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番外二我愿意

(上)

这年秋天,叶钦动了个小手术,把左腿用来固定的钢板拆了。

程非池二话不说先给他安排了半个月的单人病房,断腿的时候没住的院这次全补上了。从手术室里出来之后,叶钦就过上吃饱睡睡够吃的生活,不到一星期,就觉得自己胖了一圈。

伤在腿上,按说不能大幅度活动,叶钦就在有限时间里见缝插针地下床溜达。

有一回趴在窗户前晒太阳吹风,听见脚步声立马猴一样窜上病床。程非池推开门的时候他还在喘,问他干什么了,他从枕头底下掏出剧本:“背台词呢,吵架的台词,特激烈。”

程非池放下东西,伸手去接:“我看看有多激烈。”

叶钦硬着头皮把剧本递给他,程非池作势翻了翻,不知看到了什么,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嗯,是挺激烈的。”

叶钦拿回来一看,页面停留在男二号热烈追求女主角又是送花又是送早餐的情节,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一些往事,臊得脸颊发烫,扭捏道:“这是演戏,不是真的追。”

程非池挑了下眉:“你还想真的追?”

“哪有!”叶钦激动之下把挡住脸的剧本往下拉,然后视线就不知该往哪里落了,眼珠滴溜溜到处转,声音也变得微弱,“我只追过你一个啊……特特特激烈。”

程非池面上笑意更浓,转身回来揉了揉叶钦被风吹乱的头发:“知道了。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

叶钦觉得自己在程非池眼中说不定就是个猴,用途就是逗他笑,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

尤其是回想起当年第一次约会,那么搞笑的电影都没能把他逗笑,还没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好使。想到这里叶钦心中既高兴又复杂,高兴的是自己的独一无二,复杂的是自己的言行举动背后的意义都被程非池看得透透的。

虽然也没什么不好,可能是最近太闲了,他没事瞎琢磨一番,就觉得有点亏。

因为他从来都看不透程非池在想什么,除非程非池愿意直白表露。

比方说最近一周,程非池明显比前阵子忙,在病房待一会儿就要走,也不留宿了,问他干嘛去他就说有工作。

叶钦又不是傻,大晚上能去哪里工作?

昨天干脆没来,吩咐助理来送骨头汤,叶钦旁敲侧击地问,助理姐姐守口如瓶:“程总工作以外的动向不在我负责的范围内。”

叶钦面上笑嘻嘻应了,回头眯起眼睛想,果然没在工作,果然有事瞒着我!

第二天程非池来了,仍旧是坐了一会儿就要走。叶钦坐在床上目送他离开,在心里默数十秒,噌地跳下床摸出去,蹑手蹑脚地跟在程非池后面下楼梯,拐弯,再拐弯,然后……看着他进了对面的住院楼。

等到确定程非池离开医院,叶钦返回他刚进过的那间病房,两名护士正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出来。

站在门口张望里面的情形,同样是一间单人病房,床边架着呼吸机和心率仪昭示着病人状况不佳,盖着被子也看得出在病痛的折磨下整个人形销骨立。

那人被护士叫醒稍稍侧过脸,叶钦看见那张脸瞳孔微张。

没想到不过半年没见,程欣就成了这副样子。

半年前,程欣曾找上门来一次。

那会儿她已经从S市转院到首都治疗了,许是算准了时间,当时程非池在外面工作,叶钦下课早刚从学校回来,又是在电梯口撞个正着。

叶钦尽量镇定地把人引进家里,正寻思着该如何应对可能面临的刁难,程欣开腔道:“你们俩结婚了?”

叶钦愣了下,如实答道:“没有。”

程欣闻言摆出了然的表情:“他终究还是在意我这个当妈的多过你。”

接下来聊了些什么都不重要,最后怎么把人送走的也记不清了。人走茶凉后,叶钦独自在房里坐了一会儿,手上捧着明天要过关的单人小品剧本,却死活看不进去。

直到程非池晚上回来,他才调整好状态,装作无事发生。

后来程非池还是辗转从保姆那边听说了这件事,回头问叶钦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难听的话。叶钦头摇得像拨浪鼓,坚称没有,说程欣只是来关心一下他们俩的生活,程非池见他状态还算自然,便没再追问。

