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公分。我才不需要那些脑残心理学家的安慰,说什么补偿心理能造就我的成功,矮小的身材能督促我努力向上。他们说,这世界上有许多艺术作品都是矮子创造出来的,数量多得惊人。矮子有本事征服帝国,提出最了不起的思想,并且把最漂亮的电影女星弄上床:简而言之,我们这种人总是会把某种成就当作自己的“矮子乐”。有许多白痴发现,某些盲人是杰出的音乐家,某些自闭症患者能够用心算开根号,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残疾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天赋。首先,我要说这实在是一派胡言。其次,尽管我不高,但也不是个侏儒,只是比平均身高稍矮而已。第三点,不管是在哪个国家的公司,高于该国平均身高的高层人士都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根据调查结果显示,身高与智力、收入与人气等都是呈现正相关的。当我要提报某人为某份业界高层工作的人选时,身高往往是我最看重的标准之一。长得高才会令人尊敬与信任,身高是一种权威。高个子总是非常突出,他们没有地方可以躲,他们是主宰者,身高彻底掩饰了他们的所有缺陷,他们一定得挺起自己的身子,让人看重。矮子则总是很低调,他们总是有秘密的计划,一些因为他们是矮子而想要去做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废话,不过我会推荐的绝对不是最棒的人选,而是我的客户会雇用的人选。我找的人一定都会有客户们喜欢的身材,脑袋只要够好就可以了。他们看不出谁的脑袋比较好,但是凭眼睛就能看出谁有好身材。就像那些出现在荻雅娜的画展里,有几个臭钱的所谓“艺术鉴赏家”,他们没办法品评画作,但倒是看得懂画家的签名。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愿意花大把钞票购买艺术名家的糟糕作品。就像有许多人肯用高薪聘请才智平庸的高个子。
我开着那辆沃尓沃S80新车,绕过弯道,往上爬升,目的地是我们那间位于福斯科伦区、有点买得太贵的漂亮新家。我会买下它,是因为仲介带着我们四处参观时,荻雅娜的脸上又出现那种痛苦的表情。我们做爱时总会浮现她额头上的那条血管变成了蓝色,在她那双杏仁状的眼睛上方跳动着。她举起右手,把一撮短短的麦色秀发弄到右耳后面,好像是为了更仔细聆听,以免眼睛骗了自己,骗她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她根本不需要开口;我知道这房子的确是。房仲说,已经有人出了比底价还要多一百五十万的价钱,她双眼因而变得黯然失色;尽管如此,我知道我必须为她买下房子。因为我知道,在说服她打消生小孩的念头后,这是唯一可以用来补偿她的东西。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用哪些理由跟她争论,要她去堕胎,只因没有一个理由是真话。事实上,我们虽然有三百二十平方公尺的超大空间,但是却没有可供任何孩子容身之处。也就是说,我跟孩子不可能住在同一个空间。因为我了解荻雅娜。相较于我,她非常坚持一夫一妻制。而小孩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会被我讨厌。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新生活,一个新家,还有一家艺廊。
我把车转进新家的车道。还隔一大段距离,车库的门就已经感应到我的车,自动打开。沃尓沃轿车滑进冷冽的阴暗车库里,当门在我身后往下滑时,发动机也被我关掉了。我从车库的边门走出去,沿着石板路往屋子走。那是一栋建于一九三七年的壮观建筑,设计人是功能主义建筑师乌维.班恩(Ove Bang),在他看来,花多少钱不是问题,重点是美观──在这方面他跟荻雅娜可说是声气相投。
我常想着我们该把这房子卖掉,搬到比较小一点,普通一点,实际一点的地方。但每次我像现在这样回到家时,西沉的午后太阳让房子的轮廓显得清晰无比,光线与阴影形成奇妙的搭配,屋后矗立着一片火红的秋日森林,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心卖掉它。我知道我无法停止付出。只因我爱她,所以也只能这么做而已。因为爱,我必须承担其他的一切:房子、那间花钱如流水的艺廊,为了证明我的爱而衍生的没必要花费,还有我们根本负担不起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淡化她想生孩子的渴望。
