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州,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岑道风干的,明眼人都能猜得出来。
司马玖脚踏两只船,鼓捣了岑道风去刺杀王家家主, 又不忘卖个好给王氏, 左右逢源,意图挑起王岑之间的残杀,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庇护凶手岑道风, 助其出城,逃避建康城中官兵的搜捕。
这些宵小之徒如苍蝇一般聚集叮咬琅琊王氏, 真以为王家是病猫。
王戢大怒, 登时砍断了桌角。
“找死!逆贼胆敢如此欺辱我妹!”
他妻子襄城公主也在王姮姬身边, 怀着身孕受惊过度,胎儿险些不保。女子怀孕本就辛苦,他平日伺候照料公主,衣要穿暖, 饭要吹凉,连台阶都小心翼翼背她下去, 逆贼竟敢用箭伤她腹中胎儿。
“岑道风抢了亮弟的江州太守之位, 又刺杀九妹和公主,不将其剁成肉酱,世人以为我琅琊王氏软弱好欺!”
王戢说着安排人手埋伏在军营周遭,只待岑道风一来上任立即将其擒住, 千刀万剐斩于营前。
副官见主帅如此冲动, 跪地劝道:“王将军, 不可!岑道风悍勇异常,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得陛下器重, 必不肯轻易伏诛,此时挑起争端实在节外生枝。”
王戢阴森森从牙缝间溢出:“多派人手,在山上布置弓箭手和弩机。岑道风再是悍勇,双拳难敌四手,束手待毙!”
副将是江州本地人,深知岑道风为本地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固执恳求道:“王将军您冷静一些,无凭无据怎能在军营中轻易杀人?岑将军兵法娴熟爱民如子,深得江州百姓爱戴,我们若不管不顾地挑起内讧,一定会引起军中哗变,使流民和羯人趁火打劫的!敌军未平,我军内讧乃败北之兆!”
王戢暴怒如雷,“唰”地一声拔刀要斩了这副将,“放肆!尔敢替岑道风求情?他刺杀我妹与夫人时可曾想过今日?”
手起刀落,副官的半片耳朵已经被削掉了。副官登时剧痛蜷缩在地,捂着耳朵鲜血淋漓,痛呼惨叫如杀猪一般。
王戢嫉恶如仇下手不留情,年轻时赴宴曾有豪绅逼迫喝酒,不喝就斩杀一个仆役。同座皆屈服喝酒,只有他不为所动,任凭豪绅杀了十几个仆役。
而今别说杀一个岑道风,便是再大的事也能做出来的。
主帐军营略微混乱,引得外面士兵纷纷侧目,血腥味弥漫整个帐篷。主帅雷霆大怒,麾下诸将鸦雀无声,唯恐惨遭池鱼之殃。
整个军营顿时死气沉沉。
郎灵寂正提笔濡墨,墨迹泅湿纸背,晕成一个浓黑的墨点。
他蹙了蹙长眉似觉得很吵,命人将断耳的副官堵了嘴抬下去,洒扫地面腥锈的污血。
“……把刀放下。”
王戢怒目圆瞪,擦了擦刀还入鞘,愤而落座,“当真倒霉,两军还未交战军营就出了倒戈的叛徒!”
郎灵寂静漠写着字,“他说的有道理,岑道风杀不得,起码现在不行。”
王戢额角青筋暴起,目似毒焰:“你也要为岑道风求情?”
郎灵寂道:“没为谁求情。”
岑道风是陛下新擢升的江州太守,即将与琅琊王氏一同打江州。若弃用此人,陛下那边难以交代不说,战场也会失去一员猛将,大大降低获胜的几率。
战场的规矩素来是贵族指挥,寒人出力。将岑道风剁成肉酱自然不难,难点在于王家正值用人之际,杀了岑道风,没人上阵杀敌。
王戢和王瑜堂堂主帅之躯,是不可能亲冒矢石和那些流民短兵相接的。
岑道风和他麾下的士兵悍勇善战,出身于卑陋寒门,贱命一条,最适合这些做刀尖舔血以命搏杀的事。
这是从最现实的利益考量。
“所以你的意思是放过岑道风?”
