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与平日不同,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早早地离开了威尼斯共和国元首官邸。
长达两年的塞浦路斯岛驻扎任务结束,巴尔巴里戈终于在一周前回到威尼斯。虽久别后回乡,但因每日忙于准备向元老院及十人委员会报告等公事,直到今天都尚未有空闲在家稍事休息。
此时威尼斯政府的高官们正在因无法准确判断土耳其帝国对塞浦路斯的态度而左右为难,卸任回国的巴尔巴里戈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源。在事先规定的任期结束后回国,而不是特别召回述职,这样的行动不会引起土耳其方面的特别注意。元老院的议员和十人委员会的委员们在巴尔巴里戈按惯例完成述职报告之后也没想放过他,继续不断地提问,都想从他嘴里了解到点儿什么。这样的会议,连日来一直开到上灯之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巴尔巴里戈回国以来所看到的无非是大运河沿岸从他家的宅邸到元首官邸的景象,不过这种日子并没有令他感到特别痛苦。对他来说,且不说出身于威尼斯名门之冠的自豪,就是那份与生俱来的对祖国的责任感就几乎等同于流淌在自己体内的鲜血。
同样出身于威尼斯名门的妻子,在丈夫大部分时间出国公干的情况下,出色地打理着日常的各类事情。正是这样一位很有能力的女性,即使久居在外的丈夫回国,平日的社交日程也没有任何变化。她没有孩子,收养于门下的侄子作为大使的副官,被派驻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治下的英国。
从元首官邸往被称为圣马可码头的港口走去,柔和温暖的夕阳包裹着全身。眼前展开的大海没有一丝波浪。圣马可码头上,几艘家庭自备的贡多拉在等待着结束工作准备回家的政府高官们。高龄的议员们都喜欢乘贡多拉往来于官邸与自家宅邸。
沐浴着柔和的阳光,巴尔巴里戈沉浸在如释重负的放松感中。连日的提问总算结束了。但几乎是确定无疑的,过不了多久,下一个任务就会下达给他。两年间,他一直是威尼斯共和国最前线的基地——塞浦路斯的海军司令官,这个时期的威尼斯是不可能让他这样的男人游手好闲的。
巴尔巴里戈也充分了解这些情况。这会儿,他决定哪怕是稍纵即逝的几天假日,也要让自己静静地度过。本土维琴察的乡间宅邸充满着他少年时代的各种回忆,在那里度过仅有的假期的想法使他不由得面露微笑。
但在去那里之前,还有一件必须解决的事。那是将近两年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情,现在总算有时间处理了。因此,巴尔巴里戈今天从与回家要走的大门方向相反的出口离开了元首官邸。依据事先调查,他要造访的前副官遗属的家,位于离大多数威尼斯贵族、富豪的宅邸聚集的大运河沿岸区域很远的圣塞维罗教区。
夕阳照在背上,巴尔巴里戈迈着稳健的步伐过了桥。过了这座桥,那一带已不再叫圣马可码头了。虽是从圣马可码头扩建出来的,但它从那里开始被称为“斯基亚沃尼河岸”。如果圣马可码头是舰队旗舰下锚的码头,那么斯基亚沃尼河岸就是跟随旗舰的军舰列队靠岸的栈桥。当然,没有加莱舰停泊时,这里与其他码头一样,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商船船尾。
不论军舰还是商船,对于海运国家威尼斯来说,达尔马提亚人是不可或缺的,因为绝大多数下级船员来自这个群体。这一带延绵不断的码头很久以来被称为“斯基亚沃尼河岸”(意为“达尔马提亚人的河岸”)便是出于对这一群体的尊重。
这一带居住着很多威尼斯船的下级船员,聚居规模不小,一直延续至希腊正教的教堂。威尼斯的贵族为何要居住在这样的区域里呢?走过斯基亚沃尼河岸的巴尔巴里戈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疑问,但他没有深入思考。在有钱人居住的地区和一般平民居住的地区没有明确划分的威尼斯,大运河沿岸这样的地区与其他地方相比只是富裕的家庭多一点而已。