我打开门锁,把鞋子甩掉,在二十秒的时间限制内解除防盗铃,以免三城公司那边铃声大作。针对密码该怎么设,荻雅娜和我讨论了很久才达成共识。本来她希望能设定为DAMIEN,因为她最爱的艺术家是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她为我们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所以我坚持密码应该设为一串随意组合的字母与数字,以免被猜出来。而她也让步了。每当我立场坚定,态度强硬,或者软硬兼施,荻雅娜总是会让步,因为她生性温柔。她不是柔弱的人,而是温柔而有弹性。就像泥土一样,就算你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上面压一下,也会留下痕迹。奇怪的是,她越是让步,就变得更为强大而坚毅。我却变得更弱。最后,她会像巨大的天使一样高耸在我面前,而我则满怀罪恶、亏欠,而且良心不安。不管我多么努力四处揩油,不管我弄了多少钱回家,不管我从斯德哥尔摩总公司那里瓜分到多少奖金,都不足以让我解套。
我走到楼上的客厅与厨房,把领带拿掉,打开Sub-Zero牌顶级冰箱,拿了一罐生力啤酒。我们喝的不是常见的特级啤酒,而是那种被命名为“一五一六年”的酒款,因为它是根据古代的纯度法令酿造而成,有荻雅娜喜欢的那种温和口感。我往下看着花园、车库还有邻居。心里想着奥斯陆、奥斯陆峡湾、斯卡格拉克海峡、德国,还有全世界。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啤酒喝完了。
我又拿了另一罐,往下走到一楼,想要改看我们的自家景色。
我经过那个被我视为“禁地”的房间,注意到门开了一个缝。把门推开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她摆的一束鲜花,花跟一个小小的石像并排放在窗下那张像神坛的矮桌上。桌子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石像就像一个童僧,脸上挂着佛陀般的满意微笑。花的另一边是一双婴儿鞋跟一支黄色的手摇鼓。
走进去后我啜饮了一口啤酒,蹲下来,用手摸摸石像的滑顺光头。那是一尊“水子地藏”,根据日本的传统,它可以保佑“水子”──也就是那些被人工流产的胎儿。它是我从东京带回来的,当时我想要去猎人头,但是没有成功。那是荻雅娜堕胎后一个月的事,她的心情还是很糟,我觉得它可能会有点帮助。石像贩子的英文不够好,所以我听不懂细节,不过日本人似乎认为,当胚胎死掉时,婴灵就会回归到原来的液态状态,变成“水子”。如果再融入一点日式佛教信仰的话,这就意味着它会开始等待重新投胎的时刻。在此同时,人们会进行一些“水子供养”的简单祭拜仪式,不但能保护未出世的婴灵,同时也让父母免于遭受水子的报复。我从来没有跟荻雅娜提及最后这部分。重点是,这让我开心,而她似乎也能透过那尊石像得到慰藉。但是,当她对那尊地藏石像越来越着迷,想要把它摆在卧室里的时候,我就必须坚决表明立场了。我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以对着石像祷告或祭拜。不过,关于这点我没有对她来硬的,因为我知道我有可能因此失去荻雅娜。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我的个人电脑,在网络上搜寻爱德华.孟克那幅又被称为〈伊娃.穆铎奇〉的画作〈胸针〉,直到我找到一张高分辨率的图。这张画在合法画市里的标价是三十五万。拿到黑市的话,能得手的钱最多也只有二十万出头。收赃的人要分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二十归乌维,我则分得八万。这是惯常的分赃比例;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当然也绝无风险。那是一幅58 × 45公分的黑白画。差不多是A2纸张的大小。八万块。那一点钱还不够支付我下一季的房贷分期付款。如果与我答应会计师要在十一月补足的去年度艺廊赤字相较,那更是杯水车薪了。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种好画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以上一部作品,也就是索伦.昂萨格(Søren Onsager)画的〈穿高跟鞋的模特儿〉为例,距离它出现的时间已经超过三个多月了,而且当时我得手的金额几乎不到六万块。最好能立刻有奇迹出现。像是让QPR侥幸踢进一球,明明是失误,但却一举将他们送进温布利球场──不管这是不是他们应得的好运。听说真的曾发生过这种事。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伊娃.穆铎奇〉用打印机印出来。