王戢沉声问。
郎灵寂道:“只是暂时。”
王戢微感失望,郎灵寂素来深沉缜密,关键时刻表现出比常人更可怕的冷静,给予人最正确的选择。
可这次不同,九妹差点被一箭穿心。
他知道诛杀岑道风不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所谓最正确的选择大抵要牺牲掉九妹,隐忍吞掉这口窝囊气。
若真如此,他宁愿不要正确的选择,手刃仇雠给亲人报仇,九妹不能白白被刺。
“雪堂。”
王戢五味杂陈,以前不信,他现在彻彻底底看清楚了。
“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姮姮。你娶姮姮,只是因为我们两家的契约吧?”
人听到自己在意的人受伤害时会着急动气,方才他听到襄城动了胎气,便方寸大乱,心乱如麻,恨得一刀刀把岑道风和司马玖活剐了。
正常人的反应该是这样。
而郎灵寂任何时候都用绝对的清醒去判断事情的利弊,九妹遭到刺杀险些丧命,他竟急也没急一下,汗也没掉一颗,甚至平静地执笔写字,依旧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完全像个冷血之人。
……仿佛九妹真的是一颗棋子,一颗玉石制成的冰凉的死物。九妹在他眼中是一件预约权力的法器,除非恋物癖,谁会对手下棋子产生感情?
九妹并不是死物。
她是活生生的人。
“九妹真的很爱你,求你也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一直眼巴巴地等着你。”
九妹长得美,人又温柔善良,从前依恋郎灵寂到骨髓里。若非郎灵寂实在冷漠,她必然不会心灰意懒,转而去选择那个寒门文砚之。
据说九妹的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的,二人婚后长期分居,犹如陌路人。
有这样做人家丈夫的吗?
就拿王戢自己来说,每日必定陪伴襄城入睡,为襄城解钗环,卸妆容,朝中有事不能回来每每提前说清。
细想来,姮姮过得真苦。
“你能不能多疼疼她,多爱她一点?就算报答她的一片痴心,爱她……”
王戢说得面红脖子粗,拳头紧攥,犹如火烧,一口气将心里话泄出,恨不得按着这疏离的两人往一块凑。
郎灵寂略有几分冷淡不耐烦:“仲衍,军营里只谈军务不论其它。”
王戢一噎,据理力争,“你我既是军务上的同袍也是家人,此事涉及姮姮不得不拉出来说清楚。”
郎灵寂道:“那请恕我失陪。”
王戢堵得慌。
郎灵寂眼底掠过一抹轻讽,爱谁不爱的,没有逼迫的道理。他本来对王姮姬无感,前世不爱,今生也不会一夜之间突然逆情改性,追悔莫及。
他对王姮姬说实话跟许昭容一样,许昭容能被轻易弃如敝屣,因为许昭容是个没用的废物。王姮姬被捧在手心里,因为她可利用的价值极高。
他权衡一个人习惯于以价值为标准。
如果他真迷恋王姮姬,前世早和她日日黏在一块了,哪会长年累月分隔。
前世他一次也懒得碰她,今生她性情发生了改变才引起他的好奇,房中那事逐渐频繁起来。他们滋生的是暧昧,亦敌亦友,而非什么浮夸的爱情。
“我和她跟你和公主,并不一样,请不要理所当然地按照你们的模式揣测我们。”
王戢不能理解夫妻间亦敌亦友的感情,“可你们成婚那么久了,婚前有三四年的情谊,难道不会惺惺相惜吗?”
他和襄城公主成婚前也没感情,洞房花烛掀开盖头才见第一面,经过朝夕相处点点滴滴的积累而恩爱情浓。
郎灵寂冷笑了笑,在时代的洪流和历史中,人的主观性微乎其微。爱往往是种极度危险的不利条件,使理智和客观丧失,打破应有的秩序,从而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王戢可以,他不会。
他这辈子或许会对谁有好感,却绝不会爱上谁,更不存在日久生情的事。
“不会。”
“……不要谈这些了。”
王戢质问:“你们最亲密的枕边人尚且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又怎么应对外界的风雨?”
