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晚上没有人烟气息的家,显得有些阴沉的湿冷,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每次外出回来,这是我第一要做的。在一个没有宿命感的城市,每次的离开然后回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有不知该走向哪里的恍惚感,尽管这次是阮石的车子一直送到楼下,致命的恍惚和戚苍感,我无法屏弃。
把家清洗了一遍后,我坐在电脑前打开它,试图找回曾经的稔熟感,信箱里有几封邮件,其中有一封是粟米的,她问我是不是跟阮石私奔了。
我苦笑了一下,点上一支香烟,慢慢抽,粟米所说,是我和阮石之间最大的不可能,她亦知道,这样说说不过是无聊的玩笑。
有人敲门,我去开门,是罗念庄,他直直地站在面前,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如同闲到不知该怎样才好了:我路过这里,看见窗子开着,猜你大概是在家的。
我把门拉大一点,他从一侧闪进来,这个动作让人有点不舒服,像在躲闪什么。知道他未必是路过。
罗念庄坐在垫子上,长长的腿支撑在地上,与地面呈九十度直角角度,很笨拙的样子,他不太习惯,然后又站起来,看我的电脑。
我啪地关上粟米的邮件。罗念庄捏着我的肩,说:让我看看嘛。
我没顾及他语气里的一丝央求,关上电脑:不准窥探我的隐私。
我的头歪过来,贴在他的手上,那种深切的绝望,弥漫在心里。
罗念庄的脸也贴上来:万禧,我什么都不会问你,只要让我爱你。
我宁静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相互连接的皮肤是稔熟千年万载的亲昵,而我,却只能看见自己节节后退的姿势。
年关正渐渐逼近,我在床上和阮石演绎一种身体的相互熟悉与依赖,在阴冷的空气里,对罗念庄节节败退,一次次闪过他的追问:万禧,当心我真的会爱上你。
我一笑闪过。
罗念庄的追逐一步步,像追着风的云朵:万禧,我为什么就不能爱你?
有时,粟米在的,她坐在一侧,咬着丝笑,看我们:你们怎么像表演游戏?
在粟米的眼里,我是一只恐慌的老鼠,在罗念庄这只猫的追逐下迂回躲闪,我们奔跑在空洞的生活里,如同追和逃是我们唯一热衷的游戏。
即使我不曾以阮石的名义拒绝,但罗念庄是稔熟于心的,他总是抓着我的手,走在冬天的街上,高大的身体后面是跟着我悲哀的影子,他说:万禧,我要的是你的将来而不是过去。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我是明白的,而我越是绝望越是清楚的事实让自己悲凉,因为我是一个内心柔软而敏感的女子,正如母亲说过的,笃定了,这样的性格,笃定的承受伤害或者去伤害,是我的宿命。
渐渐逼近的年关,曾是小时候最盼望的节日,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当年关的鞭炮响过,我最最烂熟于心的一个倒计时数字是365,年,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节日,终于可以脱下穿厌的旧衣,口袋里装满糖果的日子,想象里的天使一直拥有这样的日子。
现在,年关这个词汇,惟独对于商家具有意义了,这是他们的节日,在媒体上他们用美丽的画面以及语言诉求,打动我们的心借以推销商品。
罗念庄就像一只鼻涕虫粘在身后,没事的时候,他坐在杂志社门口的石柱上,在冷冽的寒风里摆着长长的腿,长长的腿上套着干净的休闲裤,我喜欢冬天的杂志社,在暖烘烘的暖气片子上温着手,穿过三楼阳台的窗子,我看他,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因为罗念庄,我更是喜欢杂志社的冬天,家里气氛私密,我不能够保证在那样的氛围里,我和罗念庄,究竟会滑向何处?
我常常是看着看着眼睛里溢满泪水,然后缓缓地抱起一本书看,每一个文字都是熟悉的,而我解不透它们的意思,罗念庄坐在寒风中的样子,张扬在心里。
经过罗念庄身边时,他站起来跟在身后,那段日子,他是一个美好的屏障,没有人会怀疑,有这样优秀的男子在身边,万禧会爱着已婚的阮石?