今天的晚会上有香槟,所以我打电话叫了计程车。上车后,我跟平常一样,只说出艺廊的名字──这是用来测试我们的行销手法是否成功的方式,但是那司机跟其他司机一样,也是从后照镜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艾林史嘉格森街。”
在荻雅娜挑选用来当艺廊的房子之前,她老早就跟我讨论过应该在哪个地区开业。我非常坚持艺廊一定要在西勒贝克与维格兰两区构成的轴线上,因为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买得起画作,而且附近才有相当水准以上的艺廊。新艺廊如果在这个区域以外开张,可能早早就要关门大吉了。过去荻雅娜一直以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蛇形艺廊为她的理想,而且她坚持不能让她的艺廊面对着车水马龙的主要乾道,像是碧戴大道或者老德拉门路之类的,而是应该位于一条静谧的街道上,如此一来才有让人沉思的空间。更何况,这种位于偏街的地点具有隐密性,意味着它是给新手,也是给行家去的地方。
我说我同意,心想这样也许不会被租金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之后我就没这么想了,因为她说,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把钱拿来换取比较大的空间,有一个交谊厅让她在私人赏画会之后举办招待派对。事实上,她早就相中了艾林史嘉格森街附近的一间空屋,那是个完美的地方,万中之选。艺廊的名字是我负责想的:“E艺廊”。E代表艾林史嘉格森街。此外,城里最高档的“K艺廊”也是遵循这种命名模式,希望这个名字可以透露一个讯息:我们锁定的客户是那些最有钱,最有品,还有最酷的人。
我没有跟荻雅娜说“E艺廊”的发音听起来像是挪威话中“独一无二的艺廊”。她不喜欢那种耍嘴皮的无聊双关语。
接下来我们搞定了租约,又进行大规模的装潢,财务状况的恶化可说是难以避免了。
当计程车停在艺廊外的时候,我发现沿着人行道停放的捷豹与凌志轿车比平常还多。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附近那些大使馆中有某家在宴客,又或者是瑟琳娜.米德法(Celina Midelfart)在她那间像东德碉堡一样森严的豪宅里开趴。
当我进门时,轻声悦耳的八○年代低音环境音乐从展示间里流泻出来。我知道接下来要播放的是《郭德堡变奏曲》,因为这张CD是我烧给荻雅娜的。
尽管才八点半,艺廊已经半满了。这是个好征兆:通常E艺廊的客户都要到九点半以后才会出现。荻雅娜曾跟我解释,私人赏画会如果人满为患的话,会显得太过俗气;如果只有半满的话,则可以凸显出尊贵的气息。不过,我自己的经验则是,到场的人越多,才能卖掉越多画作。我对着左右点点头,但没有人回应我,接着我就直接朝活动式吧台走过去了。尼克是荻雅娜的固定酒保,他拿了一杯香槟给我。
我尝了一口苦涩的泡泡,接着问说:“贵吗?”
尼克说:“六百元。”
我说:“最好能卖出一些作品。哪个画家?”
“阿特.瑙鲁恩。”
“我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尼克把他那黑檀木色的大头往右边一歪,然后说:“在那里。你老婆身边。”
我注意到那画家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不过也就只看到那么多而已。因为她在那边。
白色皮裤紧贴着她那双细长的腿,让她看起来更高了。她的头发从平整的浏海两边往下垂,这种垂直的轮廓让人更觉得她像是日本漫画里的人物。聚光灯投射在她那件宽松的丝质衣服上,让她结实的窄肩与胸部散发着蓝白色光芒,从侧边看来,胸口的完美曲线就像两道波浪。我的天啊!那一对钻石耳环如果戴在她身上,一定会显得更为闪耀动人!
