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琅琊王氏合族入宫封赏。
灿阳高照,凉风飒爽,万里无云, 晴好的天空深邃得似研碎最深的靛蓝色, 鸿雁盘旋高飞,时时发出冗长上扬的鸣叫,代表着人世间的吉祥如意。
长江一带的平定, 琅琊王氏居功至伟,门阀荣耀达到巅峰。
此次进封, 王戢以头等战功晋封大将军、江州牧, 掌江、荆、扬、湘、交、广六州军事, 开府仪同三司。
其余王氏族人,王慎之,录尚书事,升大司徒, 成为继王章之后又一位实现家族宝刀所预示期许的“三公”。
王瑜,王敦之弟, 任荆州刺史。
王崇, 任吏部尚书郎。
王潇,御史大夫,持簪笔,以奏不法。
……
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中, 王氏族人占据一半多;五品以下的低阶官员中, 王氏却仅仅占据不到十中之一, 真正意义的“上品无寒门, 下品无士族”。
琅琊王氏,功高震主。
郎灵寂继续领中书监, 扬州刺史,外加一项都督中外诸军事。
其中“中外”二字并不是中华和远洋,而是指建康皇宫的宫墙内外。都督中外诸军事,即统领皇宫内的禁卫军以及驻守在建康郊区的中央军。
这职位品阶虽低,区区五品,却濒临敏感禁忌的边缘。
皇宫若发生政变,禁卫军是离皇帝最近的武装力量,保卫皇帝安危的第一要素。
因而,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素来由皇帝血亲或宗室重臣担任,人品需经过严格把关,必须是皇帝亲信。
如今王戢的兵力基本已覆盖了王朝的大部分畛域,郎灵寂若再受封为王畿地区的军事首领,地方加中央,相当于琅琊王氏间接掌握了全国的军事实力。
——这力量足以谋反。
带有粉碎性和毁灭性,能直接撼动龙椅之上的皇帝,光听着就令人忌惮。
郎灵寂深谙盛极而衰的道理,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察觉了风头的不对后,他第一时间上疏向司马淮请辞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官职。
“臣本文官,不谙军事不精兵法,愧领都督中外诸军事之要职,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他“固辞”此职,态度坚决。
司马淮也没多谦让,象征性劝几句后,便把都督中外诸军事之职给了自家人陈留王司马玖,并让司马玖镇守在京畿。
君臣之间互相猜忌,互相试探,摸索着对方的心思和底线。司马淮本想打压郎灵寂,不会诚心将禁卫军交给他。
即便如此,郎灵寂依旧稳坐朝廷一把手,文臣官秩之巅,位极人臣。
合作下的琅琊王氏没有弱项,文在内掌握中枢,武在外占据长江一带的军事重镇,王戢与郎灵寂二人一刚一柔,一文一武,是庙堂之上掌握实权人物,翻手为云覆手雨,偌大一个朝廷通过他们来运作。
清晨,彩云飘飘,王氏在京为官的族人们领受封赏。
王姮姬身着烟霞色的螭纹重襟吉服,脚踏庄严的承云履,腰悬彩绸缀以白珠,乘油碧车和王家人一道往皇宫觐见陛下。
她作为家主,王氏的门面,头戴凤冠,指尖戴着象征荣耀和地位的传家戒指,众星拱月,步步生莲。
郎灵寂与她同乘一车,至皇宫,落驾,伸手将她搀扶下马车。
琅琊王氏家主的夫婿乃中书监,伉俪情深,成婚已将近三年,形影不离。
夫妻二人偕首出现在建章宫威武庄严的阶前,双双下跪,叩谢皇恩。
其余王氏子弟亦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犹如跪了满庭珠玉,渊渟岳峙,个个皆是朝廷命官,举足轻重的人物。
王戢跪在仅次于王姮姬的位置,襄城公主衣冠华裳在旁观礼。
“吾皇万岁!”