关于领证结婚,平日里他们俩谁都没主动提过,这种事叶钦习惯性让程非池拿主意,程非池不提,他也想不起来。住都住在一起了,戒指也戴上了,领证什么的不过一张纸,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可是自打程欣来过,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结婚”两个字时不时在叶钦心里冒个头,经过民政局的时候,拍戏看到男女主角拍婚纱照的时候,还有收到周封和廖逸方的婚礼邀请函的时候。

虽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几个朋友聚一聚,叶钦还是在看到他们俩的结婚证时第一次产生了眼红羡慕的感觉,拆钢板住院这几天没事就胡思乱想,搅得自己心神不定。

这会儿看见程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叶钦顿觉惭愧。程非池那么忙,还要照顾两个病人,已经够累了,还是不要给他再添麻烦了。

回到病房跟程非池通了视频。程非池正在在赶往一个无法推脱的应酬的路上,认真地就最近几天忙得没空陪他的事道了歉,说等过阵子空闲下来就带他出去玩。

叶钦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让他不要如此在意自己的感受,挂掉视频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半晌,回过神之后给周封拨了个电话。

“学霸的妈妈跟你在同一家医院住院?那你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啊,那可是你婆婆。”

叶钦愁道:“可是我跟她关系不太好,一见面就硝烟弥漫剑拔弩张的……万一她看到我,一个动怒影响身体怎么办?”

“你不是说她病得很重,眼睛都睁不开了吗?”周封出主意道,“悄悄去看,放下东西就走,让人知道你去过就行。”

叶钦觉得这招还凑合,第二天在网上订了花和果篮,又指挥周封选了几盒营养品送来,下午披了件外套就拎着大包小包去隔壁住院楼探病了。

他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个点住院部最是安静,护士忙着交班,病人都在休息,他甚至可能不需要跟程欣打照面。

谁知推门进去一看,呼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程欣正倚靠在床头捧着本书在看,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望过来,与叶钦脸对脸碰个正着。

叶钦一下子蒙了,站在那儿进去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倒是程欣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摆出待客的姿态:“进来吧。”

起初的半个小时,谁都没说话。程欣捧着书继续看,叶钦坐不住,拿了个苹果洗洗削皮。

他不擅长干这个,好好的苹果削得坑坑洼洼,自己都看不下去,扔在盘子里不管了,又洗了两个新的放在床头。

兴许是昨天周封在电话里提到那两个字,叶钦莫名觉得当下的状况有种婆婆立规矩的既视感,下意识地大气也不敢出,腰杆挺得笔直,时刻等待长辈的耳提面命。

又过去几分钟,程欣把书合上。她气若游丝,声音有气无力,出口的话却仍旧咄咄逼人:“你今天来,是不是想看我什么时候死?”

叶钦心下一惊,惦记着她是个病人,拼命让自己神色从容:“不是。您是我的长辈,我只是来探病而已。”

程欣扯开嘴角,笑得惨淡而勉强。她说:“你们都想我死,我知道的。”

叶钦察觉到今天的程欣与从前不大一样,不只是收敛了锋芒,变得没那么充满攻击性,而且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疲倦,好像现在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放在她眼前,她也不愿伸手去拿。

因此叶钦更要字斟句酌,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再给脆弱如斯的她造成伤害。

即便如此,他还是持反对意见:“不是的,至少程非池一定不是。”他很少直呼程非池的全名,自己都觉得别扭,稍停片刻,调整语气后接着说,“您是他的母亲,您生病了,他是最难受的。”

程欣眼中似有诧异闪过,随即闭上眼睛,脖子倚在靠枕上,扭头面朝窗户。

这状态分明是在下逐客令,叶钦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其实您都知道,您只是不愿意承认,他宁愿伤害自己都不愿意伤害您,这就足以说明您在他心中的分量。希望您保重身体,哪怕看在他这些年如此辛苦的份上……哪怕为了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中)

愿望终归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命运从未给任何人额外的机会。

程欣没能熬过这年冬天,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去世了。

葬礼由程非池一手操办,易铮第二天下午才露面,为的是躲开程家的人。谁知程非池的外公外婆整晚都没离开灵堂,看见他就冲上去捶打,发泄般地喊着“还我女儿”,闹了一阵又颓然放弃了,无助地掩面而泣。