我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开始环顾室内各处。受邀者们站在画作前有礼貌地交谈。他们都是这一类活动的固定班底。事业有成的富有金融家(一律穿西装打领带),还有那些真的有点成就的名流(身上穿的都是潮T)。而里面的女人(各个都身穿名牌服装),不是演员、作家,就是政客。当然,少不了还有那些所谓前途看好的年轻艺术家,据说他们都是穷鬼,而且叛逆不羁(他们的牛仔裤上都有破洞,T恤上都印着一句句口号)──在我心目中,他们就跟QPR一样。一开始我看到宾客名单里有这些人时,便皱起了眉头,而荻雅娜则辩称赏画会需要“加料”,要注入一些活力,一些比较危险的人物,而不只是画作的买家、锱铢必较的投资客,还有那些只想来这里露露脸的家伙。这么说也挺合理的,但我知道那些浑球之所以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都低声下气地跟荻雅娜要到了邀请函。尽管荻雅娜也知道他们来这里只是要钓买家上钩,把自己的作品卖掉,但根据过去的纪录,每当有人请求帮忙时,她没有一次能说不的。我注意到有几个人(大多是男人)偶尔会往荻雅娜的方向偷偷瞄过去。要瞄就瞄吧。她比他们能追到手的货色都还漂亮。这不只是个假设,也是个不可动摇且合乎逻辑的事实,只因她就是极品中的极品。我试着不要让自己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折磨。此刻我的心情已经能平静下来了,因为我告诉自己,她会选择我,只是因为她永远就是那么盲目。
我算一下里面有几个人是打领带的。依照惯例,他们才是买家。目前瑙鲁恩的作品每一平方公尺可以卖到五万元左右。因为艺廊可以抽佣百分之五十五,所以我们不用卖很多幅画,今天晚上就可以大赚一笔。换言之,这样比较好,因为瑙鲁恩的作品很少见。
此刻人们在门的两边穿梭来去,我必须侧身相让,他们才能去拿托盘上的香槟杯。
我缓步走向我老婆与瑙鲁恩,对他表达我深深的崇拜之情。当然,我太夸张了,但也不能说是睁眼说瞎话;那家伙很厉害,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当我正要把手伸出去时,我们的大画家却被一个口沫横飞的家伙抓着衣领拉走,他们显然是相识的,两人走到一个咯咯娇笑的女人身边──我看得出她正尿急。
我站到荻雅娜身边说:“看来不错。”
她低头对我微笑说:“嗨,亲爱的。”然后她示意那两个双胞胎女孩该把那些用手指吃的食物端出来了。寿司吃完了,但赏画会之前我建议了一家新的阿尔及利亚料理外烩公司,融合了法国味的北非食物,奇辣无比。不管你多能吃辣,都会觉得辣。但我发现食物还是她跟巴嘉铁餐厅订的。天啊,那里的东西还是很好吃,只不过价格高了三倍。
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有好消息。记得你跟我提过霍尔腾市那家公司在找人吗?”
“探路者公司。怎么了?”
“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
我端详着她,感到有点讶异。身为一个猎人头顾问,我当然偶尔会用到荻雅娜的顾客名单以及交友圈,其中有许多人是公司老板;这完全不会让我感到良心不安,毕竟,负责交帐单的人可是我。这次让我感到比较不寻常的,是荻雅娜居然自己想到要推荐某个人去做某份工作。
荻雅娜挽着我手臂内侧,靠过来低声说:“他名叫克拉布斯.葛雷夫。爸爸是荷兰人,妈妈是挪威人。还是刚好相反啊?不过这不重要。三个月前他辞职了,刚刚搬到挪威来整理一间他继承的房子。他曾当过鹿特丹市一家科技公司的执行长,是全欧洲规模数一数二的卫星定位导航公司。直到公司在今年春天被美国人买走之前,他一直是大股东之一。”
我喝了一点香槟,然后说:“鹿特丹。公司的名字呢?”
