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几无星点;茫茫的沙海之中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仿佛被喧闹而有生机的一切所抛弃似的,灌入耳中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惊胆寒的死寂。
谢挚不动声色地摸出漆黑小剑捏在指间,对火鸦道:“到我身后来吧。”
“别怕。”她安抚性地低声说。
不知从何时起,戈壁滩上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茫茫雾气,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一眨眼就变得浓郁起来,教人几乎看不清楚几丈之外的前路。
空气中的湿气愈来愈重了;乳白的雾气像水波一般在空中轻柔地流淌摇晃,有巨大的透明鱼群在半空中缓缓成形,身体上散发着晶莹的辉光,鳍像鸟儿的翅膀,又像是极薄的水草抑或是海带,慢慢收拢摆动,带动无数水流在身下流淌而过。
“好多鱼群啊……”
大荒干旱少水,谢挚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鱼。
她虽然知道奇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异象吸引,着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发出了一声近乎梦呓的感叹——这景象梦幻无比,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瑰丽壮阔,令人恍然失神。
要不是她悄悄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很疼,她真会怀疑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
荒凉干旱了无数年的戈壁滩变得热闹无比,充满着勃勃生机,有数不尽的鱼虾在半空中——对它们来说,或许在是海洋中游动徜徉;
好像忽然之间被抛到了海底似的,甚至有粼粼的波光从很遥远的地方投到了人族少女的脸上和身上,谢挚惊奇地仰起脸,看着鳞片上发着银光的细小梭鱼组成的密群在自己头顶轻快地驶过,还有一条长得像飞毯似的怪模怪样的鱼几乎是紧擦着她的鼻尖游过去,令她惊疑不定地后退了好几步。
火鸦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梢碰了碰悬浮在它面前的一只半透明的小龙虾,发觉自己的翅膀如同穿过无物一般,轻易地穿透了这龙虾的身体;
而这只龙虾却好像完全没有知觉似的,仍然在面前无形的海水中不断伸钳捕捞着什么,埋头往嘴巴里咕叽咕叽地送。
“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了……”
为了做最后的确认,火鸦轻轻地挥动翅膀,试着往上飞,竟然感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和奇妙的失重感——好像它不是在空中无拘无束地飞行,倒是在深海之中遨游似的。
察觉到自己有往上漂去的趋势,火鸦赶忙扑腾着翅膀向下沉,“咳咳……真可怕……”
它有一种恐怖的预感:恐怕自己再往上漂一会,将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境地,变得同这些身体上散发着微弱磷光的鱼群一样,来到真正的远古深海。
——那么它的下场不是被深海的无尽压力压得粉身碎骨,就是被凶猛的远古灵兽一口吞食。
谢挚替心惊胆战的黑色大鸟顺了顺毛,紧紧地拉住它,免得它再漂上去,“什么传说?”
“这是海的精魂。”
火鸦还有些心有余悸,答得却很快。
它抬起翅膀指向她们头顶的天空——不,或许此刻说是海洋更合适一些:
“大荒在远古时是一片恣肆的汪洋,孕育着无数生命;不过后来,大荒的地形因为神战而发生改变,这片海洋流淌殆尽,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慢慢才变成了如今的荒芜模样。”
“传说这片海洋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了一缕模糊的意识,它在死去之后心有不甘,过于思念自己的亿万生灵和万顷波涛,在月圆之夜偶尔会显化出自己万年前的模样,以精魂重临世间。”
“好神奇……”
谢挚被这个传说震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感受这无形的海波,好像真的有柔软的水流在她指尖温柔地划过;但是收手一握,她的手掌和衣服又分明全是干的。
“那要是刚刚你没下来,真的漂上去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火鸦的神情少见地有些严肃:“从前似乎也有灵兽遇到过这种情况,它是只年少的墨嘴龟,受了这瑰丽海洋的蛊惑,情不自禁地变作原形游了上去……”
“然后呢?”
“然后它越游越远,消失在了同伴们的视野里,自此失去了一切踪迹,再也没回来。——有见多识广的老前辈说,死去的海洋太过寂寞,它是被海的精魂摄走了,去往了时间与空间的边缘,游走在万年的海洋与今天的大荒之间,成为了一个迷失者。”
“小挚,你不晓得,刻在我们灵兽骨子里的本能有多么强烈……”
黑色大鸟叹了一口气,垂着头唏嘘道:
“亏得这是一片海,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若是出现在我头顶的是一片广阔的远古天空,说不定我真的会被吸引得飞上去。”
它看起来十分怅惘低落,谢挚轻轻地环住了它的脖颈,亲了亲火鸦的脸侧:
“没事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飞走的。”
聚集在她们头顶的细密鱼群忽然四散开了,眨眼之间这一片“海域”中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谢挚一时之间还有些茫然,“怎么——这是结束了吗?”