“臣等叩谢皇恩——”
司马淮看着阶下黑森森满朝文武,有苦难言,如今这世道天命在臣而不在君,九品官人法溽热的土壤将臣权滋养得越来越势大,臣权完全超越了君权,琅琊王氏独霸朝政,他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
天空即将出现两个太阳了。
念起皇兄司马鉴的政变惨死的结局,司马淮心急如焚,深深忧惧。
目前他能做的只有窝窝囊囊不停册封王家人,在危巢之下苟且,强颜欢笑。
“众位爱卿请平身。”
司马淮坐在龙椅上,表面装作君臣和谐。
王姮姬从地面直起腰,郎灵寂伸出 手,体贴搭她一把,夫妻共同起身。四目对视,心照不宣,显得甚有默契。
从进入皇宫以来,中书监一直携手他的夫人,相敬如宾,二人之间有种无形的磁场,死死吸引住。
司马淮的视线略过郎灵寂,遥遥投向王姮姬。对于王姮姬,他不复当日结拜时的纯真感情,脑子里塞满了利益。
他情不自禁地走神……如果当初王姮姬没和郎灵寂结合,琅琊王是琅琊王,琅琊王氏是琅琊王氏,或许两方都成不了气候,主弱臣强的局面也不会形成。
王姮姬为何偏偏嫁给郎灵寂了呢?
一切孽根源于这桩婚事。
到底怎样才能分开王姮姬与郎灵寂?
那二人看似很亲密,实则没有爱情,他们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郎灵寂牢牢将王姮姬绑住为了政治和权力。
司马淮很清楚这一点。
王姮姬伏拜在阶下,看不清高高在上珠帘之后帝王的心思。
她目之所及的只有郎灵寂,他与她跪在一处,罗裳挨蹭,手背肌肤微微相触。
整个流程郎灵寂偶尔会淡淡瞥她一眼,她目光与之碰撞。两人额头同时叩首在地面上,恰似新婚那日拜天地时。
她心里潮湿的,闷闷的。
辞别皇帝,王姮姬接下来要乘坐御车巡游京城,彰显皇恩的雨露遍洒天下。
她头顶沉甸甸的华美凤冠,坠得脑袋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绫罗绸缎的吉服,密密麻麻凹凸的纹理,拖着十几斤的华贵衣饰,好像戴着一副精美的锒铛枷锁。
“家主巡游。”
王姮姬独自坐在六抬肩舆中,四面悬挂着水晶珠帘,起抬之后微风习习。
王戢、郎灵寂等诸名胜皆骑从,环绕左右,马蹄哒哒,衣着古意盎然的侧帽轻衫,腰佩长剑,为她护法。
建康百姓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前来观看仰望,摩肩接踵,喧闹得耳畔嗡嗡直响,一片赞叹与热闹的海洋。
琅琊王氏立了个女家主令人啧啧称奇,自古为官抛头露面的皆是男子,王氏乍然用个女家主执政,充满了神秘感。
王姮姬坐在御车锦垫上,被托举到这么高的位置,有些恍惚,高处不胜寒,好似这一切都是梦,她本来该混迹在芸芸众生中的。
富贵权势的巅峰,犹如浮云一样遮蔽人眼,白云苍狗,镜花水月。
司马淮站在城墙上,双手负后,眺望着街头巷尾中王氏巡游的队伍,心情复杂而悲凉。
从圣祖皇帝推行以孝治天下开始,世人忠君观念淡薄,善恶不分,为官只论门第出身,而漠视实际能力。
世人此刻热切欢呼着琅琊王氏,却忘记了王氏昔日的丑恶。
宫变时王家的王戢以一杆长矛戳死先帝,弑君谋逆,王章等人又害得他这新帝装了两年疯,这些账根本算不清。
他这皇帝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对象,贞洁之臣少之又少。
即便王家曾经弑君,世人不以他们为谋逆;文砚之为了帝室和科举改革鞠躬尽瘁,旁人也不认为他忠。
何以破局?
