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场闹剧, 许太妃失了婆母的体面,即将回老家北方去。
许昭容那边也没动静。
往常她们都会歇斯底里地闹,如今却没动静, 静得有几分异常。
王姮姬查探之下, 才知许太妃的风寒一直没好,许昭容侍奉在侧也染了病。许昭容病情还比许太妃严重些,咳嗽不止, 额头烧得烫手。
王姮姬命大夫过去治疗,务必留着口气, 当然也不用留太多的气, 留一口, 别死在琅琊王氏就行。
救人归救人,她将这二人逐出王家的计划照常执行。
王氏大夫有妙手回春的本领,几日,这二人病情便有所好转。
许太妃率先恢复气力, 许昭容也痊可了,但仍病歪歪赖在榻上, 弱如西子胜三分, 蓄意装可怜。
不用说,等着郎灵寂怜惜呢。
王姮姬冷瞥着,琢磨着如何将这对狗男女凑到一起,打包逐出琅琊王氏。
许昭容这次风寒, 郎灵寂不知暗地里送了多少药, 探望了多少次。
午后, 郎灵寂传来小信。
小信是从中书监发出的, 信笺用的是中枢官方的纸,写的却是些荒谬的话。
——他问她是否将下一次的同房提前。
因为他行将前往江州, 襄助王戢与流民帅最后的对决,战况复杂,牺牲频发,恐怕次月十五赶不回来。
考虑到契约和规则,如果进行累积,到时她又推三阻四说承受不了。
那么日期相对提前,对彼此都好。
王姮姬烦躁阖上信笺,“就不能取消吗?”
送信的内侍俛首。
他们没权看信笺的内容。
王姮姬将信笺掐皱,真有他的,明目张胆用中枢的官纸写这些歪念。
她不答应。短短几日前她刚承受了两次的痛楚,此刻双腿犹在轻颤。
“免谈。”
咬牙从齿缝之间溢出。
内侍转身恭敬告辞,原封不动将这二字回禀。王姮姬杏眸恹恹耷拉着,思忖片刻,叫道“站住。”
内侍停住,“主母还有何吩咐?”
“蠢材,休要这么回禀。”
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吸了口气,“……他还说什么?”
内侍犹豫了下,将第二封信笺双手奉上。中书监大人言先送第一封信笺,若主母态度可谈,再送上二信。
王姮姬拆开看了看追加的内容,支颐片刻妥协道,“嗯,这才可以。”
内侍告退。
王姮姬独自折着那两封小信,郎灵寂最近来得频繁,令她有点吃不消。
前世半年都没有一次的事,近来他却守着日期,每月可丁可卯地过来。
幸亏她喝了情蛊身子毁了,否则意外怀有身孕,更加会苦恼。
晚间席地对坐饮茶。
郎灵寂不疾不徐持着一莲瓣盏,放于唇下吹凉,茶水中百茎素兰于雪涛并泻,清节之士不染官场俗气。
王姮姬亦饮着茶,味淡得很。
“怎么想起做灯笼?”
他忽然问。
王姮姬一怔,才想起昨晚的事,道,“桃枝她们随便做着玩的。”
他啜了口茶,哂道:“不,你做的,你的技艺一向这么差。”
王姮姬沉了沉嘴角。
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确实没跟他的许昭容一样体验过人间疾苦。
她君子六艺皆样样精通,唯独手工差了些。前世她给他做的那些小东西歪歪扭扭的,跟许昭容的绣活儿没法比。
“小玩意没什么用,我和桃枝她们闲着,正巧有一些彩油纸和藤条。”
郎灵寂颔首,“确实没什么用。”
王姮姬默默瞪他一眼。
他笑了,指骨微屈叩过扶手,一片柔和浅淡的神色,心情并不算太差。
今日不是十五,两人却坐在一起,怪怪的。成婚半年以来,他们在非十五的日子一般是不见面的,今日打破了惯例。
王姮姬忍不住问,“你信笺上说的话是真的?”
郎灵寂淡淡,“哪句。”
信笺上说下个月的同房提前到今日,但毕竟过于频繁了,作为补偿下下个月的同房将被取消,算是额外福报。
王姮姬看了追加条件才同意,毕竟熬过了今天,她将获得两个半月的清净时日。
具体来说,今日是十二月十九,距离十五那夜的花开二度才过去了四天。
但他们今夜就再次同房,透支一月十五的,二月十五作为补偿被取消。今夜拜拜后,下次见面便是来年开春的三月十五了。
“你要说话算话。”
郎灵寂漫唔了声,两个半月不见确实太久了。可今日他想要她,白天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在思念她。他以前觉得那事可有可无,现在有些食髓知味。
他虽然对她的人不怎么感兴趣,无可否认的有点喜欢她的身子,许是因为情蛊的作用吧。
“姮姮,”郎灵寂语气幽 远又陌生,“你这般斤斤计较。”
王姮姬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不是契约精神么,斤斤计较是几个意思。
而且今日透支下月的同房,下下月同房取消,都是他主动提出的条件。
“怎么是我斤斤计较了?”