可是周围那种若有若无的透明水波仍然在摇晃着,海底的粼粼波光仍然在她手掌上如斑驳的树影一般散落。
火鸦思索着低下头去,“不应该呀?鱼群怎么忽然跑了,跟有什么在背后撵着它们似的……”
唔——有什么在背后撵着它们……?
它抬起头来,忽然,每一根羽毛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根根直立起来,显得整个身子都膨大了一整圈。
“小、小挚……”
火鸦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它浑身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对谢挚缓缓地做口型道:
快、跑!
快跑?
谢挚读懂了这两个字,正待疑惑地开口发问,忽然一阵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整个魂灵,好像被极寒冻住了心脏和四肢一般,动弹不得。
她身后有什么……?
她不敢回头,将身体运行到极致,脚下迸发出一阵耀眼光芒,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骤然朝前射了出去,却仍然来不及——
一股可怕的吸力在她身后传来,好像在她身后突然形成一个黑洞或者漩涡一般,她根本抵抗不得,正在被飞快地朝后吸去!
火鸦也同样处在吸力的范围之中,此刻它正在疯狂挥舞翅膀,试图逃离此地,但它在吸力之中浑身羽毛翻飞散乱成一个大花卷,也仍旧抵抗不住这股可怖的吸力,只是勉强将身体维持在原地,并且也在缓缓地往后退去,颓势渐显!
这样下去,她跟火鸦和小狮子都会被身后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吸进去的!
谢挚当机立断,放松身体不再抵抗那股吸力,反而顺从它的意愿,骤然朝后退去——
“小挚,你干什么!!!”
看到这一幕的火鸦红了眼睛,爆发出一阵厉鸣,浑身腾起滚滚赤霞,竟然也义无反顾地跟返了回来!
“快回来!!你根本喂不饱它——它太大了!!!”
它以为谢挚是想牺牲自身,做这巨大生灵口中的血食,来换取它跟小狮子的性命——毕竟谢挚此前素有前科,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笨蛋火鸦!它跟过来做什么?!
但谢挚此刻来不及跟它解释——因为她已经接近了身后那巨大的生灵深渊般的巨口!
她根本看不清楚它的身形——它太过巨大了!灰黑色的庞大身躯无边无际,如海底中的巨岳一般无声无息地潜伏着,那股可怖的吸力竟然只是这只生灵的一吸之力,硬生生地在海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不停地吞噬掉海水中的一切生物!
管它是什么!谢挚咬牙——不论它是神是仙,是死是活,口能吞月还是力能碎天,先与她打过这一遭再说!
她将玉牙白象的宝术运转到极致,一头顶天立地的雪白巨象立刻就凭空奔跃而出,双目中放出湛湛神光,浑身符文流转如星云,深邃神秘,古朴厚重,重重撞击上这头不知名生物的身体,将它撞击得微微震动!
与此同时,波涛声猛地响起,在戈壁滩上升起了一轮极其明亮寒冷的圆月,照亮了整片太古战场!
“今日便先拿你试我的剑!”
谢挚高高跳起,被无形的海水托扶着身体,看上去竟像是凌空飞行一般;巨大的月亮在她身后缓缓升起,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柔和的辉光,目光坚定,长发飞舞,一手捏着蛟龙鳞片炼制的漆黑小剑,一手缠绕四色符文,在明亮澄澈的月光照耀下,仿若一尊气势惊人的少年神祗!
她挥动小剑,无数怒吼着的碧波便奔涌而出:
“万年前就死去的东西,休要在我大荒作怪!属于海的归于海,若是你想再死一遍,那我便成全你!”
这是青衣剑神刚传授给她的碧海天心决!
碧海波涌,天心月圆——万古以来的顶尖剑法,可以排入古今前十!
