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段灼电话时,池绥正在篮球场上。
段灼是高中时大他一届的学长,大学凑巧也在同一个学校,两个人的交情深,校门口的咖啡店是两年前池绥沾了亲哥的光投资开的,他没有多想请了当时正在为实习掉头发的段灼当店长。
待遇高,加上是池绥的邀请,段灼二话不说答应,一干就是两年。
段灼在电话里神秘兮兮:“猜我看到谁了?”
正好是休息时间,池绥坐在长椅上,毛巾搭在肩头,他胡乱擦了几下,心不在焉地搭腔:“谁?”
“徐浥影。”
段灼笑嘻嘻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欠扁,“正在店里,跟人吵架呢,你要是现在来,还能赶上热乎的。”
池绥摘了毛巾起身,有人喊道:“这就不打了啊?”
池绥没说话,背对着那群糙汉子摆了摆手,先回了趟宿舍,花了两分钟冲了澡,套上白色高领羊毛衫,下身一条牛仔长裤。
他这人穿衣服一向没什么季节观念,怎么高兴怎么来,随便一件都能凹出段灼羡慕的时尚感,牛仔外套就堆在床上,他随手拿起,往身上一披,百忙之中看了眼墙上的钟表,顾不上套袜子,光脚踩进板鞋。
到咖啡店时,争吵已经到了尾声,段灼唯恐不乱地朝他喊了声,不少人的目光聚焦过来,他心一凛,下意识看向徐浥影,她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冷漠姿态,眼睛笔直地对着同一个方向,片刻敲着手杖朝右前方走去。
看热闹的人跟着散去大半。
池绥不动声色地跟上前,看着她在公交车站台前停下,却没有上车的打算,于是倚在灯柱上站了会,直到她接完电话,才原路返回。
见到段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得提醒你,我们咖啡店有条规定,主动挑事的人会被拉进黑名单。”
他单手插兜,另一条手臂撑在吧台上,吊儿郎当的姿态,声线也轻慢,显得没多少威慑力,
言下之意:从今天起,狗和赵雪如不得进此店。
段灼觉得池绥把漂亮姑娘比成狗的这种行为多少过分了,挑眉插嘴道:“我这店长怎么没听说有这种约定?”
池绥眼尾勾起,笑意疏懒,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现在有了。”
客人都是一波一波地来,等这波过去,店里冷清不少,涉及商业上的事,两个人的音量不约而同地压低了些。
池绥说:“改天你设个特殊人群专用点单通道。”
这提议单纯是为了徐浥影,还是涵盖了以她为代表的特殊群体,不得而知。
段灼思忖片刻说:“你这样做,会赶客吧。”
池大少爷财大气粗,“我差这点钱?”
段灼撇撇嘴,又叹了声气,感叹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是不差。”
池绥将大半重心抵到吧台上,下巴扬起,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条,“那些杠精是不知道,看不见的日子有多痛苦,我知道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可谁又是为了习惯活着的,要真能选择,她应该比谁都想重获光明。”
池绥声线拖得很慢,最后突然笑说:“她的眼睛很漂亮,有光会更漂亮。”
段灼受不了他这间歇性抽风的恋爱脑,酸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准备离他远点,听见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最近我见过她。”
池绥顿了两秒,决定补充:“还说上话了。”
段灼含在嘴里的冰咖啡还没咽下去,被他的话震惊到,气息一个不稳,呛红了脸,一时间口腔里全是发涩的苦味,他忙不迭剥开一颗水果糖调和。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几天前,在影咖。”
段灼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大理石台面,“她认出你了?”
池绥低垂着眉眼,“没有。”
段灼拍拍他的肩膀,半火上浇油地安慰道:“没有是正常的,毕竟你俩高中同校两年都不同班,在学校也没说上过一句话,唯一的交集,应该就是你死皮赖脸跟去北方那次吧。”
段灼至今不知道池绥是从哪听说的徐浥影要去北方看雪的消息,最后连偶遇的时间都掐得格外精准。
究竟是图谋不轨已久还是连环巧合,估计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没认出你正常,你不向她表明身份就不太正常了。”
“表明什么身份,以前同学?还是跟她告过白?”
