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候,周岭泉停住了动作,笼在她上方,一双镇定的眼睛,审视她的极乐和崩溃。
他们没有再接吻。在这癫狂与静寂的边缘时刻,梁倾也望着他,像在交战,却始终没有伸出手求援以得到支点。
周岭泉静静端详,直到她眼睛里那种平素有些疏离的神情回来了。
他平白有种自厌的心情一闪而过,面上却笑着抚了抚她带着潮气的长发,说:“我得走了。梁律师。”
他是故意这样叫她的。
梁倾嗯了一声,问:“不需要我帮你?”
周岭泉忍俊不禁,想不到她是个有来有往的人,说,“来不及了。下次。”
他一说,她也有些赧然,借着黯黯的月光,她的眼睛反而特别亮,一种清清澈澈的柔爱,并非因为他。
周岭泉不知为何不敢看她这双眼睛,于是恶作剧似的将手覆盖上去,遮住,这才敢继续端详她的五官,鼻子和唇,纤细和肉感的矛盾美感。眼下一团阴凉的酡红之色,是方才的证据。
他没来得及细看,梁倾挣了他,周岭泉去按灯,却被她按住了手,见她伸出两条白惨惨的手臂,推推他的小臂,说,“别开灯。你先走吧。不介意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周岭泉并无留恋之态,进浴室整装,出来时看梁倾又是闭着眼的,以为她睡了过去,没再说什么,阂上门便去了外间,细细嗦嗦一阵,再是门关上的声音。
不知为何,梁倾恍然觉得他方才在时自带一阵白噪音,又或是空调的风机响动之类的声音。
关门的瞬间世界才彻底静下来。
只剩下她和她突然拥有的秘密。
被子里仍是潮的,方才她出了一身汗,此时已冷下来,贴着被单,一种捂不热的阴凉感受。
她却并不介意,还将头也埋进了被子里,借以逃避窗外的人造光源和那弯小月亮,它比前头亮了些,像在促狭地笑她 —— 笑她的逃避和实质上的无处可逃。
她未着寸缕,躲在被子里,里边气息浑浊,却自觉有种回归母体的温馨,忽然地,身体先于大脑似的,想起一件事情。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刚刚和父母分床睡,醒的好早,是那种浑浊的蓝色的早晨,她醒来后觉得好新奇又好孤独,于是偷偷跑回父母的房间,从脚那头钻进被窝里,然后一直往床头攀爬。
她记得那种攀爬的感觉,也记得她父母那时候是□□的。她那时当然不明白□□的原因,只是一直往前攀爬,踩踏着父母的骨骼和肌肤 —— 他们像两只相拥沉睡于海底的海豚。
好像那天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是这两具身体的建构延续。
手机忽然响了,她极不情愿地伸手去够,却摸到个冰凉的物什,是周岭泉的手表。她开了灯,拥着被子坐起来。
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褪下的。
虽无甚了解,但也能大概猜得出很贵重。金属好凉,她攥在手里,周身是□□的,便觉得这种凉一时透进了心里。
她划开手机,想提醒周岭泉,周岭泉的信息却先进来了,‘房卡在桌上,你拿着,这儿平时没有别人会来,你随意。’
梁倾想他是个体面的的好炮-友。
没回这句,只发了一句给他,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们’她打完又删掉,改成‘谁都别说。行么。’
‘都行,你说了算。’
‘你手表忘拿了。’
那边看来已经上飞机,只回,‘你替我收着,下次给我。’
下次。
梁倾没有再回,起身整理了东西,甚至铺平了被褥,这才离开房间。她自然没拿那张房卡,却将手表带走了,像是将一个秘密揣在怀里。
“你昨晚怎么了,怎么没回家。”
梁倾进门的时候,王敏正坐在桌边吃苹果玩手机,她显然并不等待梁倾给出什么答案,只是没话找话。她睡到中午起床,看到信息才知道梁倾早晨进不去门,却也没有再提及这一茬儿,也没问她后来去了哪里,就此揭过。
“去医院了。”
“又是你家那个亲戚?”
“是。人快不行了。”
“哦。”
王敏摸不清这到底是梁倾的哪门子亲戚,只知道她常常跑医院,却不常提及,如今人快不行了也是这幅颇为事不关己的样子。
敷衍两句,她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梁倾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地板上那块刮痕还在,桌上摊着前夜加班留下的一沓纸张,上面的文字是人类的语言能到达的无聊极限。
前些日子下雨,她房间朝北,屋角隐隐有霉点,衣柜散发着一种劣质的腐味。
这些都不要紧。
她没开灯,倒进被子里,闻到自己发间有酒店洗发水的余味,是她脱离过这眼前生活的罪证。
她笑起来,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
王敏突然来敲她的门,梁倾没动,只问她怎么了。
王敏隔着门,说,“过两天我请了年假出去玩一趟,前两天囤了些菜和水果,都在冰箱里,你有时间帮我处理了吧,不然发臭。”
门那边静了一会儿,才听梁倾懒懒地说,“知道了。”
她躺着,窗大敞,对面楼栋看得一清二楚,有一户是一家三口,父母坐着在沙发上,孩子正坐在地上堆积木,上面一户是一对情侣,男生光着膀子刚从浴室走出来,女孩儿蜷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那男生将手伸进她的睡衣里...
