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回转王宅后, 管事的第一时间将陛下给小姐的封赏送到了姑爷面前。
虽然那上面写着“王姮姬亲启”,但下人们不约而同把王姮姬越过去了。偌大的一座王宅,人人心知肚明是姑爷做主。
封赏是一个四四方方檀木小盒子, 严丝合缝扣着, 看起来平平无奇。
郎灵寂漫然道,“打开。”
盒子被暴力拆毁。
里面是一些玉石坠子,宫里很常见赏人的那种, 外加一封信。信上司马淮以皇帝的口吻对话琅琊王氏的家主,语气严肃公整, 只像一封普通的慰问信 , 谈论的是国家社稷和公事。
郎灵寂道, “用蜡烛烤一烤。”
下人立即照办,墨迹仍然是墨迹,并未有以秘料写成的暗语浮现。
郎灵寂说,“泡水里。”
信笺被泡在水里检查、又滴了几滴人血上去, 依旧毫无异样。
字迹只是最普通的楷字,用语严谨而疏离, 行列间亦构不成藏头诗。
信只是信。并无机括。
似乎, 想多了。
郎灵寂淡哂了声,打量着那信笺,叫人拿下去当垃圾销毁掉了。
……
皇宫,司马淮忐忑难安。
时间一刻一秒地流逝, 角落铜壶沙漏的窸窣声被加倍放大, 分外难熬。
他左右徘徊走来走去, 内心如热锅蚂蚁, 晦暗的心思如藤蔓一般滋生着,反复爬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终于, 给王家送封赏的礼部官员前来复命,司马淮顾不得尊卑急切询问:“王家什么反应?”
礼部官员被这一问弄懵了,只中规中矩答:“王家受了赏赐,感恩于陛下,称颂皇恩浩荡。”
司马淮又道:“那帝师呢?可有说什么话,或有什么表情?”
礼部官员道:“微臣前去送封赏时,帝师和王小姐外出放马,并不在家中。”
司马淮徐徐吸了口气,未置可否,阴云依旧笼罩在心头。挥挥手遣退礼部官员,面色焦黄,胸脯咚咚跳了许久。
本来他打算借着这次封赏机会,将文砚之留下的解蛊药方秘密藏在御赐之物中,递给王姮姬,共研撵蛊之法。
但鬼使神差的,他没这么做,临时将药方撤了回来,封赏里只放了例行的赏赐和例行君王的慰问信。
……幸好,幸好,这一步走对了,不然大事毁矣。
王姮姬被郎灵寂操控,居于深深的茧房深处,根本收不到礼物和秘信。贸然将药方暴露不仅自陷大祸,更害了她。
试想,她一个深闺妇人,若被诬陷与皇宫私通,郎灵寂会怎么对待她?
她私下里忍辱负重,过得并不好。
司马淮镇定下心神,咳了咳,整理衣冠,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文砚之留下的解蛊之方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他绝不能草率浪费,定要亲自交于王姮姬的手中。
可惜他是君王,她是臣妇,同为傀儡,一个在深宫,一个在深闺,身份禁忌,轻易没有见面的理由。
他只能借着宴席朝会远远望她一眼,每每她丈夫都陪在她身畔。
司马淮涌起莫名的情感,那夜春..梦的残影仍萦绕在脑海,随着时间的流逝,欲念不减反增,越来越清晰,蠢蠢欲动。
他这几日都没踏进后宫,独自躺在寝塌上,浑身燥热若烧。为了防止再做那样的梦,常常夜半浸冷水浴……
司马淮甩甩头,尽力忘掉那些杂念,保持精神的清醒。
他将药方贴身缝在衣袖深处,以防被人察觉。
他一定要帮王姮姬解开身上的情蛊,使王姮姬有充足底气离开郎灵寂。
为了江山社稷,更为了她。
……
出去跑了一趟马,王姮姬很开心。但这开心没持续几天,她又回归到从前郁郁寡欢的状态,生活一滩死水。
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她是受害者,每日与姑爷绑定,处处束缚,宛若装在一个套子里,失去了活气。
有时候冯嬷嬷纳闷,同样是政治联姻,二公子和公主殿下那么圆满幸福,她们家小姐就日日挣扎在泥潭中。
姑爷对小姐时冷时热,摆明了不把小姐放在心上。姑爷无意于小姐,也不放小姐和离,两人硬生生绑定着,熬着,任小姐一日日虚耗下去。
小姐几岁的时候活泼明媚,开朗爱笑,一天到晚缠着老爷说个不停,如今嫁人了,灵魂仿佛被抽去半截,和姑爷在一起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王姮姬听闻陛下的封赏来了,命冯嬷嬷负责此事,务必将哥哥们的封赏分发妥当,到底是用政绩和战功换来的。
冯嬷嬷拍着胸脯保证道:“老奴做事小姐放心,听说这回还有您的封赏呢。”
王姮姬微微惊讶,“我又没什么功业,领受封赏着实愧不敢当。”
冯嬷嬷道:“小姐此言差矣,您作为咱们琅琊王氏的家主,公子们立功就是您立功,自然得有您的封赏!”
王姮姬随冯嬷嬷一道去分拣封赏,找来找去,却发现没有自己的。
冯嬷嬷急躁,来来回回又找了好几遍,“这怎会?……老奴这就查查礼单!”
