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言灵 语言的陷阱

谢挚低头望去,只见火鸦和小狮子俱是紧闭双眼,呼吸悠长,胸口很久才起伏一下,仿佛陷入了极沉的睡眠当中。

火鸦微微张着嘴巴,自喙里淌出来的口水把胸脯上的羽毛都打湿了一大块,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什么,谢挚弯腰去听,才听清它在说“真龙肉可真好吃……”

——这只贪吃的傻鸟!

怎么连执念也是吃呀!谢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又俯身望向小狮子,小狮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团,咬着尾巴,眼下两道深色的泪痕。

谢挚的心猛地揪疼了一下:她听到小狮子在喃喃地叫“娘亲”。

小狮子平时从不对她说自己想娘亲的话,可是它又怎么能不想呢?毕竟它还那么小……谢挚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碧绿小鼎,在那里面,碧尾狮正在沉眠。

“姐姐,”她转过身望向那陌生的少女,露出了恳求的神情——她猜想她应该要比她年长一些,“你可以唤醒它们吗?就像你唤醒我的一样?”

那少女还没答话,她肩上的彩色鹦鹉先高叫了起来:“凭什么!你说得倒是轻松,救醒这两个家伙对我主人可有好处?”

「可以。」

少女面不改色地将彩色鹦鹉从自己肩上取下来,驾轻就熟地扣住它喋喋不休的嘴巴,用腰间的丝绦打了个结拴住它的脚爪,任由它在自己身上倒挂着东碰西撞:

「我叫宋念瓷,是中州九轮圣人孟颜深的弟子,特意来到太古战场历练自己,不料想被困在了这座水晶宫殿之中,已有半月之久了。你叫我念瓷便好。」

“好,念瓷姐姐……”

九轮圣人孟颜深?谢挚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可是看这少女的神情,好像这就像太阳是打东边出来的一般——人人都应该知道,不知道才奇怪。

而且,世上竟然还有特地跑到太古战场来历练的人吗?谢挚真想不明白——这简直好比拿刀抹脖子,说要训练自己的脖颈韧性。

旁人畏如虎蛇的地方,她倒上赶着要来?那么她一定是顶厉害,而又顶自信,这才敢这样做了……

为避免显得无知,谢挚只好咽下自己心头的种种疑惑,对她长施一礼,回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多谢您搭救我。”

谁料宋念瓷侧过脸,很快看了她一眼,「你姓谢?」

“是……”

这有什么问题吗?谢挚被她这一眼看得有点紧张。

「没什么。」宋念瓷又转过头去,神色仍旧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她方才从来没有问过谢挚问题一般,「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西荒素以护族灵兽的种族为姓氏——这也是中州将西荒人视为蛮夷的其中一个原因,通常一听对方的姓氏便可知对方的来历,可她从未听说过有哪头灵兽就叫“谢”的。

这不像是西荒人的姓氏,倒像是……中州人的姓。她默默地想。

哪里奇怪了?是说她名字奇怪吗?谢挚一头雾水,可是这蓝衣服的中州少女似乎已经不打算向她解释了。

她又胡思乱想到:既然宋念瓷说幻境中的景象是来自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那么难道她是一直以来在隐隐地渴望那个白衣女子将她……亵玩一番吗?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轻浮过。

幻境中的场景又浮上她的心头,那女人身上馥郁的冷香仿佛还萦绕在她的鼻间心田,分明是端而柔雅的声线,可却能面不改色地说出……那样狎狔不庄重的话。

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记忆中女人手指冰凉的温度还留在唇瓣上,可谢挚却觉得一股热气在自心中往脸上蒸,烫得她浑身发软。

“念瓷姐姐……”

左思右想,谢挚还是不放心,她犹豫再,轻轻地拉了拉宋念瓷的衣角,几乎不敢看她的脸和眼睛,“我……我在陷入幻境的时候……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么?”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脉搏似的一鼓一鼓地跳——要是她因为幻境而……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她可真就想干脆死在这水晶宫殿里好了,那样倒还能比较不那么丢人些。

「没有。」

眼前的少女脸颊红似花瓣,嘴唇也娇嫩柔软,宋念瓷很奇怪地端详了她片刻——书上说西荒人高大粗犷,可她却生得十分娇小精致,颜色清楚分明,像是上好的玉石细细磨成的一张脸。

「你的脸好像有些红,」有时候也不能尽信书——思考了一下,她若有所悟,「若你身上寒冷,我可叫我的鹦鹉倒些热水给你。」

——书上说女孩子不舒服要给她热水喝,宋念瓷很自信地盯着谢挚看,等着她感谢自己。

诶?

