒。”
当时我因为发烧而躺在床上,脸颊跟耳朵都在痛,活像是一只不断流汗的河豚,医生看过温度计之后说“不是很严重”。我自己也没觉得很不舒服。他之所以会提到脑膜炎与睾丸炎等可怕的字眼,全都是因为荻雅娜的施压,而让他感到更不情愿的是,他还必须跟我解释,那两种病是大脑与睾丸周遭的组织发炎,但是他立刻又补上一句,“你不太可能生那两种病”。
荻雅娜念书给我听,把冷毛巾盖在我的前额。那本书是《第四个守灵夜》(The Fourth Night Watch),因为我那有可能发炎的脑袋实在没有办法专注在其他事情上,所以我就仔细聆听。有两件事特别引起我注意。书里面有个教士叫做西吉斯蒙,他喝了很多酒,为了帮自己开脱,他才会说:“我们都一样,有多渴就会喝多少酒。”也许是因为这种对于人性的看法能让我感到很自在吧:如果你只是按照本性去做,那就没有关系。
另一件事,是书里面引用了“庞托皮丹的教义问答”,他宣称任何人都能够毁掉或污染另一个人的灵魂,令其变得万恶不赦,完全没有获得救赎的可能。这一点让我感到比较不自在。这让我想到,就算我从来没让荻雅娜知道我那些赚外快的事情,但我还是玷污了她的天使翅膀。
她就这样照顾我四天四夜,令我同时感到愉悦与懊恼。因为我知道,至少当她只是得了腮腺炎这种小病时,我不可能像这样照顾她。所以我感到非常好奇,终于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回答可说又简单又直接。
“因为我爱你。”
“那只是腮腺炎而已。”
“也许是因为以后我就没有表达爱意的机会了,你太健康了。”
这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我。
的确,就在我痊愈的那天,我就去接受阿尔发这家猎人头公司的面试了,我跟他们说,如果他们不雇用我就是大白痴。而且,我知道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该怎样展现出十足的自信心。因为对于一个矮子而言,女人的这种告白最能让我们忘掉身材缺陷,大有长进。不管她们是不是在说谎,我们的内心会永远对此心怀感激,也会萌生一点爱意。
我拿起荻雅娜的一本艺术书籍,看看里面有什么关于鲁本斯的事,写得不多,但是有讲到〈狩猎卡吕冬野猪〉这幅画,我仔细地端详它。然后我把书放下,试着想清楚明天到奥斯卡街去行动时的每一个步骤。
因为是公寓,这意味着我很可能会遇上邻人。只要他们瞥见我一眼,就有可能变成证人。就算只有几秒钟也一样。不过,他们不会起疑的,也不会注意我的脸,因为我是穿着连身工作服走进一间正在装潢的公寓。所以我在怕什么?
我知道我在怕什么。
面试的时候他把我看穿了。但是看穿到什么程度?他有可能起了疑心吗?不可能。他不过就是察觉到自己曾在军中用过的侦讯技巧,如此而已。
我拿起手机,拨电话给葛雷夫说荻雅娜出门了,所以要等他从鹿特丹回来才能告诉他哪个专家有可能帮他辨别画的真伪。葛雷夫的答录机讲的是英文:“请留言”,我就照办了。酒瓶空了。我考虑换喝威士忌,但打消主意,明天早上我可不想带着宿醉醒来。最后一瓶啤酒,太棒了。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电话几乎要拨通了。我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地按下红色按键。刚刚我拨了柔媞的电话号码──电话簿里我用毫不起眼的L字母代表她,这个L曾在来电显示里出现过几次,每次都让我吃了一惊。我们订的规则是由我打电话给她。我进入电话簿里,找到L,按下删除键。
电话荧幕显示:“确认删除?”
我仔细考虑一下我有什么选择。如果按下“取消”的话,我就是个噼腿的胆小鬼,按下“确认”,我就是在骗自己。
我按了确认键。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删也删不掉了。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终究会渐渐把它忘掉。渐渐忘掉,最后忘得一干二净。我一定得忘掉。
荻雅娜回家时距离午夜还有五分钟。
她问我:“亲爱的,你今天都在做什么?”她走到椅子边,跨坐在扶手上,抱了我一下。
我说:“没什么,只是面试了克拉布斯.葛雷夫。”
“结果呢?”
“他是个完美的人选,除了他是外国人这点。探路者说他们要找一个挪威人来领导公司;他们甚至公开表示,非常希望他们从里到外都能够是一家纯挪威的公司,所以我必须劝他们接受他。”
“但是,你劝人的功力是世界第一的。”她亲亲我的前额。“我听人讨论过你的纪录。”
“哪一项纪录?”
“我想,你就是别人口中那个总是可以让推荐人选拿到工作的人。”
我说:“喔,那个纪录啊。”装成一副好像很讶异的样子。
“你这次也可以办到。”
“凯特琳怎么样?”