他和襄城公主虽隶属于不同的阵营,分别出身于世家和皇室,彼此之间却没有秘密,任何心事都会直言吐露。
郎灵寂一点厌倦之意,“怎么不能应对?”
有权谋,有术数,有布局,怎么不能赢?溷浊世道中真情值几钱几两?
不懂王戢这种身居高位的武官还在意情情爱爱。
说白了他跟王姮姬是有床..笫关系的的合作伙伴,彼此被一纸契约束缚着,身子贴得极近,心又离得极远。
他和王姮姬的暧昧是冰凉的,建立在赤..裸裸的利益基础上,不是她和文砚之那种才子佳人的浪漫诗篇,什么骑马追风,愚蠢地做什么理想的白日梦。
所以即便他有几分喜欢王姮姬,在面对背叛时,依旧会毫不犹豫给她灌情蛊。
他和王姮姬的关系在没有得到对方同意下就贸然“爱”彼此,实在太冒昧了。
“呃……”
王戢一刹那有些头疼,明白了,郎灵寂就是这样的人,说再多也转移不了他的本性。
当初真不该逼姮姮嫁给郎灵寂,他们恰如黑与白完全互相排斥,根本是两个极端的人,做不得夫妻。
有性无爱,好可怕的关系。
“那你们和离吧。”
王戢破罐破摔,“又不是谁逼婚的,何必为难彼此呢。”
王家已经度过了家主更迭最艰难的过渡期,逐渐走向平稳。从前不合理的契约,两方或许应该改换一下。
郎灵寂却抬了眸子,慢慢浮着虚虚的冥色,明丽又冰冷。
“什么?”
王戢骤然感到一股寒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莫名又谈到了最危险的话题。
郎灵寂素来目无下尘,唯一一次放下身段就是在姮姮退婚时,恳求自己劝姮姮不要退婚。
郎灵寂把和姮姮的婚事看得极重。短短和离二字,把关系拉回了最冰寒时刻。
但王戢作为姮姮的兄长,势在必行,如果现在不和离待将来姮姮有了孩子,拖家带口更麻烦。
“我也是为你们好,既然你们互无感情,早些分开不耽误各自的前程。之后男再娶女再嫁,圆满和美,何乐不为。”
郎灵寂冷哂了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交叉,那股为人臣谦抑的神态消失了,不避忌讳地谈条件,“好啊。”
“不过仲衍你要想清楚。规则是婚姻取消,合作消失。届时与王家分道扬镳,我有权另投明主。”
当今势力分为世家和帝室两边,他离开了琅琊王氏后自然去帮皇室。若司马皇室是窝囊废,烂泥扶不上墙,他亦可另立新主,辅弼君王,反正路子多的是。
王戢严肃道:“雪堂,我不是这个意思。姮姮与你的婚事,碍你帮王氏何干。”
郎灵寂淡淡反问,“那仲衍什么意思,白白使唤人却不履行契约?买东西不给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吧。”
他神智清醒,王戢这话明显是不平等,用道德绑架他,让他为王氏效忠尽力呕心沥血,最终还不把女儿嫁给他。
毕竟白纸黑字的契约绑定了他为王氏效忠的一生,反过来,他的条件却仅仅只有一个王姮姬。
“你在执著什么呢?”
王戢惑然道:“你执意要娶姮姮,却又不爱她,甚至是厌恶她。你们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桩婚事完全没有意义。”
郎灵寂道:“我信不过你们王氏,娶她就为图一道保险锁,行了吗。”
琅琊王氏,齐大非偶,那可太任性了,用罢了说把人踢开就踢开。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臣,比不得王姮姬众星拱月,地位非凡。
朝廷昏暗,他被唾弃了根本没地方说理,付出的时间和心力也完全沉没,最终他又蜕回那个偏居一隅的低微琅琊王。
“王氏不会过河拆桥的,礼贤下士,你为什么不肯相信?”