又经过一座威尼斯独有的半圆形拱桥时,走在桥上的巴尔巴里戈想,在国外工作久了,连过这种桥的感觉也忘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如果混在身高普遍较高的威尼斯男性贵族当中,身材并不显眼。但在东方来的商人,达尔马提亚或希腊出身的水手、划桨手等往来的斯基亚沃尼河岸行走的他,却要比众人高出一个头,颇为引人注目。而黑羊毛织就的元老院官服,使得身高出挑的他更为醒目。
四十多岁的他长着浓密乌黑的头发,鬈发在卷曲处剪断了,显得松散,方便戴钢制头盔。他的胡子也很黑,覆盖着脸的下半部分。不过,与头发一样,这几年鬓角附近开始混入白色。
胡子的尖端特意剪成了三角形,可证明其对仪表有某种考虑。他长着威尼斯男人常见的长脸,整体给人一种严峻的感觉。
眼睛里洋溢着让人宁静的深蓝色,面部被太阳晒得接近于褐色,这点与刚才还在唇枪舌剑地向他提问的政府高官们是不同的。
他手里没有拿什么东西。阵亡的副官的遗物,之前已让人送到了他的家里。虽仅限于士官,但对于战死的属下,有机会的话要去造访其家庭已经成了巴尔巴里戈的习惯。
沿斯基亚沃尼河岸走了一段时间后,他踏进左边的小路。这条路虽离目的地还很远,但会从圣萨卡里亚教堂前经过。小路并没有延伸得很长。
不知为何,巴尔巴里戈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喜欢这座教堂。或者说他喜欢的不是教堂本身,而是这座教堂的正立面。
圣萨卡里亚教堂总是静静地站着。这幢建筑有着只有在威尼斯才能见到的多种样式的曲线,虽带着异国情趣,却已将多余的东西全部扔掉,显得清新安稳,或许是建筑时只用了白色大理石的缘故。
每当眺望这座教堂的正立面,巴尔巴里戈就会沉浸于一种宁静、安详且明朗的心情中。
圣萨卡里亚教堂前的广场距斯基亚沃尼河岸不到20米,却不可思议地隔绝了码头的喧嚣。广场上并不是没有行人,只是与威尼斯的其他广场不同,行人并不需要斜穿广场才能找到另一条小路,而是可以侧视教堂的正立面,从广场正中通过。由此,教堂占据的一角,似乎与人的世界隔绝开来,荡漾着寂静的气氛。
如果不是深夜到访,你在威尼斯的其他教堂是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氛围的。
巴尔巴里戈走进广场时就停下了脚步。这时,教堂正立面的白色大理石全部沐浴在夕阳下,变成了暖色调。也许不是做弥撒的时间,教堂的入口处除了一个蹲坐的乞丐没有其他人影。巴尔巴里戈看着这十分熟悉的景象,全身心地享受着回到威尼斯的感觉。
这时,教堂的门从内侧打开,先是一个少年走出,紧接着,少年身后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姿。
看起来像睡着了的乞丐,突然抬起身子对两人说起话。正要走过的女人,听到声音停下了脚步,从手中的小袋子里拿出了什么来,给了旁边的少年,轻声地对少年说着什么。
给少年的应该是零钱吧。少年走近乞丐,弯下身子,将它交给了乞丐——并不是在乞丐面前扔下零钱。然后,少年走向在稍远处等着的女人,两人朝着与巴尔巴里戈站立位置相反方向的小路走去。
看得出两人一定是母子。从女子对少年低声细语和少年对女子说话的态度,可以看出两人间的亲密程度。那种亲密,充满着无意识的互相爱护的温柔,这情景甚至让巴尔巴里戈的心中都充满了怀念的心情。他觉得那种念想已经被自己遗忘很久了。
一眼就可看出那位母亲不是威尼斯人。
出生于威尼斯的女子一般身材丰满,头发也多是带红褐色的金发。即使生来不是金发,为了尽量接近金发,人们也会凭着极大的忍耐力把头发晒成金色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威尼斯金发”。
而在圣萨卡里亚教堂前见到的那个女人,即使头部被黑色的面纱掩盖,也可以看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体形也十分纤细柔长。与走路沉重缓慢的威尼斯女人相比,那个女人步履优雅,显得十分轻快。
少年的年纪在10岁左右。他长得像母亲,体态也十分轻盈。当然与青年人的肉体相比,少年还未长成。
让巴尔巴里戈忍俊不禁的是这个少年对母亲的说话方式。
