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如土色, 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甚至险些怀疑耳朵出问题了,杯中的酒无意间颤颤洒到了外面, 纷纷不知所措, 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郎灵寂亦瞬间冻住,带有几分不可思议, 缓缓地侧过头。
鸦默雀悄。
真正的主角文砚之已被请上来,从容不迫地掀袍与王姮姬并排跪在一起, 挺直身板接受陛下赐婚。
郎才女貌, 佳偶成双。
“……好, 朕便应允,择日为你们赐婚,贺尔等天赐良缘。”
皇帝声音朗朗,金口承诺, 片刻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婚事竟已一锤定音。
皇帝不为王小姐选谁为婿负责, 他只是龙椅上的傀儡,负责赐婚颁旨。
他流畅说出的每一句话,为王小姐选新婿预先排演好的,即便新婿人选临时改变。
按照章程, 过几日王小姐和新婿亲自入宫, 在太极殿内正式受陛下的赐婚, 领受盖玺的圣旨。
王姮姬与文砚之双双纳头拜下, 看上去是一对璧人,宜室宜家。
他们彼此互相望了望, 心有灵犀,秘密只有对方知道。
皇帝的承诺是一道强有力的保护屏障,生米煮成熟饭,尘埃落定,任何人再不能更改婚事。
司马淮眺向二人,五味杂陈。当初在田野间结义为兄弟时,三人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曾想到他那两个结义兄弟会结为夫妻。毕竟时过境迁了。
章程过于丝滑,合情合理,没半分停顿之处,好像事情本身就该这样。
这时,震惊过度的众人才迟迟回过神来,新郎竟不是郎灵寂。
有人窃窃问:“这位公子是……?”
显而易见,这位姓文的新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原来王小姐倾慕的一直都只是个平民,与琅琊王无半点关系。
甚至有人认出来,文砚之是御史台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支持科举考试制度改革,曾经公开聚众诋毁过琅琊王氏,谤议朝廷。
前些时日闹过流言,王小姐在野外骑马时被一寒门使卑鄙手段玷污了清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可奈何只能委身下嫁。
当时王家力压此谣言,人人都以为捕风捉影,谁料又发酵起来了。
王氏那等豪横之户竟不计前嫌收一个寒门为婿,定然因为小姐已然失贞,甚至腹中珠胎暗结……
众人不由自主盯向角落处的琅琊王——王小姐的原定未婚夫,疑问,怜悯,嘲讽,炙烤的目光犹如火烧。
这寒门好恶毒的上位手段!
琅琊王忍得?
王氏忽然更改女婿人选,正常人定然勃然大怒,当场掀桌理论,与那个杀出来夺妻的寒门对峙。
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向来是朵双生花,亲密无间,关系俨然裂出了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
郎灵寂沉默如一尊石像,好似被无形的箭刺中,如同被遗忘的影子。
一切那么突然,陌生,超脱了轨道。
他慢慢抬起首来。
许久,他无声,似无言以对了。
王章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其余王氏子弟表情各异,大多佯装饮酒或夹菜,看样子皆通悉内情。
族中古板的老辈如王慎之等人已看不下去,满脸怒容,眉头紧绷,借着更衣的由头拂袖而去。
王戢拳头紧攥,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场面僵滞良久。
毕竟是王小姐选未婚夫,众人愣了片刻,便心照不宣道出恭贺的话语,暂时忘记贵贱不能通婚的规矩。
恰如冬天的太阳,光罩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气氛诡异,场面凝冻,喜庆感烟消云散,倒像肃穆的灵堂。众宾犹如被雨打的鹌鹑,疑惑颓废,意兴阑珊,各自无话,宴会没持续多久便支零破碎了。
长久以来,琅琊王一直以王小姐的未婚夫自居,从今以后换人了。
月夜,两片乌云笼罩。
众宾离去后,王氏内部清点礼物,收拾善后,又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姮姬和文砚之已订了婚,二人腕间各自簪了纯洁的山茶花,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贞爱情,不灭不渝。
王家子弟有的托病回房休息了,有的还留下。王戢、王绍、王瑜等人提前都知道九妹婚事有变,平稳接受了。
陛下已承诺赐婚,文砚之正式成为王家赘婿,今后入王氏族谱,之前王章提出的那几点条件,文砚之该当履行了。
要娶九小姐,文砚之需以入赘的身份,放弃仕途,放弃原本的信仰,一辈子效忠王氏,踏踏实实在王氏当赘婿。
王章万般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逼问:“答应老夫的事,你可还记得?”