郎灵寂垂首闲闲睨着茶盏上的冰裂纹,“若非如此你不会答应。”
今日仅仅同房一次,然后他前往江州战场,下月十五他流落在外,熬到下下个月十五,她还不与他见面。
夫妻之间真的应该计较这么多吗?
寻常夫妻似乎不这样。
王姮姬拂拂手,严谨地说,“说好几次就是几次,不能撼动的规矩。琅琊王殿下若觉得不划算,今夜可以离开。”
郎灵寂罕见地没提契约精神,几分复杂的情绪,道:“你前世……”
话说半截被他隐掉了,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似有未尽之意,“罢了。”
王姮姬不知他又发哪门子神经。
她望了望外面浓重的夜色,时候不早了,想早点结束那事。
便开始吧。
郎灵寂心照不宣,如愿得到了自己追加的次数,走过去,扼住她的手腕。
王姮姬与他来到榻上,宽衣解带躺下。郎灵寂俯身下来拢了拢她后颈,眼色复杂,掌心轻微的烫意。
他心里或许滋生了细微陌生的感情,但恰如火星在凛冽肆虐的寒风中,暖意根本微不足道,情绪逐渐冰冷起来。
跌入一片昏沉的暗梦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姮姬隐约感觉郎灵寂今日很温柔,悄无声息间引导她的意识慢慢放弃抵抗,不似往日那般粗暴利索地要她。
王姮姬双手被他扣住,侧着脑袋闭着眼睛,等待这一过程的结束。双唇却
不经意被他静谧地吻了吻,汹涌又克制,以往同房时他鲜少吻她的。
王姮姬微微诧异睁开眼睛,郎灵寂轻剐着她春山似的眉眼,道:“一会儿给你用用情蛊。”
这事有她的回应才更有意义。
王姮姬板着脸,明明用不用情蛊的主动权在他手中还多此废话。
她说不用他就会依言行事么?他想用,一个眼神就能催动她体内的情蛊。
郎灵寂的嗓音轻轻低淌低淌,“要不你总跟死人一样躺着……”
王姮姬斟酌片刻,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别了,我自己会。”
他半信半疑,默许她试一试,长眸清灿,如扇子一般阖上了。
王姮姬顿了顿,抿了抿唇,掐着手心,极缓慢地靠近,试着吻他的颊。
郎灵寂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冷清地掀开眼皮,对她有藐然的审视。
王姮姬解释道:“想起你有洁癖,算了吧。”
他看透了,讽道:“借口。”
王姮姬道:“我试过,你不让。”
单纯天真的话照直说出来,恍若刹那间让人回到了前世。那时候她每每盼着与他同房,被拒绝了无数次亲吻。
郎灵寂沉沉冷笑,“果然是借口。”
王姮姬默然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再言语。
他屈肘打量,长久的水磨工夫,“你推推拖拖的,明明就是不愿。”
既不愿,为何给他送灯笼呢。
那种无聊的废物东西代表的意义,不就是她想请他来么,她前世老这样的。
王姮姬当然不愿,懒得跟他拉扯这些,道:“罢了,你还是给我用情蛊吧。”
郎灵寂轻皱长眉。
正要掐住她的细腰,听闻外面有人下人紧急的叩门声,“主母,姑爷!”
“许娘子那边不好了,病势危重,十分紧急,众医束手无策,太妃娘娘急得晕过去了两次,求姑爷速速去瞧瞧吧。”
这明晃晃的截胡之语,是许昭容过来争宠了。王姮姬猝然起身,张口欲呼,却被郎灵寂先一步沉沉摁下了肩。
王姮姬牢牢陷在床榻之间,喘着粗气,目光炯炯瞪着郎灵寂。后者玄远冷峻,保持着惯有的清醒和笃定——
竟是无动于衷。
她被他压住,喉咙失声,无法对外面的人发号施令。
郎灵寂对外面的人就一个字,
“滚。”
刻薄的冷漠,凉得人骨子发寒。
叨扰的下人一再强调许昭容病情“危急”,立即被拖下去了。
他转而捻着她的一缕发,将风暴掐灭在未发之前,眸溅寒水,“用情蛊?”