像是与主人一起散步的小狗,少年紧紧地跟着母亲。即使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少年也会不停地望着母亲的脸对母亲说话——或许是因教堂里的气氛太沉闷压抑,一出教堂就忍不住地要说话。而做母亲的,即使不停下脚步,也还是温柔地一一回应着少年。
母子俩穿过广场边的小路。“穿过”这个表达确切而真实,因为从圣萨卡里亚广场出来的这条小路,像是从建筑物下方穿过的道路。穿过用处女马利亚的浮雕装饰的建筑,母子俩沿着道路向右边走去。
巴尔巴里戈自己也走这条路,很自然地像是在后面跟着两人,不过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巴尔巴里戈有种想再注视一下围绕着两人的那种亲切而温柔的气氛的心情,便与他们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走在前面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巴尔巴里戈的存在。
几人不一会儿就走上了运河沿岸的道路。在威尼斯,运河沿岸的道路即使是同一条路,也不叫路,而称为河岸。在运河密布的威尼斯,所有的地方都有船,所以即使是普通的道路,只要船可以停靠在路边,道路也就起到了河岸的作用。
沿着运河的河岸再往前走一段有座小桥。母子俩依旧亲密地交谈着走过那座桥。巴尔巴里戈也想起了如果要去圣塞维罗教区,就必须要过这附近的桥。运河这边是圣萨卡里亚教区,而对岸则是圣塞维罗教区。
离母子俩二三十步远走着的巴尔巴里戈在半圆形桥畔向前望去,无论是桥上,还是过桥后向前延伸的小路,都看不到母子俩的身影。
两人并不是消失在人群中。这一带离市中心已相当远,行人稀少。路上走着的只有住在这里的人们。午后的太阳已无法照进这寒冷而阴暗的小路,只有一只猫正穿过街道。
巴尔巴里戈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一直很愉悦的心情,突然有一种被一道黑幕遮挡的感觉。但这也使他想起了今天的目的。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嵌在每家门旁的白色大理石小石板,那上面标示着街道的门牌号。
在威尼斯,有被称为塞斯蒂耶里的行政区域,这个区把整个街道划分为六个部分。另外,塞斯蒂耶里行政区域中还有数个被称为教区的分区。因此,威尼斯的门牌号由“某某塞斯蒂耶里,某某帕罗基亚,某某号”的形式构成。
威尼斯不是一个陆地城市。由于土地有限,需要把所有脚能站上去的地方都利用起来。不仅是道路,像大广场、小广场、空地、道、小路、河岸、大河、穿行道等各种名称所表示的那样,土地的利用方法也多种多样。威尼斯无法像其他城市那样,以古罗马以来的概念来考虑道路建设和规划。如果是其他城市,有街道就可以了,门牌号只要写“某某大街某某号”就行,但这在威尼斯是行不通的,即使在现代,这个标记法也没有改变。因此,要在威尼斯找某个地址,还是有点困难的。
巴尔巴里戈也是找来寻去,怎么也找不到要找的门牌号码。
这一带建造的房子中最为有名的是威尼斯贵族中名声显赫的普留利的住宅。得知普留利的房子的号码与要找的号码只相差一号,巴尔巴里戈先叩响了普留利的家门。宅中的仆人恭敬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说这是与本宅背对背的一个号码,并为他指路。
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却发现那幢住宅的门像是要避开人们的视线一般藏在大树底下。巴尔巴里戈这才理解,在土地十分珍贵的威尼斯,即使是相当知名的贵族,出入口独立的门牌号也经常是与别人的住房背对背地靠在一起的。在海外贸易兴盛的威尼斯,来自其他国家的人很多,包含上述规定的建筑法是根据这样的人群的需求而制定的。巴尔巴里戈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栋住宅,也是与上面所述有关的出租房屋。