文砚之紧咬牙关,毕恭毕敬说:“小生记得。”
王章捋须点点头,“若你违背诺言,老夫随时会把你扫地出门,到时莫怪老夫无情。今日已晚便先休息吧。”
王章虽抛弃了琅琊王,对文砚之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寒门与士族的阶级差异犹如鸿沟,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罢了。
王章年过六旬,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为女儿做了这辈子最离经叛道的事。
有时候他自己都想笑,到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他定然会被骂溺爱女儿,置家族前途于不顾。
可他这辈子平流进取,就做过两件离经叛道的事,这算一件,另一件事纵容王戢失手杀了先帝……
有什么罪,让他老骨头来扛吧。
文砚之听罢训话,缄默退下。王姮姬与他一道,送他回阁楼去。
“文兄,爹爹是心肠最好的人,只是嘴上严厉些。你心里不舒服吗?”
文砚之苍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们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
这话夹杂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像反话。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弃仕途委身王氏当个窝窝囊囊的赘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们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人子女,我必须早晚侍奉爹爹喝药洗漱,让他晚年恣意快乐些。”
文砚初摇头拒绝,“我懂,父母在不远行,小生只求及早为郑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药方,万万不敢有此奢求。”
王姮姬弯唇道:“你总是礼貌得过分,其实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未婚的两人牵着手释然笑笑,缓步吹着夜风,走一路谈心了一路。
文砚之潜有隐忧,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回宫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与陛下私下里见一面。郑蘅毕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无法对她明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坟墓,暮色中层层叠叠,困人牢笼。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蝉鸣阵阵。槐树张牙舞爪的浓黑树影随风摆动,深蓝色的夜空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层夜雾缥缈着,乌鸦栖息在弯弯曲曲的枝桠上,人间恍若变成黑与白,不是月亮的惨白,就是万物的纯黑。
肃杀凛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砚之抱着几件称心的新婚礼物徐徐走过来,言谈之间甚为和谐,商量着大婚的吉日。
石桥边上,郎灵寂半倚半靠着,懒散地喝着一杯酒,酒中盛满了月光。
他一身鸦色轻缎长衫随风浮动,满身霜寒之气。墨色的发,冷色的眼,似乎整个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沦。
许是醉了缘故,闻她,“过来。”
文砚之愣在当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避着帝师,就怕狭路相逢发生争执。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线,既然避无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文砚之被当成了空气。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说,尤其是文砚之在场的情况下。
擦肩而过时,郎灵寂拦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笼罩,脚步微沉。
文砚之怒色升腾,本着正面交锋的准备,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逻的侍卫。
郎灵寂平静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视一只卑贱的蝼蚁。
这眼神,太熟悉不过。
前世她执意拒绝许昭容进门时,他就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见疯子发疯,怕连累了旁人,哑声道:“文砚之,你先退下。”
郎灵寂拦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苍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体,平静中夹杂几分癫狂暴风雨的毁灭意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别叫人。”
文砚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强退到槐树后,警惕着这边动静。他黯黯然捏碎了拳头,在这王氏大宅,他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寒门。郑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浓黑而朦胧的影子像一对旖旎的恋人——彼此相互诅咒的昔日恋人。
“紧张什么?”
郎灵寂似怜似厌,“那么着急支他走,还怕我杀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当然不敢。”
“可你杀了我。”他轻声幽怨着,漫不经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杀人诛心。”
杀了他多年辛苦钻营,杀了他日复一日的盘算谋划,杀了他对未来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毁于一旦。
“多残忍呐。”
王姮姬瞪着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蛊的控制之后,她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琅琊王,你醉了。请别挡路。”
不叫侍卫不是因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辅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闹大,使双方鱼死网破。
毕竟他对琅琊王氏还有残余价值,父兄在朝堂上还要与他合作。
郎灵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犹默默浮现于黑暗的夜月清辉,隔着三尺的距离,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万万遍。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他,定定问,
“姮姮,再说一遍,你嫁给谁?”
