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从首都来的飞机平稳地降落在S市机场。
刚出航站楼,程非池就钻进等待多时的商务车里,接过助理递来的笔记本,打开处理公事。
昨天他走得急,丢下一堆文件没批阅,也没顾上带,更别说换洗衣物。这次回来除了要解决遗留事务,也是为了部署接下来一周的工作。他已经计划好了,文件可以通过邮件接收,会议可以远程视频开,离开几天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开完会已经是下午四点半,程非池没吃午饭也顾不上吃,自己开车来到花园酒店的套房,打开衣柜收拾衣服时,外面的门铃被按响了。
程欣去公司扑了个空,马不停蹄地追到这里,被女保姆推着进来,看见被摊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瞪圆眼睛道:“你要去哪里?”
程非池把扔在沙发上的衣服随便叠一下往行李箱里放,说:“首都。”
“你是不是去找……”话说一半,程欣自觉收了声,改口道,“是不是要去出差啊?”
“出差只是顺便。”程非池说,“有个朋友受伤了,我去照顾他。”
程欣面色一凛:“什么朋友?”
程非池手上动作顿住,终于把视线调转到程欣身上和她对视,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您知道的。”
程欣顿时慌了,那件事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只字未提,在颜虹的追问下也只告诉她那个人已经走了,程非池是从何处得知的?
“是不是他告诉你的?”程欣眼中冒火,拍了下轮椅扶手,“当着我的面说不会告诉你,背着我又偷偷跟你联系,我就说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着摇轮椅上前拉程非池的胳膊:“别去首都,别去找他,你信妈妈一次,再信妈妈一次,他就是贪图你的钱,还想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他没安好心的。”
简单的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末尾一口气把自己呛着了,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程非池放下衣服,伸手轻拍她后背,等她止住咳嗽,说:“他安的什么心,我自会判断,不劳母亲费心了。”
这话无异于表明不相信她的话,程欣又惊又怒,隐隐有种无法再掌控他的预感。她还记得程非池吃软不吃硬,急切地抓住他的手,眼中泛起泪花:“小池,小池,我们就快成功了,很快就能把那对母子挤出易家了,从此你就是易家唯一的少爷,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为了那样一个人放弃啊……妈妈求你了,当妈妈求你好不好?”
听完这声泪俱下的一番话,程非池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继续整理行李。
该说的话他早就重复过多遍,也一再做出让步,并且走上一条自己不喜欢的道路。如今他不想再为母亲无穷无尽的私欲买单了,任她威逼利诱还是软硬兼施,他只会遵从内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见程非池不为所动,被恐惧和仓皇包围的程欣立刻换了副面孔,气急败坏道:“你今天敢踏出去半步,敢去找他,我绝不会放过他!”
这话若是放在程非池十来岁羽翼未丰的时候,或许会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可他现在二十五岁了,程欣一味地催他长大让他替自己复仇的同时,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积累实力,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如今哪怕离开易家,程非池也不会惧怕来自母亲的任何威胁。
他慢条斯理地将行李收拾好,合上箱盖拎起来,走到门口时顿住脚步,背对着程欣深吸一口气,说:“妈,放过你自己吧。”
回到首都时天刚擦黑,打开手机收到一封来自助理的新邮件,匆匆将文字内容浏览一遍,程非池对那天在酒店食材运输口发生的事有了大致的了解,联系之前发现的蛛丝马迹和少许推测,终于弄明白前因后果。
起先他只是对叶钦突然的离开觉得奇怪,紧接着颜虹上门来的举止更令他生疑。即便颜虹在他的盘问下没把程欣招出来,只需稍微动动脑筋便能知晓可能性统共就那么几个,用排除法也能得出大体方向。
况且还有电梯监控可以调取。
昨天将叶钦离开那天的监控调出来快放,看见他中午捧着便当盒下楼时还脚步轻快,天黑前回来时就拄着拐杖步履艰难了,这中间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绝不像叶钦说的那样简单。
刚才随便一试探,确定事情果真与程欣有关,去机场的路上,程非池就联系助理让她以自己的名义去酒店大堂查问那天是否发生什么异常事件。
有目的性的调查便容易许多,大堂经理顺藤摸瓜地查到后厨,再摸到食材运输部,几个拿了程欣好处的搬运工起先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助理亮出身份给他们分析利弊,他们一个两个不经吓,都不敢再撒谎,争先恐后地将那天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退出邮件,一天内坐了两次飞机的程非池疲惫地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除了叶钦的隐瞒。
最令人无奈的是,他居然能清楚地猜到叶钦竭力瞒着他的原因。
既然提前处理完事情,程非池到首都找了家酒店把行李放下,便直接前去叶钦的住处。
叶钦来开门时仍旧是紧张的,支着新拐杖跟在后面小声问:“不是说明天来吗?”
