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主溘然长逝, 留下千头万绪的烂摊子等待收拾。
首先是下一任新家主的祠堂祭祖仪式,老家主临终前神志不清,居然选了九小姐一个女儿继承衣钵。
历来祠堂重地不允许女子踏足, 女子如何祭祖, 如何当家主,如何服众?
简直像儿戏一般。
祠堂之前,气氛肃穆严肃。
诸位族老和叔叔伯父辈的人皆在, 准备修改王章临终前糊涂的决定,重新择选一位德望皆备者为家主。
自古女子相夫教子, 居于深闺, 侍奉丈夫, 没有抛头露面之理。即便老家主再喜欢九小姐,也不能违背祖训。
王姮姬头戴縗帻,抱着父亲的灵位缓缓迈进了祠堂古老而高厚的门槛。跟在她身后的,一文一武, 一个郎灵寂一个王戢,辅佐她今后做家主。
随着她进场的脚步, 所有人目光为之而凝。
因为新婿文砚之作乱, 施行变法,王氏两位族人同一日出殡,王氏与文砚之的仇不共戴天。
王姮姬与文砚之短暂的婚约心照不宣地作废了,她的归宿最终还是落回到了郎灵寂身上。
王姮姬站定, 将父亲和五哥的灵位摆于香案相应的位置, 下跪上香。
她指尖熠熠生辉的家主戒指, 用午夜蓝和黄白游色的宝石制成, 在昏暗的祠堂内煊赫着,牵动所有人的心。
礼毕, 王姮姬按章程去金架子上拿那把只有家主才能触碰的祖传宝刀时,底下的人再也按捺不住。
“咳……”
老辈的王慎之率先开口,“姮姮,你爹爹临终时糊涂了,误把家主的位托付给你,你便交出了戒指,好好休息去吧。”
祠堂本不是女子可以踏足的地方,从前有王章的溺爱才屡破规矩。如今老家主逝世,重新洗牌,规矩该变一变了。
她日后好好嫁给琅琊王,呆在后宅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操持中馈,回归王家普通女儿的正常生活。
其余几位族老亦叹息赞同。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沉疴缠身,承担不了带领王氏子弟扬名显亲的重任。
王姮姬置若罔闻,既没交出家主戒指,也没停止触碰象征王氏徽记的宝刀。
她将宝刀拿在手,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
宝刀和戒指的辉芒照耀着每一位王氏子弟,按规矩,此刻所有人都该向她鞠躬俯首,表明效忠之意。
满庭的长辈与阁老面面相觑,无一人愿意向年轻后辈姑娘鞠躬俯首。
几位族老欲再行为难,王戢却已拔出雪亮的长剑,剑尖触地,单膝跪地向她表示效忠,慷慨决绝地宣告,
“九妹为我族新任家主。”
王戢好武善斗,一双长眉入鬓雄赳凶煞,亮剑保护九妹,谁若再啰嗦挑衅,便按顶撞家主之罪当即族规处置。
他率先朗声道:“参见家主!”
王戢是最有期望获得家主之位的人,当先承认了王姮姬,王瑜、王潇、王崇等小一辈都看王戢的颜色行事,纷纷随着王戢承认了王姮姬的家主之位,喊道,
“九妹为我族新任家主。”
“参见家主!”
角落处,郎灵寂亦静静伫立着。
他无权干涉王家内政,但他什么都不做,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威慑力。
王氏如今四面楚歌,若想打赢帝室重回巅峰,得依靠琅琊王才行,郎灵寂对于新任家主的意见占了很大份量。
人人都知道王姮姬与郎灵寂要做夫妻的,之前虽遇到了点波折,恰如湖面偶然荡起涟漪,最终会回归正轨。
这次琅琊王重新回来襄助王氏,就是因为王姮姬肯履行婚约。琅琊王与王氏合作的唯一条件就是婚约,没有婚约一切无从谈起。
郎灵寂按照老家主临死的意愿,对未来的妻子颔首,“家主。”
裴锈见王戢和郎灵寂等人都表了态,也随之附和,笃定地看着王姮姬,俯首礼敬道:“见过九小姐,王家家主。”
裴锈出身于北方大族河东裴氏,他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河东裴氏的态度。
至此,王姮姬已得到了前任家主、亲兄长、未婚夫、世家等至关重要之人的支持——他们基本是决定王家命运的所有重要人物。
王慎之等人眼见大局已定,阴阳颠倒,女子登临高位,忿怒之下拂袖而去。另外几个族老面有菜色,不愿承认王姮姬,悻悻退场。
从前王氏就是靠王戢和郎灵寂一武一文相互配合,固若金汤,如今这两人沦为王姮姬身旁的左右手,一心一意辅佐她,旁人还能反驳些什么!