王姮姬微微扬起了下巴,“文砚之。你白天也听见了,何必多问废话。”
他冰冷的鸦睫眨了眨,置若罔闻,“退了吧,我原谅你,就当没发生过。”
王姮姬愕然张了张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惭地提出这种无理请求的,“不可能。”
说罢就要越过他离开。
“七月十五,我们成婚吧,”他从后面静静地说,有种可怕的偏执,“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是你之前亲自选定的。”
王姮姬不怕他恼怒发疯,只怕他日夜纠缠,像影子似地黏着,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郎灵寂,你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了,好聚好散,似这般纠缠有何意义。否则待我告诉爹爹和兄长,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森寒的语气犹如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入心脏。
郎灵寂的酒意终于被唤醒了几分,道,“……以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王姮姬:“不算数了。”
“你变心了。”
她理了理衣襟,“就当我变心了吧。”
他问,“那寒门书生究竟有什么好?”
“哪里都不好,我却偏偏喜欢。”
郎灵寂闻此终于冷笑,平日那稳坐钓鱼台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却偏偏喜欢”。
所以呢,他算什么?
他在外面为王氏卖命,而王氏内部密谋退婚,连他救过数次性命的王戢都欺骗他,敷衍他。
明明他再三强调过,他的条件只是王姮姬,只要一个王姮姬。
扪心而问,自从入仕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全是为了琅琊王氏。
九品官人法,积弊已久。
豪门右族,肆意占有田地,侵占国家财富,使国之户口少于私户。
琅琊王氏,更篡逆弑君。
桩桩件件早已触怒了皇室,他一直昧着良心帮琅琊王氏。
眼见如今江州战场已定,皇帝已在掌控之中,天下再无顾虑,王氏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琅琊王氏将他的一生拴住,要他当牛做马,却因王姮姬一句“喜欢”,轻轻易易将婚约给了另一个寒门。
琅琊王氏,还真是对人用罢就丢。
“好个我却偏偏喜欢。”
他道,”既然以往都不做数了,作罢便作罢,便祝王小姐和那书生百年好合,今后再也不打扰王小姐了。”
王姮姬好容易摆脱了纠缠,难受得紧,决然离开。
“但愿殿下你说到做到。”
郎灵寂指骨攥得发抖,寸寸睨着她的背影,几乎凝冻成冰。
王姮姬立即脚步踏出,离他越来越远,不再应声,背影坚韧。
郎灵寂却又将她拦住,咫尺之间呼吸交织。
王姮姬再度一震,浮起怒意,“你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他呵呵,“不是你们先出尔反尔的吗?”
她耐心已耗尽,咬牙切齿下最后通牒:“别再纠缠,否则我真要喊人了。”
郎灵寂那柔淡的声音若深山流泉,雪化为水,尽了此生最大的柔情,“别闹了,玩笑已经够了。收回白日的婚约,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吧?”
