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黑暗渐渐开始覆盖海面,风逐渐增大,浪也在不断高涨。可以预想到,随着夜晚的到来,风浪会越来越大,继续留在海上是很危险的。
往西北方向航行约6海里,有个名为佩达拉斯的小岛。这座小岛紧贴着希腊本土,却不是土耳其的领地。联合舰队决定在那个岛的海湾里过夜。
俘获的敌船中,有利用价值的都系着绳子拖走了,尸体和被烧毁、已无利用价值的船只被留在了波浪中。
到达佩达拉斯岛后,指挥官们聚集在唐·胡安的船上互相致贺。26岁的总司令官因从未经历过大战的胜利而兴奋不已,一见到绷带上渗满鲜血,但还是精神抖擞的威尼尔,就跑过去拥抱了他。胜利的喜悦让他似乎忘记了他是那么在意自己的地位。威尼斯的老将也仿佛与儿子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一般,热情地回应了年轻人。
科隆纳也领着教皇庇护五世的外甥和罗马的贵族们前来。欢呼雀跃的祝贺声充满了狭窄的船舱。
但当右翼司令官多里亚进入船舱时,仿佛冰冷的大气吹进了那原本喜悦的气氛一般,船舱里一下子变得寂静。
船舱里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多里亚不沾一滴鲜血的盔甲。被血浆沾满全身,像染上染料般的威尼尔是特别了一点,但唐·胡安和科隆纳的军服也早已被溅回来的鲜血沾满了全身的。
唐·胡安面前的多里亚,用像叙说别人的事一样冷静的声音,祝贺战争的胜利。总司令官对这个右翼的负责人用非常冰冷的声音简短地应答。威尼斯的海军将领们,以如不加克制,就要冲上去抓住他问个究竟的愤怒表情,看着这个热那亚人。
这时人们已经知道,右翼在多里亚的指挥下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之后接到报告的教皇庇护五世所说的话,一定表达出了当时在场的人们的内心感受:
“上帝啊,请求您的怜悯。那个可怜的男人,与其说是海军将领,不如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盗。”
这对于多里亚来说,也许是过于严厉的谴责。但是,勒班陀的海战是加莱舰间的战斗,而不是特拉法尔加海战那样的大帆船间的海战。
尽管如此,胜利还是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喜悦。
被世人看作无敌的土耳其军队,现在被证实并不是无敌的。而且,从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开始,在土耳其的一次又一次攻势面前,几乎没有一次投入全力抵抗的基督教势力,这次确实取得了118年来的第一场真正胜利。而且,尽管让敌左翼的司令官乌尔齐·阿里逃了,但还是可以说是压倒性的胜利。
年轻的唐·胡安想与所有人一起分享这个喜悦。连对多里亚也只是冷淡而已,之后并没有说更多责难的话。
那位年轻公子想起了一个人,迄今为止的首脑会议一定会出席的,而在今夜这样一个喜悦的场合却缺席的人。科隆纳和威尼尔两人陪着唐·胡安离开船舱,命令小船靠过来。
与两位司令官并肩,在甲板上等待小船驶过来的年轻总司令官的身影,很快就被周围船上的人们认出,沸腾的欢呼声顿时将他包围。
骑士、弓弩手、炮兵、船员、划桨手都在大声欢呼。从伊斯兰舰船解放出来获得自由的人们以及从今以后不用再拖着锁链生活的囚犯们的欢呼声尤其强烈。已经不用担心敌人的侦察,无须顾忌别人而点燃的熊熊火炬,把停泊的小湾照得像白天一样的明亮。
载着三名司令官的小船停靠在由于严重受损,无法自行航海而被友船拖到这个海湾里的巴尔巴里戈的旗舰旁。这艘加莱舰漆成深红的桅杆从中间折断,帆桁被烧塌,深红的船桨只留下了一半。登到船上的三人,下到了巴尔巴里戈所在的甲板下的船舱。
在确认了胜利的同时,得知参谋长受重伤的威尼尔,急忙乘着小船前往探望。在已经没有血气的巴尔巴里戈的身旁,有和他一起战斗的参谋奎利尼的身影。尽管急匆匆地赶来,医生还是告诉两名威尼斯海军将领,巴尔巴里戈已经没法救治了。
来探望的唐·胡安也已得知巴尔巴里戈的伤情。年轻的公子和科隆纳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巴尔巴里戈认出了总司令官,想从一直躺着的床上抬起身来,但他已经没有那种力气。唐·胡安跪在巴尔巴里戈身旁,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威尼斯海军将领冰冷的右手上。用混杂着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语言,悄声叙说战争胜利的情况。
西班牙的王弟从在墨西拿遇见巴尔巴里戈开始,就对这位威尼斯海军将领抱有好感。即使在与威尼尔争执的时候,只要是巴尔巴里戈来访,他还是会很高兴地与其相见。巴尔巴里戈那种安静、不强加于人的姿态,一旦需要,就会坚决不动摇、始终如一的态度,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而且,巴尔巴里戈不幸成了基督教联合舰队首脑集团中唯一一位牺牲者。为此,年轻贵公子的心中充满了悲哀。
用微弱的微笑回应和自己亲切地说话的总司令官,这是巴尔巴里戈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了。唐·胡安再次用双手握住巴尔巴里戈的右手后才站了起来,然后由奎利尼引导,和科隆纳一起离开了船舱。
船舱里只剩下威尼尔。75岁的老将,站在刚才唐·胡安所在的地方。他想跪下来,但腿受了伤,无法弯曲。按威尼尔的性格,他不会说“放心吧”之类的话,老将依然单刀直入,俯下身子说道:
“如果有心事要告诉我,请不要客气,尽管说。”
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的脑海里,这时突然浮现出了弗洛拉的身影。一开始浮现的是平时的她,将自己的头靠在男人的右腕上的她。然后浮现的是用手揽住男人的脖子,把全身交出去的弗洛拉。回忆仿佛追溯到很远很远的过去发生的许多事。在圣萨卡里亚教堂前的广场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儿子像小狗一样缠着母亲,热烈地说着什么,母亲温柔地回答着什么。
巴尔巴里戈第一次打心底里露出了微笑。然后,他想着,因为有这样一个儿子,弗洛拉可以活下去吧。而且,她更会明白我在死后会在她近旁守护着她。有这样两根精神支柱,女人一定会继续活下去吧。
对于威尼尔这样厌恶拐弯抹角的老将,巴尔巴里戈并不需要把弗洛拉母子的事拜托给他。巴尔巴里戈看着上司,微微地摇了摇头。老将再次凝视着部下,随后离开了船舱。巴尔巴里戈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一股睡意,犹如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向巴尔巴里戈袭来。
男人努力想再次在脑海里拼出女人的身姿。但刚才还那么鲜明的形象,现在已经不再鲜明。突然,真的是非常突然,手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是抚摸着弗洛拉长发时的那种感觉。女人柔软浓密的头发、触到冰冷的额头时的感觉、纤细的脖子、用指尖拭去微笑的脸颊上流下眼泪时的触感……
随从进入船舱的时候,这位威尼斯的海军将领已经停止了呼吸。
在威尼斯共和国政府整理的勒班陀海战的记录里,下面一行字是献给这个男人的。
“参谋长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在最幸福的状态下迎来了自己所期望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