他们知道这样做没用,再怎么打再怎么闹,女儿也不可能回来了。

等程非池把两位老人安抚好送回家,已是两天后。叶钦早早地推了工作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就黏糊糊地跟在后面,问他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喝茶,腰酸不酸腿疼不疼要不要坐下给按按。

“不用。”程非池一概回绝了,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脱下,脸上除了疲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晚饭你自己吃,我想睡一会儿。”

因为是公众人物的原因,叶钦没去参加葬礼。他自觉没帮上什么忙,只好把心思花在别处,买了菜炖了汤,还准备了一肚子暖心话想说给哥哥听,想叫他让他别伤心。结果都没派上用场,程非池不想吃饭,看起来也没有很难过,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叶钦一个人草草吃了几口饭,洗完澡原打算去隔壁房间睡,不打扰程非池休息,奈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突突直跳总觉得不安定。半夜又蹑手蹑脚回到主卧,掀开被子爬上床,把胳膊轻轻圈在侧卧的程非池的腰上,摆出一个保护的姿势,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程非池醒来,被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压得动弹不得。

翻个身就把身边的人弄醒了,叶钦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一把抱住程非池的胳膊,紧张道:“去哪儿?”

程非池:“卫生间。”

叶钦讷讷地松开手,跟着一起下床。

等程非池从卫生间里出来,叶钦还门神一样地杵在门口,困得东倒西歪脑袋险些磕墙上,听见开门声忙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强打精神问他早上想吃点什么。

兴许是这几天累坏了,突然的放松让程非池有些无所适从。他还是没胃口,喝了碗米粥就又要回房休息,叶钦嘴上说着“我也没睡够想再睡会儿”,跟他一块儿坐到床上之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绘本,当做睡前故事像模像样地念了起来。

程非池爱看书,有时候晚上叶钦也会陪着他看。

为了避免看睡着,叶钦特地买了一沓图文并茂的绘本摆在书架上,和程非池那堆专业书放在一起,给沉闷的书架增添不少亮色。

今天拿的这本叫《爱心树》,绿皮封面上画着一个小人和一棵树,内页是黑白简笔画配简单易懂的文字。叶钦念了几页就觉得不对劲,合上说要去换一本,被程非池拉住了。

“我来念。”程非池说,“你躺着听。”

叶钦脑袋一挨枕头就犯困,起初还时不时“嗯”一声,程非池念着念着,他就渐渐不吱声了。很快,空气中除了刻意压低的读书声,只余一道缓慢平稳的呼吸声。

念完合上书,程非池看见书背后写着的“3-6周岁儿童文学”,无奈地把书放下。

扭头给叶钦掖被子时,发现他眼眶泛红,睫毛上凝着一滴未干的泪。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这回又是被手心的古怪动静弄醒的。

程非池转动眼珠看叶钦拱在他胸口的毛茸茸的发顶,感受着柔软唇轻碰自己手心的疤,有点痒,又有点暖。

起床换衣服的时候,程非池还想着有没有必要再跟叶钦解释一遍,让他知道这个伤口跟他无关。推开房门出去,就看见叶钦小蜜蜂一样地在厨房和客厅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菜,碗筷都摆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刚坐下,叶钦猛一拍脑门:“这个时候不能吃荤菜吧?我我我赶紧撤了撤了,你就当没看见。”

说着就站起来要收拾,被程非池按住手腕:“放着吧,不用撤。”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叶钦恼恨自己嘴笨口拙,哪壶不开提哪壶,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程非池却是专心品尝,并且十分给大厨面子,一次都没皱眉。

吃完叶钦主动去削水果,因为技术太烂,用刨子也能削得果皮四处乱飞,他蹲在垃圾桶跟前屏气凝神,拿着一只苹果比对待高考试卷还要专注,以致程非池说话的时候,他一时没能听清。

“什么?”他侧过耳朵问。

程非池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客厅里,声音平稳地说:“我们结婚吧。”

叶钦手上哆嗦了下,削掉一大块果肉。

把掉在地上的苹果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还是没敢回头看程非池的表情。

嗓子不住地发颤,叶钦控制住自己,只点了一下头,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欸,好。”

两人在各自工作的领域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结婚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说走就走。

尤其是叶钦,必须要跟经纪人打声招呼。

郑悦月听到这件事,沉默了半分钟之久,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隐婚还是公开?”