前世今生,他从没这般挽留过她。
她想让他低头,他低了。
王姮姬毫不犹豫打断,“做梦。”
郎灵寂黑渗的眸顿时比最黑的夜色还深。
王姮姬趁着空隙,再次将他推开。那边的文砚之闻声,立即伸手将她牵住,意态是那样亲密,默契深深,两人相携快步远去,如避豺狼虎豹。
“你再多耽搁一刻,我便要喊人了……”
“府邸是该加强戒备。”
文砚之对王姮姬说着悄悄话。
郎灵寂沉然阖上眼睛,良久良久静若石像,心头恍若雷电劈过,骤然将定亲的巨锁斩断了。
她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人牵手,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他睥睨着粼粼月光浮现湖面,醉意朦胧,活着没甚意思,跳下去算了。
王姮姬,行,真行。
琅琊王氏,也够行。
春日已经正式来到了,春夜却没有任何温暖,反而漂浮着饱蘸风雪的寒气,伤口被冻得隐隐作痛。
王宅内照亮夜路的明灯,在夜雾的弥漫下宛若黯淡摇曳的火苗,摇摇欲坠,充满了无力感,让人半醉半醒地游荡其间。
王姮姬走后很久很久,郎灵寂依旧在原地呆着,他今日这么一身纯黑的素服,仿佛在为自己的命运披麻戴孝。
他想到了前世的事。
前世,她也是这么倔强。
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自己选婿,而且相信一见钟情。
新婚时候,他们相敬如宾,是贵族圈里的模范夫妻。只不过后来他们因为某事发生了一场巨大的争吵,离心离德。
她怄气了半年,过世了。
他按礼节按部就班地料理了她的后事,坟头草青青,也没想到她那么脆弱,因为这点小事就过世。
人死不能复生。
他遣人在她坟前种了两棵红梅,每年隆冬都开花结果,在地底下百无聊赖之余,可以欣赏欣赏。
他确实不爱她,却承诺过守护她。
意外让她英年早逝,是他的错。
重来一世,她记恨上了。
对于这种随心所欲的高门贵女,郎灵寂没什么办法。对于同样过河拆桥的琅琊王氏,也没什么办法。
……
清晨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钩子般的枝叶末端,要坠不坠,氤氲着潮气。
这等季节天色最是要命,寒气侵入骨髓,黏糊糊,阴云压抑地笼在低空之上,混混沌沌,万物都进入一种低靡的氛围中。
郎灵寂在家主王章的院落门前,在黑夜中伫立了一夜,冷雾吸入肺腑深处,玄黑的衣襟被清晨的露水打湿。
起早洒扫的丫鬟们见了几分唏嘘,帝师哪曾有过此刻这般狼狈。
发生了那样的事,谁也受不了。
帝师哪哪都好,为王氏做事良多,却说抛弃就被抛弃了。
丫鬟们回禀道:“琅琊王殿下,家主近来疾病缠身,不见任何人。”
郎灵寂垂眼道:“多谢。”
却不走。
他情绪上一如既往的平,眸中寒色浮浮,比天边的北极星的还冷。
看来是不见太尉不罢休。
良久,门终于拗不过打开了。
王章头上系着抹额,病体缠身,昨夜饮酒引发了病根,休息得并不好。见了郎灵寂,请他坐下,沏了壶龙井暖暖身子。
“雪堂身上还有伤,这么早便在外面,仔细着了风寒。”
郎灵寂木然坐着,未曾饮茶,开门见山道:“伯父该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两人很早以前就在一块互扶互助了,可以算是忘年交。多年的交情,同仇敌忾,彼此都晓得对方的心思。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毁婚弃约。
王章抿抿唇,缓慢喝了口茶,意味悠长地说:“雪堂,这事怪我没提前知会你,姮姮和你不合适,若是硬凑了这桩婚事,才是毁了你们二人的一辈子。”
郎灵寂犹如死水,“所以呢?”
王章道:“她自小就是脾气执拗的,看中了谁便更改不了,同样,看不中谁也是永远看不中的,你应该也明白。”
“既然你们双方都不心悦彼此,莫如及时止损,各自婚配,我王氏女儿那么多,殿下可随意另挑选一位,权当补偿。”
郎灵寂神色不动如山,反问道:“太尉当在下是什么,配种的猪狗么?随意更改新娘人选。白纸黑字的契约写得明明白白,太尉却纵女悍然毁婚。”
王章亦微微板起脸,“王氏当年之所以与殿下订立那道契约,全建立在小女一心倾 慕您的情况下。如今小女既执意更改,契约便不存在了。殿下若实在气不过,就此断了与我王氏的联络也罢。难道自视江州一役有功,便想威胁我琅琊王氏吗?”
郎灵寂这次连冷笑都欠奉,他被王氏当牛做马使唤了半辈子,背弃皇室,将朝臣得罪个精光,手里沾满了血腥。
如今王氏一句“断了联络也罢”,一脚将他踢开,从前他做出的种种努力,殚精竭虑的心血,王氏可也会如数奉还吗?
