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惚惚昏迷了许久, 睁开眼皮周遭仍然一片漆黑。时辰已经来到傍晚,室内静悄悄的没有点蜡烛,这个偏僻角落仿佛被世界遗弃了。
她头痛如裂艰难地起身, 恍如隔世。
这是……哪里?
从熟悉的陈列布置来看, 这是她自己闺房,她仍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两个面生的小婢女推门而入,点燃了一排蜡烛, 躬身道:“主母醒了,正好请用晚膳。”
王姮姬揉着额角:“你们是谁?”
婢女柔声细语:“奴婢等是新拨来伺候主母您的。”
王姮姬下意识问:“冯嬷嬷和桃枝她们呢?”
两个婢女不答了, 只俛首而跪。
王姮姬脑袋渐渐清醒起来, 遥感气塞胸膛喉舌冷, 她原本要与裴锈去北方探望外祖母三个月,却被弄回了闺房中。
“船呢,走了吗?”她脚软腿麻,迷糊朦胧从榻上趿鞋下地, “他们在等我吧,我还没上船, 得赶快……”
两个小婢女不敢妄言, 委婉劝阻着王姮姬。王姮姬将她们推开,跌跌撞撞想出去寻找裴锈,却因身体太虚弱而摔倒在地,仅穿了一层薄薄的素色寝衣。
嘶, 好痛。
这时一轻袍博带的男子缓缓踱入, 泛着寒山月冷调香, 挥手遣退两个婢女。
“你醒了?”
王姮姬半瘫倒在地面怔怔抬头, 朝他望去,水灵灵的眸子泛红:“是你……”
郎灵寂静漠而视:“是我。”
王姮姬刹那间明白了一切。
她顿时崩溃, 抱住他的腿如一捧脆弱的水,几近哀求:“放我走,我之前明明跟你打过招呼的,求求你放我走。”
他无动于衷:“姮姮,裴锈的大船今早就启航了,你还要走去哪去。”
王姮姬的心脏咯噔寒到极点。
船,今早就走了。
她却一直沉睡到了暮色降临。
王姮姬倏然松开了他,避之不及慌张后退,带着点疯,颤巍巍要逃离这间屋子,却被郎灵寂自然而然拦住。
他提醒:“你身体还虚弱着。”
王姮姬咬牙,“我死到外面不用你管。”
郎灵寂微微冷笑,“你之前问我同不同意你去北方,我的回答是不同意。”
说着将呈有传家戒指和家主印玺的锦盒完璧归赵,“你禅让的家主之位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以后你仍是家主。”
王姮姬就这样被他冰凉地锁住手,重新戴上了枷锁般的传家戒指。
他死死掐着她的手腕,“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准摘下来,懂吗?我一定会完成你爹的遗愿,把你托举成当世最显赫的家主,绝不越俎代庖。”
王姮姬倒抽了口气,感到生平未有之绝望,后颈被针扎过的地方犹微痛着。是他随手配制了一剂药,将她迷晕了过去。
“我只要三个月的时间。”
她咬牙一字一顿,强调。
郎灵寂轻描淡写:“我知道,不同意,怎么了?”
王姮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如果他最初就干脆利索拒绝,她大可熄灭这念头。而今她像个傻子一样痴痴畅想北方之旅,准备行囊,最终却被囚禁深闺,人生最悲哀莫过于得到了再失去。
“你这般耍我有意思么?”
她神情萧索,激愤而言。
郎灵寂不以为然,将她打横抱起至榻间,圈在方寸之间:“你呢?身为有夫之妇却和其他来路不明的男子同游,我作为你丈夫自然有质疑阻止的权力。”
王姮姬指尖深嵌入掌纹中,恨恨,“我之前和你商量过,你也答应了。”
郎灵寂双目如沉沉长夜陡然现一颗明星,“我从没答应过,姮姮。”
他说的一直是考虑考虑,考虑的结果是不答应。
他能理解她想要出游透气的心情,但裴锈心怀不轨,意欲趁机行猥琐龌龊之举冒渎与他,且一拐就是三个月。
当然,他也曾考虑过放她走或和离换家主之位,以保他青史留名,大权独握……最终还是放弃了。
死后之事有谁得知,所谓万古流芳的美名不过是一场虚幻。如果没有她,他独自在这人世间太无聊了。
她和权力并不是排斥冲突的,大可以两者兼顾,他为何一定要选择?
王姮姬彻底失落,过往种种希冀倒塌般结束。这暗无天日的黑暗宅院封闭人的五感,往后几十年皆这般毫无生气地活着,莫如现在就死了。老天爷,让她死了解脱吧?
她悲不自胜,仰头痴痴望向拔步床上方雕琢精美的花纹,两行泪水淌下。
郎灵寂尽收眼底。
这场戏远还没结束。
冯嬷嬷和桃枝、桃干、桃叶、桃根等被捆成粽子按跪在屋檐下。
桃枝几人吓坏了,嗓子里发出呜呜闷泣声,身子如枯叶瑟瑟发抖。
郎灵寂望着远方墨瓷青纸一般的天空里,疏淡微闪的几颗星星,道:“这几个奴才收了裴锈的贿赂竟要登船而去,被捉了回来,你自行处置吧。”
说罢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扬长而去,留下一片清冷疏离的背影。
王姮姬被这句话抽干所有力气。
她立即下令将冯嬷嬷等人释放。这又是他的一次威胁,有冯嬷嬷她们在,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天下虽大,没她王姮姬的容身之处。
她生在这座大宅院中,死也要葬在王家祖坟,顶着“王氏家主”和“中书监之妻”的名义,终其一生被困囿在四方格中。
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呢?
