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背影

随着玉牙白象强行终止符文观测,悬浮在空中的符文海洋虽然不甘,但也不得不颤动着四散开来,周围的景象一瞬间变作原样——眼前还是那片碧绿无垠的的草原。

此刻夜色极沉,正是一天之中天光最为深晦的时候,夜空中有几点惨白的寒星在微微地眨。

玉牙白象咬紧牙,发着抖呼出一口气——她方才强行为谢挚中止符文观测,硬生生地替她担下了大半反噬,现在她的状态极其糟糕,躯体由肩至脚一齐化作透明,几乎被反噬得魂飞魄散。

她勉强抱紧了怀中人,一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内伤,一边焦急地低低唤道:“小挚……?你怎么样了?”

纤细娇小的少女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往常玫瑰色的嘴唇一片苍白,呼吸更是微弱得几乎没有。

她受了极重的内伤——在方才的符文观测中她誊刻了太多种符文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肉身强度支撑不住如此海量的符文,被撑得隐隐竟有崩裂的迹象;虽然被玉牙白象发现之后及时中止,并又替她承担了大半反噬,但这对谢挚来说仍然是可怖的伤害。

怎么会这样?

玉牙白象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神力灌注到谢挚体内,伸指按住了少女的胸口,低声道:

“听着——吾乃太一坐骑玉牙白象,今日命你救活此人;方才的神力你不许私吞半点,若她不得活……你与她一道死。”

她说出的话化作一枚枚金色的古老文字,神圣而又威严,缓缓融入谢挚的身体里——这是神祗亲颁的谕旨,与大道同威,一旦降下,世间生灵便不可违背。

看着谢挚胸口的涅槃种开始忙不迭地运转,修复少女身体里的无数暗伤,玉牙白象这才重重松下一口气。

她疲倦至极地按了按眉心,闭上眼睛反复思索回忆着方才符文观测时看到的种种景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不明白。

先前谢挚对她说过自己观测不出符文的事情,那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诛天魔莲的种子将她的血液吸食太多,导致她太过虚弱,被大道判定没有达到炼体大圆满的水平,这才不能观测到符文;可是现在看来,分明却完全不是那样的。

或许谢挚根本不是观测不到符文……而是——她能观测到的符文太多,这才导致她的身体支持不住,支持不住一次性在体内誊刻上如此海量的符文。

玉牙白象感到了一阵脱力般的眩晕,她低下脸,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轻轻抚着少女的手腕,不声不响地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一些。

是她害了谢挚。

若是她不那么心急,再多询问谢挚几句,现在的境况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明明谢挚在观测之前已经露出犹豫不安的神情了……她那时却叫她不要怕,说有她在,不会有事。

——可是现在,谢挚却不是出事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浅淡的晨光柔柔地打在白衣神祗的侧脸上,清晨朦胧的雾气也渐渐浓起时,玉牙白象这才在恍惚中感到怀中的少女轻轻地动了一动。

“象神大人……”

谢挚慢慢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眉眼。

她声音软软地发问:“您在哭吗?”

“没有。”

神祗怎会为凡人哭泣?但玉牙白象却的确在自己脸上感到了一些湿意,这令她倍感讶异——依她现在的残魂状态,根本是没有血液也没有眼泪的。

她不作声,按着谢挚的手腕仔细地探了一会她的脉搏,确定谢挚现下已经性命无忧之后,这才淡声道:

“或许是染上了清晨的雾气。”

“是吗……”

谢挚接受了这个解释,闭上眼睛很柔软地笑了笑,又咳嗽着吐出几口血来,“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她觉得有些累了,很想回家去。

她没有提观测符文失败的事。

玉牙白象凝视她的面容良久,方道:“好。”

她将纤细的少女轻轻抱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她的神力已经百不存一,连此刻人形魂体的维持也颇为艰难,因此不得不采取最原始的步力,将谢挚抱回白银甲虫群驻扎的地方。

“……我想,或许你是可以观测到的符文太多了;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若这符文数量太多,也便由福转为祸,因此你才一直不能突破。”

虽然谢挚并没有开口问询,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告诉她受伤的缘由:

“这种情况很奇怪,我之前从未见到过,也从未听说过。世间的符文无穷无尽,没有一具肉身可以撑住那么多的符文誊刻。”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吗?”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

怀中的少女沉默了许久:“那么,我是走不通修行之路了,对吗?”