热水?怎么忽然说到这个?谢挚茫然地抬起脸,“谢谢姐姐,不过不用啦……我并不渴。”

「那你喝冷水吗?」宋念瓷锲而不舍。

“……也不。”

「哦。」

提议接连被拒绝,宋念瓷虽然有些失望——怎么跟书上说的不一样?但面上却无甚反应,只是淡淡地盘腿坐下,忽而在身后补上一行字,「我修的是圣人道。」

「生灵创造语言,但反过来也被言语所塑造。语言本身具有一种玄妙的力量,但是只有很少人才能掌握。」

“说”到这里,宋念瓷头一次露出了一抹微淡的笑意:

「按世俗的叫法,通常将这种力量叫做言灵;可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语言的陷阱』。」

「接下来,我会展示它最基础的一项功能——」

蓝衣少女闭上眼睛,将手掌轻轻地覆盖上火鸦和小狮子的身体,低声而坚定地道:“醒来!”

那两个字如同金石坠地一般,在空中显出金光灿灿的两个古朴神秘的字形,每一笔画都如金钩银划,遒劲而又有力,在空中震荡出“醒来——醒来——醒来”的一圈圈回音,一遍比一遍的声音更加宏大悠扬,到最后竟仿若传说中的神灵法旨一般,蕴含着阵阵大道神音,在人心间脑中直接炸响,比惊雷更加使人震怖。

“啊呀!”

金色大字震荡而出的波纹神音刚延展到第圈,火鸦就大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了,“龙肉!我的龙肉呢!”

“快闭嘴吧你!”谢挚连忙捏住它的嘴巴将它强行噤声,生怕吵着宋念瓷,“还龙肉呢——你再吵,我让小狮子吃烤火鸦肉!”

宋念瓷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因为小狮子还没有醒过来——它在阵阵神音之下不安地皱了皱脸,将尾巴咬得更紧了一些,圆圆的耳朵紧贴在头顶:竟是在隐隐地抗拒苏醒。

谢挚不由得一阵心焦,“看来小狮子对母亲的执念太深了……这可怎么办好?”

空中的金字震荡开的波纹已经震荡到第八圈了,蓝衣少女的额间不声不响地滚下一滴汗,而小狮子仍旧没有醒来。

“念瓷姐姐,我来帮你!”

见她显出吃力模样,谢挚便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做什么事情都不习惯自己在旁只是光看着。

她运转起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眼睛在一瞬间变作乳白,朝小狮子的身体观照而去,已经看出幻境的破绽所在,“瓷姐姐,朝小狮子的心脏处再说一遍‘醒来’!”

「好。」

宋念瓷并不询问她忽然让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非常信任地依言而行,再次重复了一遍:“——醒来!”

空中原本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古朴文字再次腾起滚滚金光,仿佛被最炽烈的太阳点燃了一般,骤然发出了极其耀眼夺目的光芒,小狮子应声猛地睁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神色间还带着深深的茫然,显然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

“小狮子!”

谢挚连忙将它抱紧在怀里,半跪在地上不住抚摸它的脑袋,一遍遍地亲吻安抚它还尚在不住颤抖的小身子,心疼极了,“你还好么?你感觉怎么样?不要难过,我在这里,挚姐姐在这里……”

“挚姐姐……”

小狮子张着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望了她许久许久,枣红色的眼眸终于有了焦距。

它依恋地蹭了蹭谢挚的脖颈,将脸埋入人族少女单薄但温暖的怀中,“我让你担心了……”

“为你担心是我的份内事,”谢挚擦了擦它湿漉漉的粉红鼻尖,严肃道,“以后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妹妹看待,而不是什么灵宠。”

“哼,从没见过跟灵兽做姐妹的!我这下也可算是开了眼了!”彩色鹦鹉终于挣脱了宋念瓷给它戴在嘴巴上的口笼,扑腾着翅膀大叫道。

“说什么呢!”火鸦平时跟谢挚斗起嘴来一个时辰也收不住嘴,可它却听不了别人说谢挚——更别提这还是一只鸟了!