王戢深恼怒,“你非要拿姮姮的前途做赌注,绑着她不可吗?”
郎灵寂衣冠楚楚,无动于衷,坚凝的态度代表了他灵魂中悯性与情感的丧失。
王戢道:“我琅琊王氏什么给不了?”
郎灵寂道:“对不起我只要王姮姬。”
他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信最实际的保障。他已经被王氏抛弃过一次了,这次无论是情蛊还是契约,他都会锱铢必较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
在这场权数的零和博弈中,王姮姬才是中间维持平衡的那枚砝码。司马玖说得没错,他能有今日很大程度上是娶了一位好妻子,如借东风之力。
王戢内心争斗了许久,郎灵寂这边是说不动了,他的事业不能没有权臣襄助,不能被打断一条大腿,盲人摸象。
王戢最终还是屈于事实,长长吸了口气,道:“好吧……你们夫妻的事我管不了。”
郎灵寂目锋雪然,“那和离呢?”
“姮姮已经嫁给你了,自不可能轻易和离的。”
王戢嘶哑低落,“她自己也没说要和离,刚才是我擅作主张。算了。”
郎灵寂阖了阖眼。
当初他出仕时本可以效忠帝室,之所以选择世家,是因为他觉得天下大势不可逆,司马氏皇族注定要像太阳西沉一样坠落的,这时代是属于世家的时代。
司马氏的先祖篡夺了曹魏皇族,又对诸如嵇康一类不合作的名士进行了阴暗恐怖的屠杀,得国不正,骨子里流淌着狼一样的血液,他不屑于与这种家族合作。
反观琅琊王氏,族祚源远流长,族人懂得平流进取,更有严格的家规家训束缚在他们身上,克制着他们野心的膨胀,王氏子弟生生世世不得登基称帝。
他更倾向于与王氏合作。
但如果王氏毁约,另当别论。
王戢抵唇咳了声,揭过此节,道:“罢,以后军营中不谈家事。”
拿出作战的舆图来,全心全意投入前方火拼的战局中。
郎灵寂默了默,虽然将王戢说服了,却隐没不掉内心深处悄然一缕幽暗的情感。
他对她确实没什么爱意,却存在占有欲,希望她严格恪守契约精神,满心满眼是他,不跟其他男人接触。否则,他会有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冒犯了的感觉。
当然,他也会遵守约定,满心满眼都是她,为她服务,不跟其他女子接触。
这种干净健康的关系不好吗?
他近来……有些沉溺床..笫之事,每每十五都会去找她,解决一些生理需求,并且次数越多越好。
眼看着又要十五了。
郎灵寂对感情的事避而不谈,从理性的角度剖析,“王氏若想打赢江州之战,寒门将领还是得用。我言尽于此,仲衍你是主帅,请自行定夺。”
江州本就在流民和胡人的夹击之下,腹背受敌,失掉了骁勇善战的岑道风杀敌,三成致胜的把握怕是只剩一分了。
正确的做法是王氏明知岑道风刺杀了王姮姬,也暂时装作不知道,先留着他的性命,戮力镇压流民帅。
王戢道:“方才是我冲动了,姮姮是我最爱的小妹妹,爹爹临死前托付我好好照顾她,我看不得她受伤。”
郎灵寂道:“可以理解,但报仇不急于这一时。”
王戢下意识压紧了嗓子,“雪堂,你与我交一句实话,九妹的仇真就这么算了?”
郎灵寂知王姮姬既没死也没伤,契约便没有被影响到,他没有出于情感和仗义为王姮姬打抱不平的义务。
但这次岑道风动的确实是他的人,从家族层面来说王姮姬是家主,从仕途层面,王姮姬一直是他长久以来精心浇灌的一所权力的花园,有人要将其毁了。
寒门将领得用,但绝不能好过。
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给岑道风点教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