王姮姬是绝无争议的新任家主。
祠堂上,王姮姬微微愣神,泪痕未干,有几分魂不守舍。
王戢在她耳畔温声提醒,“九妹?”
王姮姬这才高高举起手中金灿灿的宝刀,当众训诫众人,光耀门楣,延续祖祚,扬名立万,为老家主和五哥报仇。
“……合全族之力,诛杀文砚之。”
她按既定的章程麻木地说罢这一句,有点虚脱的感觉,眼前发黑。
事态极为魔幻,前些日她还亲口选定文砚之作夫婿,现在亲口下诛杀令。
可她身为新任家主,必须承担责任,为老家主和五哥的死报仇。
祭祖仪式结束后,王姮姬嗓子沾些嘶哑,许是送葬时哭太多的缘故。
事实上几日来她就没停止哭过,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有时候一闭眼睛爹爹仿佛就在床头,含笑摸着她的头发。
她精神很差,整日浑浑噩噩的。
肃杀收敛的秋,冷透疏衾,乱蛩悲咽,霜凄雁冻,凝聚着浓浓愁意。
爹爹走了。
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了。
她抚摸着指间沉甸贵重的家主价值,有意无意地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正自思量之际,有人拂去了落在她肩头的梅瓣。
郎灵寂从后面出现,指尖上轻微的秋寒好似冷水,微剐在她的脸颊上。
“想什么呢?”
王姮姬激灵一下,浑身发麻,避开他望向渺远的天空。
他看透她的心思,“我会陪你每年去伯父墓前祭拜,慰在天之灵。”
王姮姬耻然。
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却不能拿他怎么样,王家又和他联合了。
“有商量吗?”
缓了会儿,她疲惫地开口。
郎灵寂,“什么?”
“你知道,那事。”
“哪事?”他半眯着沾了阳光的长眸,慢慢对上她的目光,“有话直说。”
王姮姬道:“婚约。”
退婚,取消婚约。
郎灵寂眼色变了,“真不知你怎么说出口的,到现在还想着那个文砚之。”
王姮姬摇头道:“家主之位虽落在了我身上,但我就是个傀儡。你如果愿意取消婚约,条件可以随便说……”
他毫不留情地冷淡打断,“你们王家人是都听不懂人话吗?”
要她。他从一开始的条件就是如此,从未变过,王家人为何一遍遍地问。
王姮姬到抽了口凉气,下意识躲避,却被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扼住手腕。
她呼吸加重了几分,他俯身顺势欺近,将她逼到了梅林的角落。
“鉴于你方才说的话,婚期提前。”
他低声道。
王姮姬双目含煞,忍无可忍,腮边软肉都在轻颤,“你别欺人太甚,爹爹和五哥尸骨未寒。”
“你得让我放心才行。”
郎灵寂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握住,犹如一双冰凉的镣铐,贴近她耳垂。
否则呢?她可太任性了。
说招赘个寒门就招赘了,说毁婚就毁婚,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
“尊重是相互的,姮姮。”
王姮姬肺腑欲呕,竭力维持着表情的镇定。面对杀害五哥的真正凶手,她无能为力,反而与他狎逼为欢,人生至悲哀莫过于此。
她猩红着眼睛,决计不肯轻易妥协,锱铢必较地讲条件:“既然要谈尊重,那我要为爹爹和五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食荤腥不玩乐,亦不成婚。”
郎灵寂呵呵讥讽,“那你也别出门算了。”
画地为牢,在王宅自囚起来。
若真有诚意,区区三年算什么。
否则,便是拖延婚事的花言诡计。
“你即便想自囚也得先嫁给我,这婚事我确实十分着急,片刻也等不了。”
他撩着她的一缕发丝,半开玩笑地说,“办完婚事,我陪你一起服丧,天天衣着缟素粗茶淡饭。”
王姮姬挣脱他的手,写满抗拒,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话不投机半句多。
“神经病吧你。”
他接受她的詈骂,懒散地倚靠在梅干旁,“刚才在祠堂那位是谁。”
王姮姬一怔,后知后觉才知他指的是裴家表哥。
“亲戚。”
“亲戚。”他咀嚼着这二字,“没什么事就赶走吧,你们王家远远没到一个葬礼都需要旁人来帮衬的地步。”
王姮姬道:“琅琊王管得也太宽了,这是我王家家务事,请你注意点自己的身份,别太僭越了。”
郎灵寂沉沉警告,“我说过,不喜欢你和其他男人接触,因为你契约精神不是很强。”
这已超越了王家家务事,触碰了夫妻的底线。
“那男子似乎不怀好意。”
王姮姬直要冷笑,最不怀好意的人怕就是他,他还敢指责旁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不染半分人欲,直勾勾盯穿她,“是吗。”
王姮姬如沾了清冷釉色,为了及早摆脱他,她好好好是是是,无论什么一律囫囵吞枣地应了。当真倒霉被他抓在梅林,多呆片刻都如芒在背。
“我要回房了。”
郎灵寂忽高忽低地滑逝着她后背的发带,“枣红色的发带,很美。”
王姮姬道:“有你许昭容美吗?”