池绥嗤了声,“那会她就没当真,别提过了这么多年,估计早忘了这茬。”
段灼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说起来,这些年她好像变了不少。”
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记得高中那会,她身上没这么多刺啊。”
挺安静一女生,据说被同班同学孤立了,但她本人好像从来没放在心上,做什么事都是形单影只的,后来有人听说她的家世,频频前去示好,她还是爱搭不理的,被扰到烦不胜烦,才开始冷言冷语,据说还把人怼哭过。
总之,是个清高又有原则的人,不会主动挑事,除非对方触及到自己底线。
哪像现在,就跟个小鞭炮似的,一点即燃。
池绥没解答他的困惑,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绕过正在忙碌的店员,娴熟地调好一杯生椰拿铁,装进保温袋里,然后拿起笔在袋子上写写画画。
段灼盯住他脑袋看了会,总算察觉到他的不同,“你什么时候换的发型?”
头上那一撮撮就跟小绵羊似的。
“上周六。”池绥问,“看上去怎么样?”
“有点骚。”
“……”
“春天都还没到呢,你再忍忍,别提前发骚。”
池绥笑骂一声,随后将袋子递到段灼手边,“你去给她。”
“徐浥影啊?”段灼懒得走这一趟,“我去多唐突。”
池绥头也不抬地说:“你前女友不是她生活助理,你交给她就行。”
让段灼和她见面,不可能,他心没这么大。
段灼顿了两秒,“行,保证给你送到。”
没走出几步,折返回来,“池老板,你也太抠搜了吧,怎么就只给一杯呢?”
池绥眯起眼睛看他。
段灼笑说:“使唤我前女友当中间商,怎么着也得让人家赚点差价吧。”
池绥停顿片刻,低下头多冲了两杯拿铁,其中一杯打算留给段灼,他很贴心地在里面加了两大勺糖,打算把这狗齁死。
学生会这次会议开得时间有些久,米洛坐在最后一排拿出手机摸鱼,才发现寝室群已经炸开锅。
室友B:【落落,徐浥影今天来咱们A大了啊?@米小洛】
米洛:【来了啊,你在食堂看见了?见笑了,我家这位大小姐嘴巴是有点东西在的。】
室友A抢先道:【学校论坛新帖子你没看啊?她好像在校门口的咖啡店里跟人发生了争执,被人po到论坛上吐槽呢。】
米洛一惊,条件反射站了起来,凳脚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十几个脑袋齐齐看过来。
她迅速把手机背在身后,朝会长说:“身体不舒服,去趟校医室。”
她脸色发白,额角渗出几滴汗,可信度大大增加,会长点头放她离开。
离开会议室,米洛点进论坛,看了半分钟,退出给徐浥影拨去电话,对面隔了好一会才接通,“浥影姐,你在哪呢?”
“在校门口最近的公交站台上坐着。”
“行,我马上过去。”
米洛是跑着去的,中途被耽误了近五分钟,以至于到约定地点时花了十多分钟,徐浥影这回很听话,老老实实坐在原地,脊背崩得挺直,胸前垂着两绺长发,衬得脸巴掌大小,嘴上的唇膏已经失了颜色,看上去气色不佳。
米洛将她领到车上,不着急询问,而是说:“刚才路上遇到咖啡店店长了,跟我说他非常抱歉,让你在店里受到委屈了。”
她将保温袋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的赔罪礼,压压惊。”
徐浥影还是头一回听说生椰拿铁能用来压惊,不免一顿。
米洛没说的是,袋子上还画了个笑脸,底下有一行手写字母:Il fait dimanche quand tu souris.