所谓交易只不过是剥削者的施舍和怜悯,可以随时凭心情收回。
若说唯一的利好,她守在郎灵寂身边将牢底坐穿,换得她在意之人的性命,大家一块这样半死不活地活着。
一切都结束了。
……
裴锈的船在半途出了事,几处水阀损坏,整个船体崩裂式进水,船舱内犹如遭遇泄洪一般。又遭遇了河上流寇,喊打喊杀,手持利刃意欲放火烧船。
生命威胁下,裴锈唯有弃船而逃,领着下属划小救生船逃离长江,船舱里价值连城的珠玉宝器却葬身水底了。
裴锈狼狈不堪,眼睁睁瞧着家族基业毁在自己手中,湿淋淋地瘫在河边嚎啕大哭,急火攻心,几度呕血昏厥。
他本被贼寇砍了一刀,回到北方裴家后病重一场,被建康痛苦和战乱的回忆折磨着,不久竟与祖母同日撒手人寰了。
河东裴氏换了新任家主,对外发丧。
丧报传到琅琊王氏时,家主王姮姬病恹恹在榻上躺着。她和裴锈本好好地约定同去北方探望外祖母,不想短短几日便阴阳两隔,人命薄脆如纸碎掉了。
郎灵寂挡下了这则丧报,理由是:“家主悲天悯人,恐承受不住。”
琅琊王氏派了没心没肺的王潇和王实往北方奔丧,缅怀逝者,聊尽哀思之情。
王姮姬躲在屏风之后仍是听到了,郎灵寂察觉她消瘦的身影,走过来挽住她的手引回床榻,“怎么不好好休息?”
王姮姬撇开他的手,语气不善,“是你做的。”
否则裴家好端端的突然遭了殃,裴锈那般年轻因为一场风寒就溘然长逝了?
郎灵寂目中翻起雪浪犹如一片片雪花,轻轻扼住她脖颈:“姮姮,指责人起码得收集罪证,否则就是污蔑。”
王姮姬气坠,无可言说。裴锈已死,死无对证,郎灵寂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建康城,手里干干净净。
她就像一颗灾星,任何接近她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实则灾星不是她,而是萦绕在她身畔若有若无的阴影。
争辩没有任何意义。
她无声了良久吐出一口浊气,靠在他肩膀上,仿佛认命了,行尸走肉:“其实你不希望我去北方可以直说,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希冀的呢,她血液中种着他的情蛊,思想被他侵蚀,身体被他夜夜穿透,家族被他渗入势力,她已完全沦为靠他施舍喂养的宠物。
她只希望多苟活一段时间,别像裴锈那般糊里糊涂死去,也别像前世那样被关在一座废宅中重病溘逝。
其它的,随便吧。
郎灵寂听她这般承诺,心头堵塞疏通了许多。这次的事他也想了许多,看似她中了情蛊离不开他,实则他离不开她。
为了使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不惜明里暗里动用各种手段。
她是他的妻子,永永远远都是。
王姮姬无精打采,一日日在榻上躺着,郎灵寂柔声道:“你不是说发闷么,外面春色正好,我陪你一起走走。”
王姮姬兴致寥寥,禁不住他生拉硬拽,松松挽了髻出门。
裴锈的丧事自然轮不到她来处理,她在王宅内也不必装模作样地头戴白花,活人该做什么做什么。
三月一树树花如雾海排山倒海盛放着,绿草如茵,蝴蝶婀娜其间。
唯有偏僻角落的几株梅花结着霜,郎灵寂将花蕊的冰雪拂去,插戴在王姮姬鬓间,指腹在她唇上轻轻捻弄。
王姮姬浑身不适想摘去,郎灵寂及时阻止,染着几丝春烟的笑,
“别。好看得很。”
他沉醉地将她揽在怀中,那副恨不得将她揉碎掺进自己骨肉的神色倒似中了情蛊,王姮姬只得麻木任他摆弄。
王戢和襄城公主抱着烨儿正在园中散步,恰好见到了他们。
襄城公主心有余悸:“姮姮!雪堂!正要找你们呢。姮姮幸亏你没上那艘船,船在河心遭遇匪徒打劫,全沉了。”
王戢也道:“幸好九妹舍不得雪堂,没去裴家。”
郎灵寂默不作声,几许缱绻。
王姮姬喉舌发噎一时无言以对,手掌传来坚实的禁锢力道,她正被身畔的郎灵寂时时刻刻监视着。有时候真话未必那么重要,假话反而大家都爱听。
灿然的春光漏过枝桠遥遥碎在她脸上,她顿了顿,将一腔悲怨化作浓浓的笑,向着阳光,道:“是啊。舍不得他。”
王戢感叹:“你们感情真好。”挽着襄城公主的手说说笑笑走开了。
王姮姬站在花海中怅然若失。
郎灵寂侧目视她,她全身瘦削单薄而脆弱,脆弱得好似春日花瓣的薄霜,太阳一升就会融化掉,她牙齿在轻微打战。
暖阳正好。这一切自然不是因为冷。
她很痛苦。
但郎灵寂有办法让她不痛苦。
他捧着她的脸嗫喏,情蛊顿时在她体内一朵朵地开花,使得她热血沸腾。
“喜欢吗?”
王姮姬抬头,脸色晕红,声音甜腻:“你在外面也对我催动情蛊?”
大庭广众之下,她哥哥刚走。
郎灵寂道:“你若想告密尽管去,谁又没拦你。”
她之前数次当着王戢的面检验过情蛊,皆以失败告终。
王姮姬愤而咬了一口他。
将恨埋入骨肉的发泄。
恰好在当初他虎口留疤的位置。
“呵……”
她浓烈的吸气 声。
郎灵寂眼睛不着痕迹地眯起,手边立即现出一片淤红。但他任由她咬着,只要是她,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咬够了,他揽了她腰,将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