他稍内敛了情绪,沉沉吸气道:“伯父,雪堂已无路可退,请您慎重考虑。”
右手缠着绷带,饮不了茶盏。
覆水难收,换不了站队。
人入绝路,无可回头。
“即便在下与姮姮不合适,她与那位文公子也是不合适的。”
“那一位可是帝党。”
王章难以理解他的执着,郎灵寂以往总表现得冲淡澹然,很少坚决争过什么,就连给他一个帝师的地位而没让他任尚书监,他都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如今,死死咬着姮姮的婚事。
当初是姮姮主动追慕郎灵寂的,郎灵寂是被动者,两人私下里也是姮姮主动的时候居多,郎灵寂比较冷漠。
此刻是怎么?反过来了?
事情当真有些诡异,可越诡异越不合常理,证明王家之前忽略的细节越多,姮姮做的预知梦越有可能是真的。
为了保护女儿,为了不让噩梦成真,王章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若真冤枉了郎灵寂只能冤枉了。
王章道:“虽然文砚之是寒门,但姮姮喜欢。老夫亦与他约法三章,保姮姮此生幸福,就不用琅琊王殿下多担心了。”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王章咳嗽连连,还要回榻上去养病。
送客。
郎灵寂默然,不声不响一句,“这么多年,在下可有对不起王氏过?”
王章脚步一滞,漠然回答,“殿下,过度执著只会害人害己。”
留郎灵寂独自一人在桌边,茶水冒出轻淡如雾的烟。
鼎盛的琅琊王氏,溺爱女儿的父亲,圣旨赐婚,这是一个死局,天衣无缝固若金汤的必胜之局。
不知她和文砚之暗中谋划了多久。
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即便是他也破不了。
他被前世业障的锁链连着,如在梦中而实堕入彀中,一梦黄粱。
明明晴天白日,却让人处处黑暗在蠕动,遮挡视线,望不见前路。
郎灵寂太阳穴很疼,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失去了一贯冷静清醒的头脑。
王姮姬和王章父女俩就像摇篮中的幼稚婴儿,态度固执,拒绝协商,也根本听不懂话,任凭怎样轻声细语吟唱谣言曲,都不能阻止婴儿的哭闹。
所以呢,就这样了。
……
郎灵寂在王宅那片种满芭蕉的八角亭边,约到了王氏小一辈中最有话语权、最有希望未来当家主的王戢。
天凉如水,芭蕉肥大的叶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亭子周围显得古朴静谧,时而一二鸟雀的啁啾声,找不见鸟雀的影子,阶上爬着墨绿色零零星星的青苔。
王戢这段时日避着他,郎灵寂晓得,可他必须找上门。
面对昔日同袍,郎灵寂请求王戢劝说父亲和九妹,挽回这一段婚事。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正。
王戢闻此深深地被刺痛了。
何尝不知王氏对不起琅琊王,何尝不知爹爹和九妹的翻脸无情……可王戢在这个家只是小辈,根本插手不了。
九妹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她外表虽柔弱,内心清骨铮铮,大有主意。
“雪堂,”王戢歉然叹息,满脸灰败之色,“抱歉,我亦无能为力。”
“九妹只是个小姑娘,爱玩爱闹,芳心有变是常有的事。她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她不喜欢的婚事,我们绝不会逼她的……即便是你也不行。”
人心肉长,哪有均齐。
王戢咽下满腔血腥气,一狠心将腰间匕首拿出来,递到郎灵寂手上,道:“你在皇宫和江州两次救过我性命,我背信弃义,辜负于你,你便将我这条性命拿走吧。”
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处处躲避,王戢无颜再面对友人。
郎灵寂指骨微屈抚过匕首,有种时过境迁的静寂,“我要仲衍你的性命作甚呢,十条性命又能换回什么。”
王戢越发难受,青筋暴起着紧抿着唇角,将跌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
“九妹与你的婚事不成了,但王氏仍与你风雨同舟,相互合作共就大业。”
郎灵寂摆摆手,琅琊王与琅琊王氏风雨同舟的时代已然过去,今后怕是只剩分道扬镳。最高兴的,大抵是他们的陛下吧。兰因絮果,王郎两家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多么无趣的落幕啊。
可惜了前几日他为琅琊王氏设计的一番蓝图。
可惜了从前他焚膏继晷投入的那些心血。