“他说听我的。”叶钦试探着问,“我要是想公开,月月姐你同意吗?”

郑悦月竟没有一口否决:“你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叶钦自考上首都电影学院,推掉不少拍摄邀约,尽量不缺席任何一堂专业课,改变了不少路人对他固有的花瓶印象。今年接的两部戏虽然没混到主角,也算是上了以严苛著名的大导演的戏,加上已经播出的一部电视剧,叶钦在里面的演技收获不少好评,整个人的定位正处在从偶像往实力派转型的路上。

而且正经结婚总比包养传闻来得好所以郑悦月觉得公开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但要找准一个好的时机,现在不行。

叶钦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很高兴,对他来说只要有可能就好,障碍他可以努力克服,当即活蹦乱跳地给月月姐一个么么哒。

领证的前一天,叶钦思来想去,还是去了趟城东监狱。

“我要结婚了。”他以通知的语气对铁栅栏另一边的的叶锦祥说。

叶锦祥忽闻这消息,远没儿子淡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问:“和谁?哪家姑娘?多大了,干什么的?”

叶钦对他迟来的父爱不屑一顾,道:“不是姑娘,男的。”

叶锦祥沉默一会儿,问:“我认识吗?”

“你认识。”叶钦如实相告,“程非池,我高中隔壁班同学。”

叶锦祥张了张嘴,神情有些惊讶,随后慢吞吞坐回去,面带微笑看着叶钦:“你也不小了,你觉得好,就好,你妈妈肯定也觉得好。”

本来想气气这个老头子,谁知他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叶钦第二天蔫蔫的没精神,自作主张地觉得是因为自己幼稚的挑衅心没得到满足。

到了民政局,他戴着口罩跟在程非池后面,和别人一样取号排队。

程非池个子高,长相也扎眼,哪怕站在队尾照样是个引人注目的存在,前面好几个人都特地转过来看他。他自己却仿佛没察觉,站在队伍里目视前方,偶尔侧头问旁边的叶钦累不累,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会儿。

今天人不少,眼看还得等一阵才轮到他们,程非池问:“口渴吗?我去给你买喝的。”

叶钦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渴,也不累,你不用管我。”

程非池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不高兴。”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叶钦吓了一跳:“没有,我哪里不高兴了?我等着一天等好久了,怎么会不高兴。”

他没意识到解释的话越多就越显得欲盖弥彰。程非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不高兴。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今天不结也行,我不会强迫你。”

叶钦被“不结”两个字吓到,一把抓住程非池垂在身侧的手,生怕他跑掉似的:“是你向我求的婚,现在不肯结我就,我就,就……”

“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叶钦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渐渐红了,委屈极了的样子。

在民政局附近找了家咖啡厅,两人面对面坐下。

当听说叶钦诉说他的担心后,程非池第一反应还是笑:“你以为我这个时间提结婚是因为冲动?”

叶钦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激烈互抠,瞪着眼睛道:“难、难道不是吗?”

程非池收敛笑容,右手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思考后道:“与其直接否认,不如告诉你之前不提结婚的原因吧。主要是,我不知道结婚这件事会对你的职业生涯造成多大的影响,我必须和你的经纪人一样,尽量为你规避风险。”

叶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会是其他理由,比如送走程欣,终于能毫无负担地结婚了之类的。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他怕勾起程非池的伤心回忆。程欣刚去世的那几天,即便程非池竭力不表现出来,叶钦还是能看出他的掩盖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和迷茫。

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母亲走了,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叶钦自顾自给他找了理由,也劝服了自己接受,却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心里的疙瘩。结婚这件事原本应该是神圣单纯的,不该是有计划的,或者说是夹带了其他顾虑的。

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既为程非池难得的“冲动”欣喜雀跃,又为这按部就班完全在预料之内的安排沮丧失落。

“那……那为什么……”叶钦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却舌头打结,恨不得程非池能读他的心才好。

程非池自是不会读心的,他只是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原本我觉得,我们俩不需要这些形式上的东西,纹身也好,一张缔结婚姻关系的所谓证明也好。”

他不善于对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做过多的解读,停下来稍加思索,然后看着还在发愣的叶钦,道,“但是我后来发现,我不需要不等于你不需要。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我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