“霍特。”
我几乎给香槟呛到,接着我说:“霍特?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
“你有那家伙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
我沉吟了一下。霍特。探路者公司一直都把霍特视为他们在欧洲的典范。跟现在的探路者一样,霍特公司也曾经是一家小规模的高科技公司,他们的专长把卫星定位导航的技术带进欧洲的国防产业。如果曾在那里当过执行长,当然是绝佳人选。所有的猎人头公司都说,如果要他们承接案子,就必须把工作交给他们独家全权处理,如此一来才能有严谨而有系统的表现。但是,如果萝卜又大又红的话,也就是那份职务的年薪总额接近七位数的时候,任谁都会修正原则。而帮探路者找人这份工作就是一根又大又红的萝卜,抢手得很。得到这项业务的,包括三家人力招募公司:阿尔发、伊斯科,还有柯恩与费瑞国际。三家都是业界最顶尖的。正因如此,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已。每当我们承接那种“成交才有酬劳”的案子时,我们只能先拿到一笔支付相关费用的钱,如果找到的人选能符合客户开出来的条件时,又可以拿到另一笔钱。然而,是否能拿到真正的酬劳,端视客户最后是否聘用了我们推荐的人。我对这一点没有意见,但这份工作所关系到的,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输赢。赢了就证明我是这一行最厉害的。这是我的矮子乐。
我靠过去跟荻雅娜说:“听我说,宝贝,这很重要。你可不可以给我任何能找到他的联络方式?”
她咯咯笑说:“只要有东西引起你的兴趣,你总是这么好声好气的,亲爱的。”
“你知道哪里……?”
“当然。”
“哪里?哪里?”
她指着某个方向说:“他就站在那儿。”
在瑙鲁恩那一幅表现主义风格的画作前(他画了一个正在流血,戴着一个囚犯专用头套的男人),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人,身形细瘦而挺直。聚光灯投射在他那闪闪发亮的古铜色头颅上。他两边的太阳穴都有青筋浮起。西装是订制的。我想是来自伦敦萨佛街。他穿着衬衫,没打领带。
“亲爱的,要我把他带过来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做好心理准备。荻雅娜朝他走过去,往我这边指了一下,我注意到他还优雅地鞠了个躬。他们朝我走过来。我微笑了一下,但没有笑得太开,在他走到之前就把手稍稍伸出去,但是没有太早出手,时间恰到好处。我整个身体转过去面向他,与他四目相交。百分之七十八的第一印象是由肢体语言决定的。
“罗格.布朗,幸会了。”我用英国腔念出自己的名字。
“克拉布斯.葛雷夫。我才是幸会。”
虽然他那正式问候语不像挪威人会说的话,但他的挪威话说得几近完美。他的手温暖无汗,劲道十足,但又不会太用力,而且握手握了三秒,是最适当的时间。他的眼神看来平静、充满好奇心、保持警觉,微笑友善且不勉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我原先所期待的那么高。只差一点就有一百八十公分,这让我有点失望,因为就人种的身高而言,荷兰人平均有一百八十三点四公分高,居全世界之冠。
一段吉他的和弦乐音响起。说得精确一点,是一段G11sus4的和弦,接着播放出来的是披头四的〈一夜狂欢〉,来自他们一九六四年推出的同名专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送Prada手机给荻雅娜之前特地把这首歌设定为手机铃声。她把那只迷人的轻薄手机拿到耳朵边,点头向我们致歉,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你刚刚搬到这里,葛雷夫先生?”我听到自己讲的话好像一齣老旧广播剧里的台词,把“先生”(herr)这种挪威文里的文诌诌字眼都搬出来了,但是在进行买卖之前的开场白里,摆出低姿态来装腔作势一番是很重要的。不过,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我继承了外祖母位于奥斯卡街附近的公寓。它已经闲置在那里两三年了,需要重新装潢。”
“了解。”
我微笑了一下,抬高两边眉毛,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但是没有追问下去。这样就够了。如果他能遵守社交规范,就知道应该用多一点信息来回答我。
葛雷夫说:“嗯。在辛苦攒钱那么多年之后能好好休息一下,我觉得很高兴。”
我想不出自己不该单刀直入的理由,所以就说:“就我所知,是霍特公司吧。”
他露出稍感讶异的神情说:“你知道那家公司吗?”