“不必了。”
建康城虽富贵,他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及早收拾了包袱回琅琊郡去。
“雪堂……”
王戢内心滋味难熬,刚与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执,被批评哥哥不向着妹妹。
本朝以孝治天下,爹爹的决定在王氏没有任何一个儿子能违背。
如今爹爹疯魔了,宠爱九妹无边无际,谁对九妹好谁就能当家主,连姮姮要寒门入赘也满口答应。
他呕心沥血操练武艺多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上家主,光宗耀祖,绝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
即便是他,也不能忤逆九妹的意思。
“雪堂,真的抱歉。”
说罢,王戢再不愿在此尴尬氛围中多逗留,捡起了匕首匆匆离去。
郎灵寂站在太阳底下很冷很冷,一片孤簌,西风飒飒吹得长袍带猎猎。
求告无门的滋味,今日是见识了。
他凝了会儿,又喟然笑了。事情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明明才一夜,几个时辰的时间,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他井然有序的人生,忽然被搅合得一团糟。
除王戢之外,另外几个王氏子弟也对他退避三舍。王瑜事事听王戢的,一直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其余关系比较疏远的,如王绍、王崇、王潇之流,因九妹的退婚直接与他断绝了联系,之前的合作统统取消了。
老辈的王慎之劝道,“世事无常,琅琊王殿下另觅佳偶吧。九丫头固执,与她的婚事你别想了。”
郎灵寂听了。
雨色濛濛,天空犹如一泓碧琉璃,氤氲着阴郁的气息,凉凉的风吹得人发寒,裹挟着雨点,潮湿又黏腻。
藏书阁,文砚之正在翻阅一卷有关蛊术的古籍,废寝忘食地研制解药,忽然间一片阴影笼罩,抬头,帝师在他面前。
郎灵寂道:“能谈谈么。”
文砚之神色凛然。
这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平静平等地谈话,从前,寒门连仰望贵族权利都没有。
文砚之难抑烦恶之情,见了郎灵寂脑海就浮现老师血溅三尺的惨状,本着读书人的礼节,才勉强落座。
郎灵寂不多废话,径直推出一张薄薄的纸张,上面是房契、地契、田地,以及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钱币。
文砚之皱眉,“什么意思?”
郎灵寂,“您说呢?”
撬墙角的意思,不就为了这吗。
文砚之身为贫穷寒门被人瞧不起,这些田地金钱却可以让他一夜之间跃为富人,坐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如果文公子您主动放弃婚约,这些便都是您的,不够可以再谈。”
文砚之耻笑,“帝师想收买我?”
郎灵寂并不否认,“这桩婚事对我极其重要,对您却可有可无,甚至屈心抑志,彼此交换何乐而不为。”
文砚之凛然将房契地契悉数推了回去,“区区黄白之物,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收买我,大错特错了。”
郎灵寂淡淡唔了声,进一步加大的筹码,“还会在九品中正考校中会定您为一品,使您重返官场,领受太常博士的要职。”
宦海中辅佐帝室的名臣,和入赘王氏窝窝囊囊当个女婿,孰轻孰重怎用多说。
文砚之仍然不为富贵权势迷眼,坚定拒绝道:“九品官人法是小生所反对的,小生不愿被这种落后的制度评级。况且小生与王太尉有约在先,会一生一世照顾好王小姐,绝不会舍她而去。”
他拒绝和郎灵多寂说话,后者浑身透着世故和金钱的臭气。
郎灵寂慢掀了眼皮,“……那如果,我说可以考虑试行科举考试制呢?”
文砚之怔了一怔,怦然心动,没能立即反驳。
科举考试,那是他的梦。
如果是旁人提出这样的条件,他会纳头相拜,会千恩万谢,可眼前之人是血敌,是一条披着华丽外表的毒蛇。
中了诱惑,会万劫不复。
这一点他十分清醒。
而且,无论多么丰厚的条件,他又怎么能拿王姮姬交换?
“帝师请别白费力气了,任何条件小生皆不会答应退婚。”
说罢,他决然起身。
郎灵寂微微提高了音量,“我在此诚心恳请文公子您退婚,任何条件好商量,希望文公子三思,识时务一些。您坚守的所谓清骨,有时候真的很可笑。”
文砚初双唇紧咬,知道这件事是他鸠占鹊巢。但事已至此,婚事已板上钉钉,他需要对蘅妹以及王氏负责。
“若我不答应,你待拿她如何?”