王姮姬制止,未曾在意。封赏而已,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缺什么。
说实际的琅琊王氏富可敌国,许多皇宫没有的东西王氏都有,这些赏赐虽然稀罕,王家人未必没见过,图的只是御赐的好名头罢了。
冯嬷嬷尴尬地转移话头,之前宫里明明传话说有家主的一份封赏的,谁料又没有,圣心难测,到底是反复无常。
“咱们家其他公子们的封赏可真是丰厚!成堆成山的,叫人眼花缭乱。”
王姮姬瞧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珠玉宝器,叫人挑拣出二哥那份,一会儿亲自送去。
她回到书房,处理这几日外出赛马落下的朝政事。她这家主当得轻松自在,仅仅需要阅读一些拟好的公文。
司隶校尉孙寿弹劾琅琊王氏三名官员私德不修,上纲上线,言辞激烈,要求陛下重重惩处王氏。
这位有名的直臣不是第一次弹劾琅琊王氏了,满朝文武无论多么位高权重者,或多或少都被他弹劾过。
二哥一直想拔掉这颗眼中钉,奈何找不到好由头,此人又有个忠心为主的名声远扬在外,便迟迟没动手。
王姮姬阅罢,三位被弹劾的哥哥所犯之事零碎琐屑,道德有罪律法无罪。
她当然知道王崇丧期饮酒宴饮、王潇逼妻跳河、王实斗富成癖,但作为家主不方便因此公然责怪哥哥们。
门阀世界的玩法和外面大有不同,完完全全靠人情和裙带关系联络,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任何一环都不是孤立的。
既生长在这片土壤上,受过滋养,那么无论是好是坏,都要对这片土地忠诚。
她提笔蘸墨,昧着良心以“名士风度”向陛下解释三位哥哥的行为。所谓名士,骨子里颉颃儒家礼法,行事与常人不同,请陛下谅解,勿信孙寿等人的佞言。
写罢,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奏折阖上,道:“他呢,知道这件事了吗?”
冯嬷嬷默认问的是姑爷,“知道,这些奏折就是从中书省发过来的。”
孙寿那老匹夫算什么东西,也敢和琅琊王氏对着干,姑爷若出手他这把老骨头连渣滓都剩不下。
他此时上蹿下跳地嚣张,仅仅仗着和张贵妃是远房表亲罢了。
王姮姬稍稍放心,既然郎灵寂那边平静无澜,说明此状无关紧要,纯属孙寿的例行弹劾,随意剔除即可。
起身,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间,蛊瘾却忽然犯了。
心脏异样一刹,她莫名感到思念和悲伤,眼前隐约浮现郎灵寂道身影。
情蛊发作得越来越强烈了,明明前几天她刚吃过解药,夫妻又同房过。
初初中蛊时,她还能靠意志力硬挺过去,现在精神仿佛遭到了情蛊的腐蚀,千疮百孔,依赖至极。
她舌尖干燥得很,咽了咽喉咙,在妆匣的暗格里翻开翻去,试图找出一两颗剩余的糖。可是没有,一颗也没有。
刚才还好好的,冯嬷嬷见她脸色苍白的样子,跟着急道:“小姐您找什么?老奴帮您。”
王姮姬眼圈隐隐发青,晶莹的泪珠挂在眉睫上,“糖,糖,我要糖。”
冯嬷嬷挠着脑壳,那种糖只有姑爷那里才有。小姐之前靠意志力强忍,后来不得已一个月服一颗,后来药性撑不到一个月,到现在仅仅几天就疯了喊着要吃。
“小姐别怕,您去找姑爷要!”
幸好姑爷今日不在中书省,就在府中与二公子议事。这几日他们一家人住在老宅,往来串门很方便,咫尺之遥。
小姐的这种病犯了其实都不需要糖,只要姑爷抚一抚亲一亲抱一抱,万事大吉,躁动和病蛊自然安定下来。
王姮姬闷声答应。
至王戢的院子,冯嬷嬷急切询问郎灵寂道下落,副官凌霄答:“九小姐找姑爷?姑爷和二公子正在书房议事,似乎很重要,关系到陛下立后。”
……立后。
这词突兀闯进冯嬷嬷脑中有些陌生,早在陛下为藩王时就娶过一任正妻,奈何斯人早逝,后来陛下又在宫变中被吓得痴傻,再娶之事便迟迟没着落。
如今九州动乱初定,后宫张贵妃一枝独秀,陛下是该添新人了。
这原是利于江山社稷平稳的正事,可她们家小姐急,不得不叨扰。
“劳烦通报一声,我们小姐要见姑爷!马上。”
凌霄见王姮姬面色苍白,亦凛了凛,拱手请道:“不必通报,都是自家人,小姐急的话直接进去吧!”
至内院,气氛有些怪异,隐隐传来尖细啜泣声,是女子的声音。
王姮姬和冯嬷嬷不约而同脚步一滞,面面相觑,书房之地怎么会有女子的哭声?二哥素来对公主忠贞,万万不会私藏婢女,做出那等逾矩之事。
……却是想差了。
书房内,王芬姬和王清姬正在,王芬姬垂头不语,王清姬则以袖抹着泪,眼睛哭得红彤彤的。
她们都是王氏的女儿,出于不同宗支,王芬姬行老七,王清姬行老八。王姮姬幼年曾和她们玩耍,后来王姮姬女扮男装去读了书院,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王戢盘踞于高堂之上,道:“……此番送二位妹妹入宫,要好好侍奉陛下。宫中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禀告。”
王芬姬情绪尤为激动,闻此啜泣声再也隐不住,崩溃沙哑道:“二哥,我不愿入宫。”
王戢道:“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郎灵寂亦在。他冷色沉浮施施然坐在旁边,虽一句话没说,这两个人却是他点名要送进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