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马卡提尼奥·巴尔巴罗的人都会认为这个男人早已年过七十,但他的实际年龄要比他的外貌年轻一辈。不过只看外表,他身上每个部分都可以与“老”字相联系。
一眼望去,巴尔巴罗个头很高,人瘦得像丹顶鹤一样,整个身体就像没有脂肪的肉和骨头上覆盖着一层晒黑的皮肤。额头已经秃了,剩下的一点头发与蓬乱的胡子垂在后脑和下颌,看上去白色要多于黑色,呈现出从不修剪的放任状态,远远看过去,只见一片荒芜的灰色。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小却异常吸引人的鹰钩鼻和闪烁着“刺眼”光芒的一双大眼睛,让人感觉这个男人的与众不同。
你要是有机会与他交谈,就会很快地感知到他绝非普通的老人。如果有人发现这个男人肉体上的变化与他的威尼斯驻土耳其大使的职位密切相关,或许会意识到,出生在一个重视外交的国家里,对此人来说至少是一种救赎。
马卡提尼奥·巴尔巴罗在一年多以前,即1568年8月被威尼斯政府任命为驻土耳其大使。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大使任期竟会长达5年,且其中的3年还是在囚禁之中度过的。
在此之前,巴尔巴罗是驻法兰西王国的大使。法兰西是大国,不过这是一个虽同为基督教国家,却没有值得信赖的国家的时代。而对威尼斯来说,土耳其更是一个特别的国家,因为在东地中海,两国的利益直接碰撞。对于驻土耳其大使一职,威尼斯共和国政府向来派有驻法国、西班牙大使经验的外交老手担任。巴尔巴罗是威尼斯与土耳其紧张局势不断升级时威尼斯共和国元老院手中的一张好牌。
正是这样的人物,到任后便立刻正确地把握了局势,其敏锐与眼光自然会令人惊讶。巴尔巴罗大使在给本国的报告中写道:“与土耳其的外交谈判,就像弹玻璃球游戏。对方用力弹过来,我方不能把球用力弹回去,却也不能把球往地上一丢了之。”
如此老成持重,使得外表看上去比一般人老10岁,也是很自然的。
即使在和平时期,驻威尼斯共和国的最大假想敌国——土耳其大使,也是一件使脸上的皱纹一个月增加一条的劳心费神的工作。对巴尔巴罗来说,1569年的秋天何止是秋天,“严冬”已经到来了。土耳其方面已开始出现比平时更用力地“弹玻璃球”的气氛了。
那年的9月13日,威尼斯的一家国营造船厂发生了火灾。
威尼斯国营造船厂并不仅是造船的工厂。它以一种流水作业的方式,组织从弯曲龙骨、船板到船只下水的一系列生产环节。厂中有收纳舰载大炮、步枪、弩的仓库,也有缝制风帆的作业区,甚至还有独立的火药储藏库。火药储藏库位于远离威尼斯中心城区的东北地区。在完全没有城墙一类建筑的威尼斯,只有这个区域建造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围墙。
9月13日深夜发生的火灾蔓延到火药库中的三处,引起了爆炸,酿成重大事故。
四次爆炸不仅使价值1.4万达克特的火药化为灰烬,而且将附近近40米长的围墙炸塌了,围墙附近的修道院和教堂也受到破坏。
好在仅有4艘加莱舰起火,船只损失并不严重。
但威尼斯市民知道国营造船厂有火药库,因此,人们都逃到船上去避难。载满避难的人的船只拥挤在河道上,堵塞到大运河处,直到天亮。
不幸中的万幸是,火药库没有再次起火,且原本放在火灾发生地附近的24万桶火药几天前被送去了科孚岛。另外,数十艘正在建造的加莱舰也基本没有受损。
因火灾及爆炸而受损的地方迅速得到修复。不到一周,工厂又像以前那样运转了。
消息从威尼斯传到君士坦丁堡一般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且不知何故,只有对自身有利的信息才会及早传到。土耳其宫廷虽得知了“国营造船厂起火”,却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此后造船厂恢复运转等消息。
得知威尼斯国营造船厂起火,土耳其宫廷内的强硬派情绪激昂,他们判断威尼斯海军已不可能重建,提出现在正是夺回塞浦路斯岛、克里特岛的时候。
这对于此前成功地压制住强硬派盲动的稳健派来说,其立场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稳健派是仍忠实维护着3年前去世的苏丹苏莱曼的思想的一群人,这一派的首领是宰相索克卢。威尼斯大使巴尔巴罗认为索克卢是唯一能与之沟通的土耳其高官。
所谓稳健派,就是一群现实主义者,这在无论哪个时代都一样。他们认为威尼斯共和国的经济实力对土耳其帝国的运转有帮助。
威尼斯方面没有改变现状、进一步扩张领土的想法。威尼斯人需要的是经济活动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说,塞浦路斯岛和克里特岛是很重要的。而土耳其是占有包括东地中海在内的广阔领土的大帝国。土耳其宫廷内的稳健派认为,土耳其在这一点上与威尼斯共和国的利害是一致的。他们不想与威尼斯交战。
而强硬派的头目是皮拉尔帕夏,他们拥戴新苏丹塞利姆,聚集起新进入宫廷的一批人。