从头顶垂下来的已发黄的枝叶背后,有一座小小的铁钟,用来告知主人有客来访。巴尔巴里戈谨慎地敲响了它。过了一会儿,门稍微开了一点。巴尔巴里戈站在原处,报出来意。50来岁的女佣入内向主人报告,巴尔巴里戈没有进门,一直站在那里等着。等待中,他无意间回味着老女佣发音中带着的很浓重的托斯卡纳腔。
再次返回的老女佣完全打开了宅邸的门扉,将来访者请进了院子。
落满黄叶的内院面积很小,或许不能称之为庭院。院内角落处的石头台阶通向二楼。巴尔巴里戈登上那石阶,见屋子的大门开着。老女佣走进大门,穿过一个小房间,打开房门,让巴尔巴里戈进来后,告知在此稍候,便缓步离开。
这个房间像是招待客人的会客厅。房间不大,但朝南的两扇窗都面向运河。运河并不宽,在高四五层的建筑密集的威尼斯,河对面的建筑物经常近在眼前,因此很难保证屋内阳光充足。尽管如此,这个房间并不阴暗。
房间的一角砌着半圆形的暖炉,没有生火。主人的卧室可能位于这个房间的上层或更上层,因为房间朝南,屋子虽小却面向运河。对威尼斯街市中的房子来说,这应是属于较为舒适的一类。
只是把这个房间当作卧室来用小了一点。房间里的家具、日用品等都是佛罗伦萨样式的,而且品质相当不俗,这引起了巴尔巴里戈的注意。
家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巴尔巴里戈想着这些,几乎忘了时间。
他站在窗边,无意中从略微打开的窗户向下方的运河看去时,感觉背后有点动静。房间的入口处,站着一个身着深蓝色衣服的女人。
巴尔巴里戈在那一瞬间,做出了平时的他无法想象的行为。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的瞬间,他完全忘记了应当高雅地身体前倾向她施礼。他大步走近女人,拉起女人的手,用自己的双手相合握紧。女人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她那瘦削、淡妆的脸庞洋溢着柔和的微笑。
互不认识的男女间的陌生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不可思议的自然状态贯穿了始终。
坐在椅子上的巴尔巴里戈用平静的语调对同样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讲述了两年前她的丈夫、巴尔巴里戈的副官阵亡时的情况。女人没有流泪,表情平静,默默地听着男人的话。
她的丈夫在塞浦路斯近海的海战中被土耳其士兵的子弹击倒。战死的消息立刻被送达遗属,但威尼斯共和国不会将战死者的遗体送回本国,因为没有在漫长的航程中防止遗体腐败的方法。战死者埋葬于附近的威尼斯基地已成惯例。
无论是塞浦路斯岛,还是克里特岛,甚至10天的航程就能到达本土的科孚岛,都有埋葬威尼斯共和国市民的墓地。因此,威尼斯的阵亡者的遗属大多都看不到已故亲人的遗体。虽建了墓,但那里有很多亡者连遗发都没有。
房间外面传来老女佣的声音。房间里暗了下来,女人对拿着灯进来的老女佣说:把我儿子叫来。然后,她问巴尔巴里戈,刚才所说的话,能否再对我儿子说一遍?巴尔巴里戈当然没有异议。
少年进屋,屋子里的气氛还是有了点变化。笑嘻嘻的少年得体地完成了寒暄礼后,坐在巴尔巴里戈对面的椅子上,摆出了听来访者说话的姿势。
巴尔巴里戈对这位少年重复了刚才的话,不过,其说话方式与刚才的方式不同。这是一种对等男人间的说话方式。没有儿子的他,并不知道对孩子应用怎样的方式说话,但理由不仅是这一点。将父亲的死的情况传达给儿子时,即使是面对年仅10岁的少年,也不能按对待孩子的一般方式来处理。而少年的回应也很像真正的男人。10岁的少年表现出成熟男子的沉着与冷静,认真地听着巴尔巴里戈的话。
母亲坐在离两人稍远一点的椅子上,观望着同样内容的话以不同的谈话方式说出来的情景。从表情上看,她并没有再次陷入悲伤,反而像回忆起了已忘怀很长时间的那个人的温暖一般,甚至浮现出某种安详的喜悦。
离开女人家的巴尔巴里戈坐上了在桥头等客人的贡多拉。他将自己的住宅名告诉划桨手后,便将身体埋入用黑色的罗纱覆盖的小船舱的椅子里,在滑行般在水面上前进的小船里,巴尔巴里戈的心中充满了温暖的感情。刚离开元首官邸时冒出的去维琴察近郊的宅邸度假的想法已在他的脑海里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