她着迷似地看了好一会儿,睡了过去。
飞机降落北城,是夜里九点多,助理张阳接了他的行李,发了车才问他,“老板,去哪儿。”
“回御山那边吧。”
御山公馆是他自己的住处,离国贸和机场都近,虽然是闹市区,不算清净,但图个方便。
车刚上了高速,助理从后视镜里看他,却辨不出他今日的情绪,只见他将车窗开了半道口子,北城已是隆冬,那风里像有冰渣似的,往车里撞,张阳冷得受不了,却见周岭泉穿得比他还要少。
周岭泉吹了把风,将手机掏出来,低头看,过了会儿才将窗户关上,对前座说,“去西边一趟吧。”
从这儿开过去得一个多小时。
他陪周岭泉去过一次,虽只是在大院外等着,也远远望见过他见的人,是个老者。
看他二人交谈行为,并不亲密。
他多少也听说过,坊间说周家小时候给周岭泉算命,说他与父母相克,要在远处抚养长大才能化解凶险。所以他在北城亲戚家长大到十来岁,才回了港城。
后来在港城念完高中,又直接去伦敦念书,工作,在头部的投资银行挣了声名,三年前才回国。
外人都赞他是家族遗传,背地里也有人说他有周家资源,这么年轻就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是意料之中。有人也说拿钱也能砸得出来这种体面。
张阳以前也这么认为。
但后来与他共事才发现,除了那些称之为天赋的东西,他还看到他那种极致的自控,近乎自虐的刻苦以及他对待同僚的真诚之处。也因此哪怕有其他机构三番四次对他抛出橄榄枝,他也还是选择了周岭泉。这些年与他几乎7乘24小时的相处,密集的学习和成长,让他觉得他做了很正确的决定。
张阳猜想,也许这儿是他长大的地方。
车划入东门进入大院,张阳瞥一眼,见这宅子内并无灯影,想着大概上了年纪的人歇得早一些。
张阳在车库里等,见周岭泉推门下车,车库里分外冷,他最近密集型地出差,背影看着是瘦了些。
他以为周岭泉好不容易来一次颐泰,亲戚总要留他多坐一阵,他便将车内空调再调高一些,耐心等着。
团队里都公认周岭泉是个实在的老板,他虽不是那种热络话多的人,但在工作上处处提点,年底分红也绝不抠门儿。
至于工作之外的时间,就算是他作为助理也很少被差使去做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张阳有种直觉,今晚周岭泉来西边这一趟,不只是为了探望亲戚那么简单。
他模模糊糊想着一些心事,譬如过两天的一个新项目签约在即,今晚他本是想跟周岭泉再过一遍前期文件的,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好些时候,又好像没有,忽然有人敲车窗玻璃,他猛的打了个激灵,醒了,再一看,敲他玻璃的正是周岭泉 —— 他方才不小心将门锁了。
他以为自己将老板晾在外头许久,着急忙慌地一边开了车门一边看时间,却发现离周岭泉下车不过二十来分钟。
周岭泉坐进车内,便不再多言,只是闭着眼,像是十分力竭,面上又有愠怒之色。
张阳知道他前天半夜刚从东京回港城周家,现在又回来北城,已经是很疲劳了,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至于半夜跑来这儿。
不过周岭泉不开口,张阳也不敢问,只是将车向东往周岭泉的公寓驶去。途中红绿灯时,才敢往后座看看。
“江西南边那个项目先停一停。”他开口道。
“... 这个时候?”
这个项目做了一年多,张阳为之熬了许多夜,因此忍不住一问。
周岭泉没有说话。
“难道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怎么会在现在停下来...都已经审这么久了...”
周岭泉在后座做了个手势,张阳虽满腹委屈也还是暂时噤声。
“下周一会正式通知各方pens down。”他顿了顿,说,“不是我们内部的问题。下周你跟大家说,都休几天,调整一下。你也是。”
周岭泉虽面沉如水,但言语上没有什么情绪。大片大片灯光和黑夜织就的影子覆盖在他脸上,使他表情显出些狰狞。
过了半小时,车才驶入东三环。
手机亮了,是静音状态,周岭泉低头看了看,并未接。电话暗下去,接着又亮起来。
他这才接起电话,沉默了半晌,那边传出一个温和的女人的声音。
“你去西边找你外公了?”
“嗯。”
“你外公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说都是岭章自个儿办成的。他没插手。”
那边的人没再顺着说下去,只模模糊糊说:“有什么不能白天说 ,你外公年纪也这么大...”
周岭泉笑笑,说:“您说世上的事情怎么都这么凑巧,岭章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第一个烧到的就是我。”
张阳目不斜视地开车,但耳朵也不能自个儿捂上,何况周岭泉接了这电话就代表他也不需回避。不过他只听到一些关键词,云里雾里 —— 平时他与家人都是讲粤语来着,今天怎么讲起了普通话,岭章又是谁,这名字怎么听着有那么点耳熟。
不过老板没要他记下的,他当左耳进右耳出,不再探究。
周岭泉挂了电话,心里躁极了,下意识低头看时间,见腕上是空的,才记起手表落在梁倾那里。
他看出窗外,路边有个红底白字的停车标志。北城的冬天庞大而冷寂,否定了一切温暖的事情的确定性。
他面色阴沉地看着这座灰色堡垒,想起那天港城的机场到酒店,车刚拐个弯儿,身边陆佳琪正叽叽喳喳跟他说一些小女孩的话题。
陆佳琪是陆析的堂妹不说,周家和陆家也是常年有生意往来。
他虽然没有兴趣也还是耐着性子应和几声,抬头就看到梁倾站在路边,在这样类似的路标底下抽烟。神情说不出是疏离还是落寂。
其实与她不过是擦肩而过的关系。但那时候在人群里却轻易将她认了出来,还有种以为她在等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