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战乱不仅是天灾, 更是人祸。
在王戢带领的北府军协助下,流民帅本已投降,然而粗暴凶残的江州太守王昀却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俘虏绑上石头, 统统坠入河中淹死, 激起了其余流民以命相搏的强烈反抗,导致战势转胜为败,北府军被逼得连连后退。
王戢王瑜等将帅陷入困境中进退维谷, 对王昀这位族弟恨之入骨。
最关键的是,王昀滥用私刑连坐朝中掌官员铨选的中书监郎灵寂。
王昀原本由郎灵寂举荐入朝, 王昀凶暴狷傲, 侧面反应了中书监用人不当, 只问阀阅,不计品德和真才实学。
寒门和豪门的矛盾再次被激化。
豪门子弟处事无官官之心,昏昏聩聩,尸位素餐, 却拾官如草芥,霸占了许多属于寒门的官位。这样一个贵族制社会, 阶级矛盾被越发尖锐地推向顶峰。
一时, 朝中弹劾琅琊王氏以及郎灵寂的奏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其中一个叫岑道风的寒门将军更直言不讳,言王氏“以族强位显,骄傲自恣, 举荐将领, 多非其才”, 对郎灵寂口诛笔伐。
琅琊王氏与琅琊王强强联合, 称霸朝野,早已为其他朝臣看不惯。如果没有琅琊王氏, 郎灵寂绝不至于专权善势;如果没有郎灵寂,王家也绝不至于一家独大。
谁不知道,郎灵寂是死去的老家主王章的得意门生,王家女婿。他的封地在琅琊郡,早年间便结交了当地豪门琅琊王氏,世世代代有姻亲之好。
江州的这场战役是对琅琊王氏的一场锻炼,老家主死后,琅琊王氏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继承衣钵,许多人认为荒谬,如要打垮王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上次太常博士惨死后,科举改革失败,陛下一直郁郁寡欢,销声匿迹,沦为傀儡,日复一日地幽居深宫之中。
如今,陛下频频对江州战事指手画脚,以王氏举官不避亲为由,拒绝给王氏增派援军和粮草,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一夜之间,情势演变到最恶劣,帝党和相党的争斗重新拉开。
郎灵寂上疏请解职。
面对朝臣的攻讦,本以为他会据理力争,没想到光明磊落地承认了。
王昀这样荒谬粗暴的人当官确实是九品官人法的弊端,选人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必定使官场鱼龙混杂。
但九品官人法是王章老太尉留下来的基本国策,郎灵寂掌行政之权一天,就会继承衣钵,维护这项制度一天。
他自己本身是皇室贵族,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本身是九品官人法和黄老政治最坚实的拥趸。
中书监请辞的奏疏一上,朝野轰动,属琅琊王氏的反应尤为强烈。
首先是远在江州征战的王戢王瑜兄弟俩极力反对,言王昀滥杀无辜只是个人行为,中书监远在建康并不知情。
其次是王慎之,会稽刺史,反对。
王潇,军咨祭酒,反对。
王崇,青州刺史,反对。
王实,吏部尚书,反对。
王啸之,庐州太守,反对。
裴锈,河东裴氏,求情。
桓思远,龙亢桓氏,求情。
江南士族陆氏,也就是东吴名将陆逊陆机出身的家族,反对并求情。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互为偶俪,求情,罢朝三日。
颍川庾氏,求情。
……
衣冠南渡建立的东晋王朝,本身是一个由士族扶持起来的傀儡政权,权杖归于世家。若罢免中书监,恐怕朝中一半官员都会罢朝,国将不国,帝不成帝。
世家拥有藐视皇族的强大家底,关键时刻同仇敌忾,绝不允许皇权将裙带网络中的任何一人拉下马,蚕食他们的权力。
这其中以琅琊王氏为首。
中书监是他们女家主的夫婿,罢免中书监,就是欺辱他们的女家主。
琅琊王氏经百年积淀而来的毁灭性的号召力,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中书监留下,皇帝留下;或者中书监留下,皇帝走。
司马淮无法,唯得忍气吞声按下此事,驳回了中书监的请辞奏疏,赦免所有连坐之罪。
“王昀残暴糊涂与帝师有何干系?帝师当初只行举荐之责罢了。天下没有弟子犯错反而要怪罪到师父头上的道理。”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道出这番话,很难说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弹劾琅琊王氏的寒人将领岑道风被王家子弟深忌疾之,司马淮将其训斥一番,命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赔罪。
朝政秩序这才勉强恢复如初。
陈留王司马玖见此,心中不平。
琅琊王如今的待遇当真让人艳羡,被王家人一手扶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到所有倾斜的资源,望尘莫及。
当初郎灵寂不过是他手底下小小的运粮官,守着琅琊郡那片贫瘠之地,区区皇室疏族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幸运就是在琅琊郡结识了琅琊王氏。
如今斯人可谓是一日千里,步入中枢,笼络了整个豪门士族,竟让士族们罢朝求情,再不是当初那个偏居一隅的藩王了。
论出身,他比郎灵寂高贵得多,高祖皇帝的嫡孙,正统的司马氏血脉。但他运气差,身后无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豪门支持,更没有和任何士族合作,渐渐被甩到了后面。
司马玖越发阴翳。
他不甘心。
郎灵寂能有今天,很大的原因是娶了王姮姬这块活生生的金字招牌。而最开始王太尉本有意和自己结亲,把王姮姬嫁给自己的。
这世上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本来能够。
怪不得王姮姬那么重要。
如果,当初他娶了王姮姬呢?