“我效力的人力招募公司有个客户叫探路者,是霍特的竞争对手。你听过那间公司吗?”
“知道的都是些零碎的信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公司总部应该是在霍尔腾。规模小,但竞争力很强,对吧?”
“在你离开那一行的几个月里面,他们的规模应该有大幅度的成长。”
葛雷夫说:“在卫星定位导航产业里,情势变化是比较快的。”他转了转手上的香槟杯。“每家公司都想扩张。我们的座右铭是,不扩张,就等死。”
“我懂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霍特才会被并购?”
葛雷夫露出微笑,淡蓝色眼睛周围的黝黑皮肤浮现一条条细纹,他说:“想要扩张,最快的方式就是被并购,这你也知道。根据专家的估算,两年内不能挤进前五大的卫星定位导航公司都可以收摊了。”
“听起来你好像不同意?”
“我觉得,创新与弹性才是生存的最重要诀窍。我认为只要有足够的资金,能够迅速适应环境的小公司比大公司更为重要。所以,尽管我因为卖掉霍特而变成有钱人,坦白说当时我反对卖公司,而且在那之后就辞职了。显然我的想法跟不上时代潮流……”他那强硬但是保养得宜的脸上又流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心里住了一个游击队战士。你觉得呢?”
他说“你”,而不是“您”。这是个好兆头。
我说:“我只知道探路者正在找新的执行长。”我对尼克做了一个手势,要他再拿香槟给我们。“他们要一个可以抵挡外国公司攻势的人。”
“嗯哼?”
“而我觉得,听来你好像有很高的机会可以成为他们的理想人选。有兴趣吗?”
葛雷夫笑了出来,他用那迷人的笑容说:“罗格,真抱歉。我要处理公寓的事情。”
他直呼我的名字。
“克拉布斯,光是听你讲,我就知道你对公寓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兴趣。”
“那是因为你还没看到那间公寓,罗格。那房子又大又旧。昨天我还在厨房后面发现了一个房间。”
我看着他。那套西装之所以那么合身,并不只是因为去萨佛街订做的,也是因为他的身材很好。不,不只是身材很好,应该说他的身材棒透了。他不是个肌肉男,但他脖子上的血管,他的体态,他那缓慢的心跳,还有手背的蓝色毛孔,却能适度地展现出强健的体格。而且人人都看得出他那身西装布料掩藏着多少肌力。我想,应该是一种精力吧。一种无穷的精力。我已经决定,这个头我是猎定了。
我递了一杯尼克拿过来的香槟给他,问说:“克拉布斯,你喜欢艺术吗?”