程非池没说话,他才自觉失言:“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
说完主动跑到厨房倒水。
程非池没接,任由一杯热水放在桌上慢慢变凉。
叶钦如坐针毡,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他对程非池生气的表情太熟悉,从前可以通过凑上去亲一口的方式化解,现在他全无办法,只能坐着干着急。
不多时,桌上的热水就凉透了,叶钦站起来去厨房重新倒一杯,程非池跟他同时起身,前往的方向却是这套公寓的主卧。
叶钦心下慌得厉害,放下杯子就回头往程非池的方向去:“你别、别进去。”
客厅面积狭小却堆了不少东西,拐杖被桌角一挡,脱手“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叶钦只顾着上前拦住程非池,尚且健全的那只脚踩到地上的拐杖,一个趔趄身体直挺挺向前倒去。
幸得程非池反应快,转身捞住他的身体以免他摔趴在地。然而摔倒的位置刚好在客厅堆着几个木箱的角落,叶钦的伤腿不慎磕在坚硬的棱上,当时便闷哼一声,变了脸色。
将人扶到沙发上坐下,叶钦嘴上说着没事不疼,两三分钟后,雪白的纱布就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
“走,去医院。”
程非池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架着叶钦站起来,见他疼得满脸冷汗,嘴唇都在抖,又将他扶坐回去,自己反身蹲下,扭头道:“上来。”
叶钦还在推拒:“没事,没事,已经缝合好几天了,拆开消消毒就……”
程非池没让他把话说完,厉声道:“上来!”
这是叶钦第一次看到程非池这么凶,眼角眉梢尽是充满压迫感的怒意,向来沉稳无波的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度。
叶钦咬紧牙关,撑着扶手努力站起来,不知是不是紧张过度的原因,他手脚发软,试了几次都在将要站起来的时候跌坐回去。
他深喘几口气,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他一点都不想自己这副没用的样子让程非池看见,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博人同情,可是重逢至今,他每一个落魄凄惨的样子都被程非池目睹。沦落到如此地步,他连一句“我不行,我站不起来”都无法说出口。
他不想程非池可怜他,他想作为一个坚强dú • lì的人站在他身边。
凭着这样的信念,叶钦放松紧绷的身体,克制住肌肉无意识的颤抖,压下对未知的心慌胆怯,卯足劲儿沉下一口气。
将要站起来的时候身体忽然一轻,程非池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一手插进胳膊下,一手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两人并排坐在后座,程非池的手放在他伤腿的膝盖上,隔两分钟就问他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其实是很疼的,叶钦怕他担心,又怕瞒不过他的眼睛,折中说只有一点点疼。
到最近的医院挂号就诊,医生拆开纱布看了看,用酒精消了毒,说伤口开裂了,不确定骨头碍不碍事,让照个X光看一下。
等片子的过程中,程非池把叶钦放在走廊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他旁边。因为担心他伤腿支在地上加剧伤情,让他歪靠在自己身上,左半边身体悬空放松,避免受力。
这个姿势下,叶钦几乎整个人都落在程非池怀里。许久没有靠这么近,他的心脏漏跳好几拍,呼吸都断断续续无法顺畅流通。
不过也有好处,这个姿势叶钦看不见程非池的脸,不用跟他目光对视,方才还占据满心满怀的胆颤渐渐凭空蒸发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叶钦这会儿觉得不怎么疼了,脸颊贴着程非池的手臂,用不大的声音试探着问:“你……你还生气吗?”
大约半分钟过去,正当叶钦以为程非池不打算再搭理自己时,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抓住他放在身前的手,干燥温暖的指腹擦过手背,轻轻捏了一下又放开,接着五指收紧,将那比他小一号的手拢在掌心。
这手跟从前一样软而冰凉,程非池低头看露在外面的几根葱白指尖,说:“我没有生气。”
感受着热流自手传入四肢百骸,叶钦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道:“那你笑一笑,好不好?”
这回没等多久,程非池沉声答道:“好。”
声音依旧落在头顶,叶钦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到底笑了没有,却能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一如六年前在那个黑暗逼仄的修车铺,握住他的手将纸星星塞到他手心里的少年,也是带着这样的心跳,一下一下,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进他的世界里。
而后成为他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