他神思微顿,“谁?”
王姮姬暗呸,一瞬间竟然厌恶方才的自己,提及那恶心的名字。
难道时至今日,她还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与许昭容争高低?
郎灵寂两指钳着她下颌微微抬起。
“谁?男的?”
王姮姬拂过去。
“别弄。”
他冷笑,“你最好别再给我弄出个男的。”
王姮姬跟他交流似乎有障碍,他永远听不懂人话。他凭什么控制她琅琊王氏,控制她呢?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藩王,连给琅琊王氏提鞋都不配。
一朝飞升青云,只手遮天。
郎灵寂幽幽道:“姮姮,好好成婚。我绝对会为你带来胜利,按契约上所言保你们琅琊王氏万代永昌,风流不绝。”
王氏祠堂那把宝刀是当年一位高人赠予王家先祖,传说只有位居三公者才能佩戴,否则反受其害。
后来,王氏代代出了数十位三公,宝刀的诺言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保宝刀本身则沦为一个代表权贵的符号了。
“你今日摸过的那把宝刀,锋芒永远闪亮。”
这是跟他成婚,他能给予她的最大甜头,实打实的好处,金钱,地位,权力,比那穷酸书生标榜的纯洁爱情有用得多。
她应该能想明白。
他和她才是天生一对,无论从利益还是政治来看。
王姮姬无动于衷,“我要回房了。”
郎灵寂道:“人是有底线和耐心的。”
她最后一次重复,“我要回房。”
郎灵寂言讫阖眼,请她自便。
鸡同鸭讲,一个冷漠一个不耐烦,似乎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王姮姬披上斗篷,像躲瘟疫似地离开梅园,见到桃根桃干等人,责怪这几个小丫头为何不贴身跟随,害她被那人拐走。
桃根挠挠头有些迷糊,问:“小姐方才去哪儿了?奴婢四处找不见您。”
王姮姬深深吸了口气,回到自己的闺房。
“备水,我要沐浴。”
……
王宅外。
同样有一身披斗篷,将面目死死遮挡住的人,遥遥望着王宅内的风景。
古老的豪庐,挂满了代表丧事的白幡和白灯笼,连门前石狮子也系了白花。
文砚之悲怆欲死。
王家伯父死了,他好歹来尽个哀思。
他确实帮着陛下弹劾了王氏,但王绍的死不是他做的,王伯父也不是他气死的。
她会理解吗?
她此刻怎么想他的。
定然恨极了他吧。
陛下只让他第三者插足,破坏她与郎灵寂的婚事即可,随即抽身而退。但他真动了情,明知她是豪门贵女仍控制不住地沦陷,一闭上眼睛塞满她的倩影,根本忘不掉。
她的忧思,他想与她同尝。他想回到在王家做赘婿的时光,再和她相守相伴。
那都是幻想。
她又回到她未婚夫身边去了。他在入朝为官和忠于君王中选择了后者,将她抛弃。
文砚之恹恹地想起,她曾说:我好怕,再也不想回到郎灵寂身边去,文兄你一定要帮我。
可他辜负了她,使一切重蹈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