这一派人可以说是一群理想主义者。他们相信将《古兰经》的教义传播到全世界是伊斯兰教的本义。在他们看来,帝国的领土中留下基督教徒的基地是最大的耻辱。他们并没有考虑过,夺回塞浦路斯岛和克里特岛能对土耳其帝国产生多大的贡献。对这些强硬派来说,威尼斯支付的塞浦路斯岛的使用费——一种类似年贡的经济收入——比土耳其直接统治塞浦路斯岛获得的经济利益更多的现实是完全没有说服力的。在东地中海扫除基督教的势力,对于已成为这个世界上连西班牙都赶不上的大帝国——土耳其来说,是一个面子的问题。
然而,只有酩酊大醉的能力,却拥有被西方世界尊称为“大帝的父亲”的年轻苏丹塞利姆是个只有神志清醒时,会炫耀一下“做父亲没做过的大事”的野心的专制君主。
巴尔巴罗大使得到了本国政府送来的准确情报。在君士坦丁堡,只有他掌握国营造船厂火灾造成的实际损失的信息。
巴尔巴罗认为应该向土耳其宰相索克卢传达正确的消息。让宰相知道比不让他知道对威尼斯更有利。
造访托普卡帕宫的大使,在只有翻译陪同的席间,对宰相道出所有的情况。他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船只的受损程度及修理需要花费的时间和费用,意图为宰相提供能挽回稳健派立场的材料。
但平息已燃起的激情比灭火还难。宰相没能说服土耳其宫廷内的强硬派,后者不断地举出各种理由。
理由之一,土耳其商船被出没于亚得里亚海的海盗船袭击,是因为威尼斯海军没有保护土耳其船只。
理由之二,塞浦路斯岛允许以袭击土耳其船只为目的的圣约翰骑士团(又称马耳他骑士团、罗得岛骑士团、医院骑士团)的船只停靠。
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借口。但问题是这些借口得到了专制君主苏丹的默许。巴尔巴罗大使平时从未懈怠情报的收集,这个时刻,他更是对这项工作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大使收集情报后得出的结论是,能做的只有向本国政府发出警戒消息。
11月11日发出土耳其方面的形势正在向危险方向发展的信号。
12月19日发送了确认形势危险的具体实证报告,可概括为以下几项内容:
土耳其领土内各港口造船的速度加快了。
尤其是面向地中海的港口。
据可靠线索推断,其目的是进攻塞浦路斯岛。
因此,已给塞浦路斯、克里特两岛的总督发出了提醒他们不要松懈防备的信件。
巴尔巴罗大使的这份报告,促使本国政府增强了紧急状态下的军备,促动了对两岛,特别是对塞浦路斯岛派遣援军的措施。塞浦路斯这块已有百年历史的殖民地平时只驻扎着警备队。
1453年,别称为东罗马帝国的拜占庭帝国灭亡,从那年开始,变为土耳其的首都的君士坦丁堡将金角湾两侧划为君士坦丁堡地区和佩拉地区。
拜占庭帝国时代,佩拉地区是热那亚商人的专用地区,而威尼斯和其他西欧人以君士坦丁堡中沿金角湾的区域作为自己的活动区域。在商业活动中有着可与热那亚抗衡的气势的威尼斯人,在西欧商人中也是出类拔萃且强势有力的,其大使馆和商馆也在这个地区中。附近的香料集市俗称“威尼斯人集市”,可见威尼斯人在此地的活跃。
这种状态自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开始发生巨变。
几个世纪来一直独霸加拉塔基地的热那亚势力被驱逐,从那时起这个地区被称为佩拉地区。威尼斯人和其他的西欧人被赶出了君士坦丁堡地区,强制性地迁移至佩拉地区,一些决定留下来的热那亚人成为他们的邻居。
威尼斯大使馆、商馆等都迁移至佩拉地区,只有被称作集市的商品交易场所留在了君士坦丁堡地区。由此,金角湾成为从佩拉地区到君士坦丁堡地区通勤的水路,西欧商人们使用小船频繁往来。
自热那亚势力衰退,与威尼斯并驾齐驱的西欧势力也消失了。因此,地处佩拉的西欧各国使馆中,威尼斯占据了最佳位置。因处于金角湾延伸至山丘上的佩拉地区中的最高的位置,从威尼斯大使馆眺望金角湾对岸,君士坦丁堡地区一览无余。可惜大使馆本身与气势不凡的位置相去甚远。受派遣单身赴任的一般是大使、副大使、秘书等数人,再加厨师在内的随从人员,勉强在大使馆住得下。大使馆内部的装饰也不及威尼斯本国的贵族宅邸。但这并非因大使馆的经费不足,而是为了不触怒过度沉湎于豪华装饰的土耳其苏丹。
巴尔巴罗从使馆楼最舒适的大使卧室的窗户眺望着沐浴在冬日微弱的朝阳中的君士坦丁堡。清真寺的半圆形屋顶和锋利的朝天尖塔群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伊斯兰气息。对巴尔巴罗来说,能如此仔细地远眺君士坦丁堡已是很多天之前的事。
根据惯例,给本国政府的紧急报告要用不同的方法制成两种密文。报告昨天刚刚发出,接下来如何行动只有等待本国的指令了。
不过,巴尔巴罗手头还有两件事。
要给威尼斯商馆发出指令:开始准备在非常时期,对土耳其帝国内,特别是在君士坦丁堡的本国商人提供保护措施,并增加小麦的进口数量。
威尼斯的粮食供应无法自给自足,从土耳其黑海周边地区进口的小麦是威尼斯从土耳其进口的商品中占比最大的品类。如果此项进口停止,会对威尼斯粮食安全造成很大的影响。巴尔巴罗能做的只有催促增加进口量,而对威尼斯来说,需要将小麦的进口来源换成其他国家。
但这是本国政府的事。在威尼斯的海外殖民地中,唯一能生产可出口的小麦的只有克里特岛。但现在是冬天,小麦远未成熟,无论采取什么对策,至少要等到小麦收获结束以后。巴尔巴罗在心中向上帝祈祷着,希望现状能维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