郎灵寂不可思议。
这话问得不可思议。
她有强盛的琅琊王氏保护,琅琊王氏百年风雨不倒,宛若一座坚固的堡垒。
他能拿她如何呢。
只是人生在世,谁也别把谁逼到绝路了。
“文公子志在匡扶社稷,本该翱翔于九天一展才华,而非明珠暗投困在王氏的门墙之中,当一个赘婿。”
“有些东西只在特定的人手里有特殊用途,即便您抢过来也无用武之地,所以还是莫要损人不利己的好。”
“您可以冷静想一想。”
顿一顿,郎灵寂补充道,“您恩师陈辅撞柱,我当时在朝堂的确始料未及,并非故意加害,今后愿登门拜谢致歉向陈公赔罪。”
文砚之听他提起瘫痪在床的恩师,右眼皮狂跳,恩师被他累成那般模样,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弥补的。
郎灵寂失去了琅琊王氏的支持,果然成为落败的凤凰,全无能耐了。
当初陛下所料,果然没错……
既然他们拆开了,决不能让他们重新再聚拢在一起,哪怕半点苗头。相信琅琊王氏落单之后,独自撑不了多久。
文砚之重新坐下,义正言辞道:“退婚之事不必提了。但若帝师登门致歉向恩师致歉,并且重新考虑科举制,我们或许可以原谅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郎灵寂冰凉柔腻地失笑了,“退婚的事不提,那还有谈的必要吗?”
文砚之一凛,心想此人曾经下蛊毒害郑蘅,并非善类,三言两语绝不可能劝其向善。郎灵寂现在事走投无路,才这般低声下气地好说话,一旦翻身便会露出真面目。
王姮姬好不容易解除了婚约,若再落在此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郎灵寂道:“文公子您的那篇文章我看过,写得甚好,可以在朝中先小幅度地实行,多给寒门子弟一些机会。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您愿意放弃婚约的前提下。”
文砚之宛似不闻,坚持初衷,“我也说过退婚之事绝无可能,无论帝师开任何条件。小生还有医书要看,帝师请吧。”
气氛陷入了寒冰冻结中。
交易谈崩,文砚之不再说一个字。
郎灵寂吸了口气。
立场迥然相反的两个人,似乎从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
王氏每个人的态度,都固若金汤。
这场婚事阖棺定论,一个定要嫁,一个定娶,同心同德,加上皇权圣旨的加持,即便神仙来了也无法逆转。
·
小王宅竣工了。
原本王九小姐与琅琊王成婚的新房,而今被一个寒门光明正大住了进去。
可惜琅琊王从图纸到竣工全程尽心尽力负责,最终却与这座新宅无缘,全然为他人做嫁衣。
谁是笑话,琅琊王是笑话。
成箱成箱琅琊王送来的聘礼被遣退了回去,连开封都未曾。
别人家都是送聘的队伍喜气洋洋绵延十里,琅琊王被退的聘礼也绵延十里。
丢人现眼,每一刀都好像在凌迟。
豪门王氏,羞辱人真有一套。
当然王氏并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要速战速决地把聘礼退回去而已,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郎灵寂撑伞站在雨中,静藐着那些自己悉心挑选的聘礼,如一株落满雪的松木,失去了任何人世间的感情。
火红的聘箱被王氏仆人随意丢下,暴力拆卸,又摔又扔,珍贵的瓷器、玉器、茗茶、绸缎等物,已凌乱地散在泥地里,和雨水一同化为烂泥。
琅琊王和王小姐定情的那把巨锁前些日雨天被雷电劈坏了,已没有修复的必要,被王家下人直接丢出去了。
这便是弃子的待遇。
下人问郎灵寂这些退回来的损坏聘礼如何处理,郎灵寂道:“扔了吧。”
下人们遂扔了。
不扔,摆着也确实膈应人。
对于王氏来说,琅琊王只是昨日黄花。腾出来地方,留给未来新姑爷文砚之送聘之用……虽然文砚之是个赘婿,送聘仅仅走个章程。