小挚只有它能批评!它怒气冲冲地竖起头顶的长羽,“哪来的杂毛鸡!丑死了!”

“大乌鸦!”

彩色鹦鹉不甘示弱,身形虽小,声音却中气十足,雄赳赳气昂昂得差点把水晶宫殿的房顶给冲开,“你才丑呢你!我要是长你这样我简直都不想活!”

“你!”

火鸦生平在打嘴仗上还从未遇到对手——鸟族生性爱美,非常重姿容,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绝不能忍受自己被旁的鸟说不漂亮。

它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下连脖子上的羽毛都炸开了一圈,“谁说我不漂亮?我最漂亮了!我是万兽山脉的鸟中一枝花你知不知道?”

“嘿——急了!”

彩色鹦鹉灵活地左躲右闪,得意洋洋地不断啾鸣,“你急了你急了!被我戳中痛点了吧小黑鸟?哼哼!你丑你丑你丑!”

“我咬死你!”

一时之间水晶宫殿之中鸟鸣不已残羽乱飞,宋念瓷忍无可忍地一指彩色鹦鹉:“噤声!”

接着非常抱歉地朝谢挚和火鸦一拱手,「我这只鹦鹉教得不好,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哼!”

见救命恩人都出来说话了,彩色鹦鹉又鼓着喙一直瞪它——这下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火鸦这才感觉自己舒坦了不少,高傲地抬着脑袋熄灭了自己身上冒出来的火星子。

“瓷姐姐,原来你能说话呀?”经过方才那一番配合,谢挚觉得自己一下子跟宋念瓷亲近了不少,眨巴着眼睛问。

——她之前见宋念瓷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显示在半空中的金色小字说话,还以为她是哑巴呢!为避免冒犯,是以她才没有问询。

「是的,我可以说话。」

宋念瓷点了点头,「只是很少说而已——我只有在唤动言灵的时候才会说话。珍稀才能显示出力量,总是说话会削弱言灵的效力。」

“原来是这样!”

明白了她一直不说话的缘由之后,谢挚望向她的眼神立马就变了——有一些同情,而更多的是钦佩:昆仑神山在上!别说叫她自己一直不说话了,就算是有人叫她一天不说话,她也足能憋个半死。

“瓷姐姐,你已经在这里困了半个月之久了吗?你饿不饿?——啊!对了!我这里有口粮你要不要?你是怎么进来的?也是被那些坐化尸体逼进来的吗?你怎么没被水晶宫的幻境给迷住?”

……西荒少女的许多疑问滚珠似的一齐迎面而来,打得宋念瓷有些猝不及防,她整了整思绪,这才一板一眼地开始作答:

「算上今天,我已在此困了十七天;我不饿——我是脉种境,可以数月不进食,多谢你的好意;我的确也是被那些坐化尸体逼进来的。」

她顿了一会儿,慢慢思索着变幻了文字:

「至于为什么没有被幻境迷惑住……我也不大清楚。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欲望,水晶宫殿找不出我的破绽吧——我比较愚笨,夫子常常说我是『一个心眼』的人。」

宋念瓷站起身来,「在这水晶宫殿中停留的半个月里,我也曾有几次在打坐时几乎被拉进幻境中去——我发现注视地板会加重被迷惑的程度,但我在自己陷入幻境之前对自己施加了言灵,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了。」

「我能感觉到,水晶宫殿对我似乎很气恼,但它也那我没有什么办法,只好任由我在其中游荡。」

中州少女的目光淡淡地投向了谢挚,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但却隐隐含着一丝好奇的探究之意:

「直到你进来之后,它好像猛地变得十分……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