暮色与晚风中,司马淮深重地叹息,转身回皇宫。明明才刚及冠,他步履蹒跚得像个耄耋老人。
……
夜凉如洗,露冷风高。
秋潮忽至,松树枝叶窸窣相撞,一片片挂着白霜的木芙蓉在夕阳中盛开。
王姮姬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眺望着远方越来越模糊的黑色群山,身上的斗篷被夜潮拂吹得一阵阵褶皱。
郎灵寂陪她在身畔,漫不经心。她不说话,他也不会打扰她的独处。但她在的地方,需要有他在身边形影不离守护。
恰如王章死前将她“托付”给他一样,她更多的像他的雇主,他会根据契约满足她的愿望,照顾她的家族,维持这场看客注视下的婚姻,做好职责内的条款,而不掺杂过多的私人情感,或者打搅彼此的生活。
临风,他问她:“喜欢吗?”
王姮姬不明所以地扭过头。
郎灵寂双手撑在雕镂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墨发随清风拂动微微凌乱,“送给你的礼物。”
江州、荆州等六州连成片的广大土地,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新婚礼物。
如今半壁江山已收入琅琊王氏囊中,王戢位极人臣,王氏稳居第一华阀,王家子弟皆在朝为高官。他履行了王章临终前的嘱托,将琅琊王氏经营得好好的,献上她至高无上的权力桂冠。
王家祠堂内象征族祚永传的宝刀金光闪闪,比往昔更加闪亮耀目。
他认为他比文砚之走得更远,做得更多,对她的爱更有饱满的轮廓和密度。
王姮姬眨了下眼,沉入深思之中。
确实。一份礼物。惊喜的礼物。
她和郎灵寂结合的这桩婚姻是本人的不幸,却是家门的大幸。
如今的琅琊王氏上至中枢国策的制定,下至地方官员铨选,皆一手操控。
郎灵寂作为操持政局的核心人物,登顶文臣品秩之巅后并未忘恩负义,仍源源不断为王氏提供滋养和权势,这一点来看确实还可以。
至于他和她私人的恩怨,便不提了。
“嗯。”王姮姬发出一个气音表示认可,从家族的角度,她自然很喜欢这份礼物。
“谢谢。”
郎灵寂将她的肩膀转过来,凝了片刻,感性与智性..交织,微微颔下首,去追她的唇。王姮姬清冷的面容仰着,被他二指轻轻抬起,以最贴近的姿势靠近。
“我永远是你们王家效劳的,”他低声臣服在她耳畔,温凉如夜风的吻洒在她额头,“没有你的襄助,我什么都做不了,该我谢谢你才对。”
她是家主,也是他的妻子,任何公文都要先经她过目,没有她的配合他一事无成。他建功立业,她是他的代言人。
王姮姬仰头翕动着唇回应着他的舌,专注沉浸其中。她墨发沾了丝丝的夜雾,似一枝染霜的玫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其他温柔妻子那样顺从。
“我不和离了,”她也说,想清楚了,没有什么次第和含蓄,径直表明,“只要你一直帮着我家,我愿意当你的人。”
……画地自囚。
郎灵寂听闻这句话,敏感的神经倏然跳了跳,内心深处达到了大和谐大寂静。
他微微笑,轻抚去凌乱的碎发,柔淡道:“你能这样我很高兴。”
王姮姬嗯了声,乖乖埋在他的怀抱里,宛若一尊石像。
她身上早就锒铛布满了镣铐,妥协和认命是对家族对旁人最好的一种方式。这场婚事,二哥高兴,叔父高兴,郎灵寂本人也高兴,所有人都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他送给了她这样贵重的新婚礼物。
“你要能保证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永不背叛我琅琊王氏,以我王氏为先,直接为官生涯的终结。”
她贴在他心脏上,毫无波澜地强调,“……我也会满足你的要求,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既然离不掉便纠缠到死吧。
她想明白了,她是他的臣,他亦是她的臣。她未必全输,他也未必全赢。既然共生于琅琊王氏的屋檐下,不如戮力振兴门户,针锋相对徒然无益。
郎灵寂摩挲着她的发,良久,“好。”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