“喜欢,但也可以说不喜欢。我喜欢真正有料的艺术。我看到的大部分作品都宣称自己含有某种美感或真理,但我觉得它们没有。也许真的藏在艺术家的脑海里吧,只是他们欠缺表达的天分。如果我看不出美感或真理,那就是它们没有,道理很简单。一个艺术家如果宣称自己被误解了,恐怕他就只是一个没有被误解的三流艺术家。”
我举杯说:“我的看法一致。”
葛雷夫说:“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天分,我不怪他们,我想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发挥多少天分。”他的薄唇几乎没有因为喝香槟而沾湿。“但是我不能原谅那些艺术家。我们这些没有天分的人必须挥汗工作才有钱赚,然后付钱请他们为我们创作。很公平,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他们就该他妈的好好创作啊。”
我已经观察够了,也知道测试结果是什么。就算再跟他进行深入访谈也只会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他就是最理想的人选了。就算再给伊斯科或柯恩与费瑞国际两年的时间,他们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人选。
“克拉布斯,我们一定要好好聊一聊。我告诉你,这是荻雅娜坚持的。”我把名片递给他。上面没有地址、传真号码或网址,只有我的名字与手机号码,还有用小小字体印在某个角落的“阿尔发”几个字。
葛雷夫一边看着我的名片,一边说:“如我所说──”
但我打断他:“先听我说,拒绝荻雅娜可不是明智之举。我不知道我们会聊些什么,也许是艺术,或者是未来,又或者是住屋装潢。我刚好认识两三个奥斯陆最厉害而且要价最合理的工匠。但我们还是要聊一聊。明天三点,如何?”
葛雷夫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用细致的手划过自己的下巴,说:“我还以为给人的名片上应该要有足够的信息,让拿到的人能去拜访?”
我在身上摸索着找出我的康克令牌钢笔,把办公室地址写在名片背面,看着葛雷夫把它放进外套口袋里。
“罗格,我很期待跟你聊天,但是现在我必须回家去,鼓起勇气跟那些说波兰文的木匠吵架。帮我跟你那迷人的老婆说声再见吧。”葛雷夫生硬地鞠个躬,几乎像在行军礼,然后就朝门边走过去了。
当我目送他离开时,荻雅娜侧身朝我走过来,她说:“还顺利吗,亲爱的?”
“这个人选太棒了。光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像猫一样。太完美了。”
“意思是……?”
“他甚至坚称自己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天啊!我真想把这只猎物做成标本挂在墙上,让他露出牙齿。”
她高兴地拍拍手,像个小女孩似的。“所以我有帮上一点忙啰?我真的有帮上忙?”
我伸手环抱她的肩头。一个个展示间都已经挤满了人,实在太棒了。“从此以后你就是个经过认证的猎人头顾问了,我的小可爱。卖得怎样?”
“今晚是不开放买卖的。我没跟你说过吗?”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今晚只是……展示而已?”
“阿特不想放掉他任何一幅画。”她露出微笑,仿佛在道歉。“我能体谅他。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割舍掉这么美的东西吧?”
我闭上双眼,吞了一口口水,思考了一下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听见荻雅娜用困窘的声音说:“罗格,你觉得那样很愚蠢吗?”接着我回答她:“一点也不会。”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双唇贴到我的脸上。“亲爱的,你是个大好人。反正我们可以等一阵子再卖画。这可以帮忙塑造形象,凸显出我们的独特性。你自己也说过这有多重要。”
我挤出一丝微笑。“当然了,宝贝。独一无二是件好事。”
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还有,你知道吗?我还请了一个DJ到这场招待会来!那个在蓝厅夜总会播放七○年代灵魂乐的家伙,你总说他是城里最棒的……”她拍拍手,而我则感觉到自己的微笑好像渐渐从脸上消失,整张笑脸掉到地上后砸碎一样。但是,从投射在她那举起的香槟杯上的影像看来,我的笑脸还在。约翰.蓝侬的那一段G11sus4和弦铃声又响起,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电话。电话另一头有人问她说他们能不能来,她吱吱喳喳地回答,我仔细端详着她。
“你当然能来,米亚!不会啦,把宝宝也带来。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帮她换尿布。当然,我们欢迎小孩的尖叫声,他们可以炒热气氛!但是你要让我抱她。一定喔?”
天啊!我真是爱死这个女人了。
我又开始扫视室内的人群。然后,我的目光停在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有可能是她。柔媞。跟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看到她的时候一样,那眼神还是如此忧郁。但那不是她。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那一晚柔媞的身影就像只流浪狗似的缠着我,缭绕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