……
朝廷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江州流民仍叛乱着。
江州是通往都城建康的门户,当守必守,皇室需要王戢的力量平定江州。对于王氏和其他世族的犯上行径,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奈之下,司马淮加封王戢为江州刺史,兼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专门负责对外征战,又赐了许多钱粮和兵将。
原本的江州太守王昀因乱杀百姓犯下重罪,罢免官职,流放琼州,江州太守的位置空缺出来。
王戢上疏荐族中的另一位子弟王亮上位,司马淮不动声色地否决了,转而将江州太守位置给了本次激烈弹劾王氏的寒门将领——岑道风。
岑道风劾奏琅琊王氏,司马淮表面上让他给世家公开道歉,多加训斥,实则明贬暗升,将江州太守之重职交给了他。
王戢愤然,皇帝那点图谋谁看不出来,奈何挑不出错,只得先暗暗记下这笔账。
岑道风出身贫寒,祖籍便是江州人氏,一直爱民如子,靠着自己卓绝的武艺稳扎稳打,战功赫赫,为百姓谋福祉。
凭他的能力本能做更高的官,然上品被纨绔愚蠢的士族子弟霸占着,有胆有谋的寒门只能当个马前卒。
陛下这次慧眼识珠,发掘了他。
此乃万幸也是不幸,幸在岑道风终于熬出头,不幸在他得罪了琅琊王氏,顶头上峰是王戢——又一个瞧不起寒门、出身于衣冠士族的名士。
他即将和东晋第一豪门琅琊王氏共事。
对于地方来说,太守和刺史本是平级的,太守管行政,刺史管军事,然而汹汹乱世中法律条文形同虚设,匪患猖獗,相比之下手握兵权的刺史更吃香些。
江州这一地带太守是岑道风,刺史是刚刚上任琅琊王氏王戢。
王戢名士出身,公主驸马,此番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权力比岑道风高一层,属于岑道风的顶头上峰。
岑道风需尊着敬着王戢,二人却绝非平级。
岑道风反感这些口谈玄虚的名士,上一任在江州惹下大祸的太守王昀就是琅琊王氏中人,他们依仗门祚上位,无半分功业建树,堪称军营里的蠹虫。
这个王戢来者不善。
陈留王司马玖找到了岑道风,与他漏夜秉烛长谈。
“王戢可不是什么蠹虫,此人拥兵自雄,慰勉将士,有胆有谋,与那残暴糊涂的王昀全然不同,千万别轻敌。”
司马玖之前要和王氏联姻,对于王戢的作派大抵了解些。王昀是典型纵放任诞的清谈名士,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望,而王戢莅事明理,壮怀犹唱缺壶歌,颇有当年魏武帝的遗风。
将近一年来,王戢领兵在江州附近徘徊,屯田建寨,稳扎稳打,招募士兵,建立自己的军粮库,意在夺取江州逐鹿天下,枭心不可谓不重。
而且王戢身后还有个长于韬光养晦的郎灵寂,事事筹谋,洞幽烛微,为王戢规划一切。
岑道风沉思片刻,眉心皱成了川字,道:“现在朝政仍由琅琊王氏把持着,上一任寒门出身的太常博士本有匡济之志,推行科举考试,却不明不白地暴毙在了狱中,这世道当真黑暗!”
司马玖道:“奸佞残害忠良自古有之,将军的武功不输王戢,何不匡扶社稷,勠力扶持帝室?”
陛下将江州太守的位置从琅琊王氏手中夺出交给了他,盼望他有一番作为。否则任琅琊王氏坐大,日后便不是“王与马,共天下”了,而是王家完全只手遮天。
岑道风扼腕而叹,他当然有此心,官位却太低,绝非世代积累的王氏的对手,盲目行动只会送死,毫无裨益。
司马玖提醒道:“将军可知现在琅琊王氏的家主是谁?”
岑道风长居江州,对于建康内政并不熟悉,只听说王太尉半年前死了。
“自然是王戢了。”
司马玖摇摇头,“错了。新家主是个女人,琅琊王氏的九小姐,王姮姬。”
岑道风不禁怒目微瞪,“他们……竟立一个女人当家主?”
女妇,终日兜兜转转于闺阁之中。
荒谬至极,离奇至极。
司马玖道:“那女人本来坐不住的,但王戢和郎灵寂皆暗中扶持于她。她是郎灵寂的新婚妻子,王戢的亲妹妹。”
现在这个局面很大程度由王姮姬造成的,当初文砚之是她害死的,现在她又当起了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
“如果没有王姮姬,王氏绝不会与郎灵寂合作。他只不过是一个血统寒微的皇室末流,封地琅琊郡地势贫瘠,无兵无权。”
司马玖点到为止,呷了口茶,剩下的留岑道风自行考量。
岑道风长久居于江州军营,对建康贵族一无所知,隐隐为这话所动。
棘手的豪门难题,关键处竟只在于一个妇人。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牢不可摧的联合,击溃竟如此的简单。
如果没有王姮姬……?
怎样才能没有王姮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