王姮姬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话头,怒目,“许昭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有心情想这些事情?她若死了,你……”
“你我之间没那么熟吧,”郎灵寂一闪而逝的讽,“别管太宽了。”
毕竟今夜他是用将近两个半月换来的。
王姮姬颤垂鸦睫,后脑勺陷在榻上,微微梗着头,刹那间她身体内涌起异样,情蛊已在不知不觉中催动了。
他再次吻覆下来。
她只得被迫再次投入进去,在情蛊的作用下忘却杂念,忘却自我,翻滚在迷蒙的黑暗中,失去思考的意识。
……
翌日,昨夜传信的下人被杖责。
主母的卧房岂是随随便便的人轻易能叨扰的,惊扰主母打死都不冤枉。
而且,夜半从主母房间请人是冒犯主母尊严,昨夜本是主母和郎君同房。
许太妃和许昭容既病着,治就是了,主母又不会医术。天底下都是贱侍奉于尊,没有让尊反过来迁就贱的道理。
那下人的惨呼回荡在庭院中,其他仆役听了,面如土色心有余悸。
“你非要弄成这样吗,”
王姮姬站在屋檐下,麻木地看着,“虚张声势,弄得我像个恶人。”
郎灵寂抱臂漫不经意,视线将所有人笼罩,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
“那你想怎么样。”
昨夜人已经舞到他们面前了,这事不可能轻易揭过。
庭中杂草长高了,当除必除。
她道:“那人昨夜就传个信,也没做错什么,许昭容确实患了病。”
他说,“无用的仁慈最好收一收。”
根据新制定的家规,纵主背主的仆婢应该直接杖毙的。
王姮姬,“你是家主我是家主?”
郎灵寂轻轻阖目。
王姮姬继续说,“他只是个传信的下人,按上面吩咐办事。你若真想根治痼疾,莫如直接将许氏那两人赶出去。”
他神态自若,问:“什么方式。”
王姮姬道,“随便你。”
“那你让她们犯个错,”郎灵寂深刻温柔地在她耳畔,仿佛一场隐秘的合谋,“……我来赶人。”
王姮姬垂着眼帘,“哪种错。”
他道:“致命的。否则怎么赶人。”
当世孝道为先,若下手就得下死手,否则苍蝇闹闹哄哄何时清净。
王姮姬反问,“我让她们犯错,她们就会犯?又不是傻子。”
郎灵寂,“我会帮你。”
她在明,他在暗。
她唱白脸,他唱红脸。
她扮作强势主母,他扮作软弱赘婿,她下吩咐,他照直执行。
除掉许家两个无权无势的妇人而已。
王姮姬抿抿唇,这四字令人很踏实,踏实的意思指事业上的踏实,而不是爱情上的踏实。
事业上他说帮谁,那人会无一例外地取得胜利,从前二哥、琅琊王氏皆是如此。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他站在同战线上,面授机宜,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如果他们不是夫妻,郎灵寂单纯当琅琊王氏的参谋军师倒还可以。
但她不想太依赖他,保持着神志的清眀:“这么笃定,若我要你昭容姑娘的命呢?”
郎灵寂眼色飘凉,“要。”
王姮姬眯了眯眼,觉得他有些陌生,似跟前世印象中那个人全然不同。
他竟然对许昭容这般无情。
本以为许昭容是他的软肋,谁料他对谁都傲慢,视谁的命都如同草芥。
“好。需要几天时间。”
郎灵寂请她自便,“别拖太久。”
当下他确实也有另一件事要做。
许昭容和许太妃的病得治,毕竟人家病情很“危急”,王家家规再怎么森严,也不能缺了这点基本关怀。
郎灵寂唤来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冯嬷嬷还在看着那犯错的仆役挨打,那瘦马昨日欺负到主母头上来了,要把姑爷从主母手中截走,幸好姑爷关键时刻清醒。
关乎琅琊王氏声誉的事,姑爷总能维持得很好,保证主母的体面。毕竟主母真的被截胡,别人还不知怎么议论。
王姮姬懒得再看这鬼哭狼嚎的场面,转身回去。
另一头,许太妃和许昭容就没那么好过了。
许太妃心里窝着火,之前地皮的事他偏向王姮姬就算了,昭容病得这样,他居然也置若罔闻,窝在王姮姬那屋?
没有郎灵寂这样凉薄的人。
许太妃将要离开建康,临走前想给昭容落个好归宿。即便拼着得罪王姮姬,昭容得去琅琊王氏为妾。
否则昭容孤零零一人,完全是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弱女子该怎么活?
还没等许太妃有进一步动作,清晨,一群凶神恶煞的仆人便忽然气势汹汹地闯进,不由分说,要抬走许昭容。
许太妃吓得手脚直颤,慌忙上前阻拦。
那些人五大三粗的壮汉瓮声瓮气说,“奉家主之命抬走病人。”
“生了重病的奴婢该送到安济院,不能渡了给贵人们,这是琅琊王氏的规矩。”
“您侄女的病情不是很‘危急’吗?”
越危急越得送走。
昨夜到主母房间里叨扰,这不,主母赐下恩赏了。
汉子铁面无情,三下两下将许昭容从榻上请了下来,无论许昭容穿没穿衣衫。
许昭容猝不及防被拉扯在地,吓得手脚不听使唤,泪珠大颗大颗掉落,真的害怕了。
患病之人要被拉去安济院,和得了天花绝症的病人丢在一起,好听点是集中治疗,实际上互相传染唯有等死。
许太妃有些后悔将许昭容的病情渲染得那么重,以身护在许昭容面前,“住手!郎灵寂呢?他袖手旁观吗?叫他过来见我!我是你们姑爷的继母,凭什么主母一句话要了侄女的命?”
那些人道:“主母吩咐时姑爷正在呢。”
许太妃怔了,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