那不知名的巨大生灵似乎认出了这剑法,有些心生畏惧,缓缓摆动鱼鳍试图逃走,但它身形太过笨重,一时半会离开不得,被万道碧波在皮肉上划开了无数伤口,痛得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震得谢挚胸腔发麻,几乎吐出血来。
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她被这声啸叫震出了内伤;但她肯定,那头生灵比她受的伤要重得多。
青衣剑神的剑法杀伐之气极重,虽然形成的碧海圆月意象极美,颇有诗意,但却如同天生就是为了征战毁灭而生,有一股斩破世间一切敌的无敌气势,摧枯拉朽,狂暴炽烈,顷刻之间就在那生灵身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血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一股血腥气在眼前无形的海水之中缓缓散开,那头生灵终于忍耐不住,在海底猛地拔地而起,升腾起巨大无比的灰黑色身体,无数比她身体还大的鳞片在谢挚眼前飞速驶过,激起了一阵可怖的汹涌暗流,将谢挚重重地打到了地面上去。
火鸦着急忙慌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小挚……!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谢挚轻轻地拍了拍火鸦的背,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头顶遮天蔽日的巨大生灵看。
好长一会儿,它那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灰黑身体才在几人眼前彻底消失,谢挚辨认了好久也没能认出来这是一头什么生物——
或许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鲸?但是看起来似乎又不大像……
算了,谢挚拍拍自己身上的沙子站起身来——只要从那生灵的巨口里活下来就好。
那生灵才刚刚离开,千奇百怪的绚丽鱼群此刻还没有返还,四周因而显得非常清静;谢挚伸出手指,缓缓拨动充斥在身体周围的无形的海水,若有所思道:
“那个白胡子爷爷刻下字说,让我们不要留在外面,就是因为‘海的精魂’么?”
——海的精魂,将万年前的古老海洋似真似假地带回了它的故土,游走在真与假、虚幻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之间,仿佛只是一场美丽的幻象,但又似乎是恐怖的真实。
至少谢挚在刚刚跟那头巨大生灵作战时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她确信无疑,如果自己被它吸入口中,那么她绝对活不下来。
“海的精魂”仍然在周围如梦似幻地涌动着,那座水晶宫也仿佛深深地浸在海底一般,如同活过来了一样,在流淌的柔软水波里散发出万道霞光瑞彩,显得越发透亮飘渺了;谢挚注视了它片刻,感觉这座宫殿竟然有一股诡异的吸引力,好像在诱惑着她迈步前去,推门而入。
谢挚避开眼睛,决心自己决不踏入那座水晶宫殿半分,顺手在头上摸了摸,忽然就叫起来:
“啊!我的帽子呢?”
其实她不喜欢戴帽子,但是那顶兔皮紫帽子是小狮子送给她的礼物,又是象翠微亲手缝制而成的,因此她还是将它宝贝爱惜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要特地擦拭干净。
但是现在,她的帽子却不见了。
“我好倒霉……”
谢挚懊恼地“唉”了一声,很是心疼——一定是在她刚刚跟那头生灵大战的时候被掀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举目望去,在头顶的无形海洋里,并不见半点紫色。
“小挚,小心!”
正在她低头沮丧时,火鸦匆忙将人族少女扑倒在地,又叼着她的衣领翻滚了好几十下,这才停止。
“轰隆——”
在紧贴着刚刚谢挚站立的地方,好像自天上砸下来一颗巨大的陨石一般,腾起了滚滚的烟尘,道道裂缝一直延伸到谢挚和火鸦脚底下。
“那是什么……!什么掉下来了!”
“海底”的烟尘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干净,在一片璀璨的光芒里,谢挚在恍惚之间对上了一双灿烂夺目的金色竖瞳。
金瞳的主人喷出一口气,吹动嘴边的须子,将口中衔着的灰黑巨鸟慢慢地吞食进入肚腹,躯体如同世间最纯粹的黄金铸就,浑身鳞片都舒张开来,显得极为快意。
这竟是一头五爪金龙!
——真龙一族中最高贵的血统!
火鸦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它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声音抖抖索索的,“拜、拜见真龙大人……”
谢挚虽然震惊,但并没有如火鸦这般畏惧——她敏锐地感受到,眼前这头金龙对她并没有恶意和杀机,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好奇。
她还有胆量踮起脚,使劲地朝金龙口中尚未吞食干净的灰黑巨鸟看了一眼,“大人,您嘴里吃的是什么?我看着似乎有些熟悉……”
金龙显然听到了她这句大胆的问话,竖瞳饶有兴致地放大了一些,一甩头撕下一大块散发着晶莹辉光的鸟肉,示意谢挚拿去。
“不是……”
谢挚哭笑不得——它怎么会以为她是在向它讨要食物啊!
而且这这片真真假假的“海之精魂”里,即便它慷慨地将食物分给她,她也吃不了呀!
“谢谢您;不过,我是想问,”她努力地比划了一下,“您吃的这个生物叫什么名字?”
金龙咽下最后一口肉,发出了一阵复杂玄奥至极的声音,语调晦涩难明,其中似乎蕴含着海量信息,但谢挚却没有听懂半个字。
大概是看到了谢挚一脸茫然,金龙飞快地更换了好几次语言,终于换到了谢挚能听懂的频道。
她的声音清柔淡雅,竟是一道清凌凌的女子嗓音:
“这是鲲鹏。”
“我方才吃的是一只幼年鲲鹏。”
金龙温和地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