王氏作为豪门大族,抛弃谁支持谁都是常有的事。
各路贵族亲眷明里暗里对琅琊王冷嘲热讽,王氏的走狗,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了,王九小姐一句不喜欢,琅琊王便像垃圾一样被王氏弃如敝屣。
为人走狗的下场。
王氏曾扶持过许多藩王,那些人得势时自以为掌握天下,却无不是昙花一现,失了王氏助力后便飞快凋零,琅琊王自然也不例外。
官场上惯会拜高踩低,琅琊王被王家九小姐退婚后,比他下位的臣子也纷纷见风使舵,流露倨傲不恭之意,甚至墙倒众人推,刻意上奏弹劾于他。
琅琊王这碟子菜,就快凉了。
今日王氏门中热闹,老家主王章要拿新的婚书给姑爷签,择定婚期。
宅中里里外外挂满了大红灯笼,盆景里移植九小姐最喜欢的红梅花,换上绛红的低地毯,一派吉祥喜庆的海洋。
王家虽然只是招一个赘婿,但该有的三书六礼还是不能省。各种繁文缛节得做得齐全,王小姐婚事必须要大张旗鼓,做足面子,风风光光地嫁给文砚之。
宾客之中大多是王氏的附庸,见主家都对寒门女婿无意见,便也纷纷随大流,送些贺礼,对新婿谀词如潮。
正堂内,王章身着一身暗红褂,拖着病躯拿出崭新的婚书来,给女婿签押。
其余条款还好,主要是今后文砚之不得入朝为官。这是王氏的底线,王氏自不会容许一个政敌迎娶自家女儿。
文砚之亦是一身斯文喜庆的红袍,迟疑挣扎了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婚书上按上了手印,鲜红的颜色。
此刻起,他正式成为王家的女婿了。
王姮姬将他扶起,按理说今后他们不能叫夫妻,而是妻夫。
入赘的女婿要事事皆以妻子为尊,服侍妻子羹汤,在妻子面前不能坐着。
王氏之前招徕过几个赘婿,规矩都是这样定的,几个赘婿现在也遵从得很好。
王姮姬一非刻薄之人,二来她和文砚之乃患难之交,蛊毒之所以能清全依仗文砚之,便不遵守这旧规矩了。
很快有人上前调侃恭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堂上热闹非凡,人人似都习惯了王小姐的新女婿,细看这文人细皮嫩肉的,长得还甚是英俊。
文砚之不喜这等浮华热闹,左支右绌,几个王氏子弟冷眼旁观着。
只有性子和蔼的王瑜帮忙搭腔道:“各位叔叔婶婶,我家妹夫脸皮薄,便不要调侃他了。”
但不调侃是不可能的,文砚之是王氏掌上明珠九小姐王姮姬的郎君,力压琅琊王的人,炙手可热,众人的目光不把他烧透才怪。
文砚之身处热闹之中,如坐针毡,难受得紧。他与王姮姬紧紧牵着手,作为即将新婚的夫妇,手指颤得厉害。
此时他方知琅琊王氏的人脉,盘根错节,绝不是普通暴发户可比的。
王氏的每一寸,他都极不适应。
王姮姬伏在他耳边悄声,透着安慰和鼓励,“文兄你若是不喜欢可以先回屋里去,这里有我和爹爹应付。”
两人咫尺之距,她吐气如兰,珠唇几乎触上。文砚之呼吸窒滞,嗓子发紧,立即摇头:“不,我和郑兄在一起吧。”
王姮姬莫名笑,“早跟你说了别叫郑兄,你怎么还是这样。”
文砚之这才捏捏她软糯的手,沉声道:“蘅妹。”
……
热闹之外。
郎灵寂一个人在幕后。
他们相亲相爱,他们签订婚书,他们甜蜜与共,他们共挽鹿车,他们眉目传情,他们羞涩娇羞。
普天之下的欢喜都聚集在了王家,未婚的新郎和新郎犹如罩了一层金粉,光鲜亮丽,接受高朋好友的溢美之词。
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拥有的一切一夕之间被无情地撕碎了,谨慎布局经营的人生猝然碎成满地渣滓,碾压成泥。
又隐隐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绝不该如此,本来一切好端端的。
这人间怎么了?
好一个她爱文砚之,她只爱文砚之。
他冷笑。
她懂爱吗?
从前不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