后来她上网查了下,才知道这句法语的意思是:你微笑的时候就是星期天。
挺像在调情,就是不知道对谁的。
米洛暗嗤,这狗男人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逮着机会就散发油腻磁场,她真担心,他那鱼塘还能不能再放下小鱼苗。
徐浥影这会没听出她别别扭扭的语气,接过,不紧不慢地打开包装,浅浅吸了口,椰香在唇齿间荡漾开,余味有种绵长的苦。
“你和那店长认识?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徐浥影已经忘了自己在A大有多出名、身世背景早就被人扒了个底朝天的事实。
米洛讥笑了声,“岂止认识,熟透了。”
从她口中蹦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重磅,“有眼无珠、鬼迷心窍时交的前男友。”
好像她之前是跟自己提过一嘴。
网上认识的,对对方的了解也不深,甚至连照片都没给对方看过,没多久闹了矛盾,面基当天即分手。
徐浥影花了好大的劲,才忍下到嘴边的那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呜呼”。
“那你刚才想也不想就把我领到你前男友的咖啡店里?”徐浥影把拿铁插进中央扶手盒里,侧过身,毫无征兆地前倾逼近米洛,眼睛眯起来,用意味不明的语气问道:“你该不会对他旧情难忘,想拿我当借口,趁机见他一面?”
米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不躲不闪。
徐浥影不逗她了,身子坐了回去,米洛进入正题:“刚才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学校论坛上都在说你的不是?”
徐浥影的重点抓得有些偏,“你们A大学生效率挺高啊,这才过了多久,论坛上就有骂我的帖子了,你说说,都骂了我什么?”
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一字一句念下来有些伤人,米洛用四个字总结:“陈词滥调。”
徐浥影轻笑一声,难得不依不饶一回:“你举个例子。”
米洛拿她没办法,随便找了条评论,念道:“大家别乱传播谣言,她可能没恶意的,就是说话有些直,而且你们看,她的朋友不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嘛?”
这个“嘛”有些熟悉,徐浥影打断:“这人ID名叫什么?”
“沉冬雪。”
翻译下来:赵雪如。
“……”
怪不得茶味这么冲鼻。
米洛又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论坛上几乎都是些为喷而喷的杠精,很难从他们的骂声中还原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更何况比起那些又失偏颇的言论,她更想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徐浥影挑重点简单叙述了遍,米洛一个旁观者都听得脸色发沉,“不愧是赵茶茶,逮着机会就给你使绊子。不过赵茶茶要你先点单那句话我听着也还行啊,那些人至于这么义愤填膺?”
“你觉得听着还行,是因为你和我的关系比我和那些人的关系更深。”
徐浥影说,“他们也没说错,我不能仗着自己身体特殊,就行这种优待。”
从失明到现在,徐浥影见识过的人多半都有三幅面孔,一副向往特殊,希望自己能成为与众不同的存在,一副故作温柔,好对那些需要关爱的残障人群施以无处安放的同情和善意,最后一副尖酸刻薄,用来毫不留情地排斥着那些损害到自身利益的特殊人群。
不好评判是非对错,个人价值观选择罢了,围绕的命题只有一个:大家都是凭本事活到现在的,就你拥有特例公平吗?
徐浥影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回生椰拿铁,没怎么吸,百无聊赖地咬着吸管。
车辆已经启动,一片寂静中,只有空调暖风微弱的呼声。
气压略显低沉。
米洛察觉到,偏头朝她看去,窗外浮光掠影,她的侧脸被印得斑斑驳驳的,心里涌上一阵心疼。
两年前的一次机缘巧合下,米洛来到徐浥影身边,被挂上生活助理的头衔,说白了就是伺候大小姐饮食起居的保姆,那会徐浥影的眼睛就是现在这副样子,身边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徐浥影患上视障的原因,当然米洛自己也觉得没有立场多嘴过问。
她也无从知晓刚失明那会徐浥影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有没有歇斯底里,或者一度自暴自弃,唯一清楚的是,从奢入俭难的道理同样适用于视力,
变为双目近乎失明的盲人,生理心理上的痛苦可想而知。
事实上,徐浥影没有因为自己这双眼睛抱怨过一句,平静到仿佛失明对她而言,不过是上帝落在身上无关痛痒的一击。
米洛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浥影姐,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那些难听的话就当成耳旁风吧,千万不要让它们影响到你,不过要真影响到了,你就——”
徐浥影有点受不了她身上古代文人一般长篇大论的酸腐味,牙齿离开吸管,直截了当地打断,“你想说什么直说。”
“泰戈尔不是写过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浥影姐,要是世界也以痛吻你了,那——”
徐浥影皮笑肉不笑,谢绝了这碗心灵鸡汤,“那我会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