荻雅娜用手帮我梳梳浓密的头发。“很棒,跟往常一样。或者说,比往常还棒。”
“总有一天她会因为太快乐而死掉。”
荻雅娜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对着头发说:“她刚发现自己怀孕了。”
“所以她会有一阵子没办法过很棒的生活。”
“乱讲。”她含煳地说,“你刚刚在喝酒吗?”
“喝了一点。我们该为凯特琳举杯庆祝吗?”
“我要去睡了。跟她高兴地聊天让我好累喔。要一起来吗?”
在卧房里,我蜷曲着身子躺在她身旁,环抱着她,感觉到她的嵴骨贴着我的胸膛与肚子,我突然发现,自从与葛雷夫面谈过后,我早已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念头。我觉得现在我可以让她怀孕了。我终于立于不败之地,站在安全的据点上;如今就算是孩子也不能取代我了。有了那一幅鲁本斯的画,我终于可以变成荻雅娜口中的那只狮子,那个主人,不可取代的供养者。并不是荻雅娜曾经对此有何质疑,是我怀疑自己。我怀疑自己是否能给荻雅娜一个配得上她的安乐窝,并且好好保护她。我怀疑有了小孩后,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盲目了。但是,此时她大可以好好重新认识我,把我给看清楚。至少,会对我有多一点了解。
我没有盖着绒毛被,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冽的风,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感到自己勃起了。
但是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深沉平顺。
我放开她。她翻了个身,像个婴儿似的躺着,看来安稳而没有戒心。
我轻轻滑下床。
看来从昨天起她就没有动过“水子地藏”的神坛。像这样一天过去她却没有任何动静,例如换换水、摆上新的蜡烛或鲜花之类,是很罕见的。
我往前走到客厅,帮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窗边的拼花地板冷冷的。那是三十五年的麦卡伦威士忌,一个对我的表现感到满意的客户送的,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家股票上市的公司了。我看着月光洒在下方的车库上。也许乌维已经上路了。他会用我给他的备份钥匙进入车库,把〈伊娃.穆铎奇〉拿走,放进大型文件夹,回到他那辆为了安全起见,不要与我家有所关联而停得很远的车上。他会开车到哥特堡去找那个画商,一大早就回来。但是如今〈伊娃.穆铎奇〉再也不是我所关切的了,它只是一份用来填补工作空档的差事,必须赶快处理掉就是。在乌维从哥特堡返回的途中,他应该会买一幅堪用的鲁本斯仿画,在我们邻居起床之前,他就会把画摆回沃尓沃汽车的天花板里面。
以前乌维曾经开着我的车到哥特堡去。我不曾跟那个画商交谈过,而且我希望他不知道除了乌维之外还有人涉案。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与我联络的人越少越好,如此一来就越少人能够指认我。犯罪的人迟早都会被逮,所以跟他们保持距离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不在公共场所与乌维交谈,而且每次打电话给他都是用易付卡。当乌维被捕时,我不希望他手机通联纪录里有我的电话号码。每当我们要分钱以及拟订工作计划时,就会到一个叫做埃尔沃吕姆的小镇去,那里有个偏僻的小木屋。小屋是乌维跟一个乡间农夫租来的,每次我们总是分别驾车前往。
某次在开车前往小木屋的路上,我才发现让乌维开我的车到哥特堡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当时我经过一个警方架设测速器的地方,发现一辆警车,旁边停着他那辆快要三十年的賓士280SE,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我这才发现乌维显然是那种喜欢危险驾驶的家伙,根本没办法把速度保持在速限内。我曾一再要求他,如果他要开我的车到哥特堡去,就应该把我车内挡风玻璃上的电子收费装置拿下来,那玩意只要使用过就会留下纪录。我可不想跟警察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年内会数度在半夜开车来回E6高速公路。但是,当我在前往埃尔沃吕姆的路上,看见乌维的賓士被警方拦下来时,我才发现这是我们所面临的最大风险:被拦下的超速汽车驾驶都是警方的熟面孔,他们一定会忍不住怀疑,究竟乌维.奇克鲁为什么会开着这辆车到哥特堡去,而车主居然是……嗯,备受尊敬的猎人头专家罗格.布朗?接下来我会听到的就只有一连串的坏消息了。因为乌维如果与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的侦讯程序对决,结果只会有一种。
我想我可以看得出一片漆黑的车库里有动静。
明天是我的“D日”。梦想之日,审判日,或者是我退出江湖的日子。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这会是我干的最后一票。我想要做个了结,恢复自由,全身而退。
下面的城里灯火闪耀,看来充满希望。
铃声响到第五次的时候,柔媞把电话接了起来。“罗格?”那口气小心翼翼,如此温柔。好像是她把我吵醒,而不是我吵醒她。
我把电话挂掉。
一口气把酒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