高高的罗念庄跟在身边,像一根高高的电线杆子,怕他跟着进门,我不能回家,我不想让他和阮石面对,即使我知道他无比的渴望有一个机遇和阮石相逢,然后用沉默的方式向阮石阐述一个事实:他才是最有权利爱我的。
没处可去的夜晚,我只能去书店,在书架间来回地走,走马观花样浏览一些曾经喜欢现在却是读不进去的书。
除了翻书的声音,我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像狂风,吹进心里,我抬头,静静地盯着他看:请让我有一个私密的时间。
罗念庄笑:你看你的书,我看我的美人。
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合上书,出门,去一些熟悉的地方,去劈柴院吃最最正宗的小吃,一条长约百米的小巷子,此临彼及地聚集着本市最负声名的小吃,在建市之初,这里曾经是贫苦百姓卖劈柴的地方,长条的青石板路面,被鞋子们打磨了一百多年已是失去了棱角,每逢雨天,行人像极了走在冰面上的猫。两侧的老搂,和街道的历史一样久远,逼仄的小巷,逼仄的老楼里光线暗淡,每个门前摆了最最正的青岛海鲜以及风味小吃,即使冬天,亦有衣衫油泽的伙计摇着巨大的蒲扇,呼啦啦喊着木炭烤羊肉烤海鲜……看见路过的行人,劈手就往里拽:进来尝尝吧……不管你是否是饿是否想吃,能拽进一个顾客就是他们的胜利,常常是一个要逃一个硬拽的样子,像极了警察抓小偷,夏天,青岛的女孩子身上的衣衫短小得可怜,愣像是料子被裁缝克扣到残忍,其实用来显示窈窕的身材,拉客的伙计借机揩油,拽住了葱白一样的细胳膊不肯松手,若遇到脾气火爆的女孩,就看得啦,一张粉面,立马狰狞,劈啪的拍打或者尖利着嗓门的呵斥,就此响起……女孩子的嘴巴怎抵得过天天与人斗嘴的拉客伙计,很快败下阵来,气势汹汹喊了你等着,撒脚奔去,胆小的外地客人以为不久将有血战发生,生怕沾染了血光之灾,快快地撤退,其实女孩子一走十有八九是不会喊了人回来算帐的,大家都知道,这是他们的地盘,各家的伙计们平素里抢客人个个互不相让,但打起架来,那是齐刷刷上阵的,大家一个战壕里混着,指不准哪天就要用上谁呢。
因为对小吃有着无比的嗜好,从书店出来我大半是会去劈柴院的,因为阮石不会来这里,尽管他是下里巴人出身,发达后他彻底抛弃了所有下里巴人的嗜好,看电视时,他常常看着那些号称吃腻了山珍海味要用粗茶淡饭改换一下味觉富人们说:如果奋斗了一通的目的就是到高档酒店里品尝乡里饭菜,干脆不奋斗得了。
因为他不会来,在这里,我有被彻底解放出恐慌视野的感觉,穿梭在劈柴院窄陋的巷子里,看百年的陈旧气息里,所有的老楼遥遥欲坠着当年的鄙陋,每一扇窗子上都挂门满糊糊的人间烟火气息。
罗念庄跟在身后的感觉真好,那么高的身材,我不必再担心不小心踩了别人地叫被追着要求道歉,不必担心拉客伙计油腻的手拽在外套上不肯松开。
我们坐在同样油乎乎的桌子边,等店伙计烤好撒着孜然的鱿鱼,他常常是看着我笑,在他的注目里,我点上一支香烟,教他怎样吐出完美的烟圈,怎样识别每一个路过眼前的女子是貌似的文静却是满骨子的浪荡。
罗念庄会一边咳嗽一边好奇:万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微微一笑:因为我是女人。
自从知道他是庄先生儿子的瞬间,对罗念庄所有的,隐隐的,还没来得及绽放的希冀,像儿时无比钟爱的一个冲气玩具,啪地碎裂而去。
然后是彻底的放松和无所顾忌。
我狠狠地嚼着鱿鱼,罗念庄擎着鱿鱼笑:鱿鱼是没有骨头的,你怎么用着大的力气?
我继续沉默而用力地嚼,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这样方式嚼碎装在每个人心里的往事或者记忆。
偶尔的,罗念庄会抓着伙计送来的鱿鱼,用眼神逼住我:万禧,说吧,你不说爱我我就不给你鱿鱼。
我转身,对伙计招手:再给我烤一条鱿鱼。然后对他: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会为了一条鱿鱼出卖爱情了?
罗念庄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破碎,碎玻璃一样擎在眼眸里,我的心很不是滋味,但我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
走在路上时,罗念庄会弯下身子,在路边,一动不动,灰暗的夜色里,我一路越过去,他不知道,我已在心里铁定了自己:从此与他的脊背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