“……不是。也有个奇特的法子,或许可以助你修行,但是……”玉牙白象有些犹豫。

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不定,谢挚便没有追问下去。

她请求道:“您给我唱首歌,好不好?我有点不舒服……”

她小时候怕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去找象翠微,求她允许她一起睡,象翠微总是禁不住她的恳求,会为她唱几支大荒中传唱很广的歌谣,哄她入眠。

谢挚在方才的符文反噬中受伤极重,内脏都破裂了许多,这样的伤势,怎么会只是“有点不舒服”几个字可以概括完全的呢?

“好。只是我唱得不好……你莫嫌弃。”

玉牙白象默然半晌,轻轻地唱起歌来:

“有白象兮步于野,昂首顾盼兮玉兮牙。远望故乡兮故乡冢累,我心飘零兮何枝可寄?长渡河兮悲歌当泣。盍若仰天兮永归来去?……”

她的歌声清越悠扬,像一串上好的玉石在风中轻轻摇晃碰撞,含着淡淡的悲凉哀伤,尾音隐入朦胧的晨雾里。

这曲调十分特别,咬字的发音也与现在的正音不同,谢挚听得入了神,“象神大人……这是什么歌?我从来没听过。”

“这是东夷人的歌曲,我年少时曾听过一次。因为词里有白象二字,所以就记住了。”玉牙白象轻声解释。

“那我以后……也要去东夷。”

谢挚的意识因为失血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抓着玉牙白象的衣襟努力说。

女人便点头答应:“好。东夷的风景是五州之中最佳,你去看看,也是很好的。”

她相信,终有一天,谢挚的名字会在五州之中万族传颂,所有的风光,所有的奇景,她都会一一看过。

……

谢挚少见地一夜未归,而且也没有告诉他人自己的去处,问火鸦,火鸦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象翠微等了她一夜,等到她终于回来时,居然是被象神大人抱回来的;并且还流着满身的血。

象翠微从玉牙白象怀中接过谢挚时连手臂都在发抖——这景象牵动了她的回忆,使她想起了之前许多次谢挚昏迷吐血的模样。

她将谢挚好好地安顿在床上,心疼不已,等到一切都忙完时回头一看,这才忽然发现玉牙白象的大半身体竟然都几近透明,好像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那神情淡漠的神祗也不多言,只是一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照顾受伤昏睡的少女。

“象神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她的小挚还好端端的,为什么跟玉牙白象出去一趟就如此狼狈?象翠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让兴师问罪听起来更恭敬一些。

她知道自己在迁怒,可是她真的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和质问。

“……”

玉牙白象沉默良久,方道:“是我的错。”

她抬起脸来,晶蓝眸子里盛着自责和歉意:

“我没有问清楚小挚的状况,便为她突破铭纹境护法,导致她受了极重的反噬……这全是我的错。”

“那小挚,该怎么办呢?”象翠微替谢挚掖了掖被角,直起身子。

“……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只是颇有些偏邪;这法子是上古年间一位神祗给观测不到符文的人辟的出路。只是不知道小挚能不能用。”

玉牙白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或许可以让她试着誊刻一下……他人的符文。这虽然很难,但在上古年间,也的确有生灵做到过。”

象翠微闻言怔了怔——其实她并不是在问这个,她只是想问问该如何疗治谢挚的伤势。

就她的私心来说,倒隐隐更愿意谢挚修行不通,一直留在她身边……

但是按她对谢挚的了解,想必她无论如何也是一定要修行的。象翠微叹了一口气:

“等小挚醒来,问问她的意见罢。”

.

转眼白银甲虫们已经在景部的草原上停留了两个月,外界已经进入仲冬时节,到了该启程离开这里的时候。

象英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去——今年岁末,定西城三年一度的英才大比很快就要开始了,她要赶去参与,在其中努力取得一个好名次。

族人聚集在一起,远远地陪伴象英走出数十里地,为白象氏族中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送行;谢挚的伤刚刚养好没几天,但也坚持要去送别象英,象翠微拗不过她,也只好任由她去。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这片四季长春的草原了,愈往前走气温便愈低,有白粒子似的细碎冰雹被风卷刮过来,迎面扑在面上,打得人脸颊生疼。

谢挚被象翠微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衣服厚得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白熊,笨笨拙拙地牵着象英的手,一边走还一路跟她念叨:

“阿英,你去了定西城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受伤,好么?名不名次的,其实倒无所谓,你只要好好地平安归来,这样就已算十分好。”

“好。”

“不要惹事,也不用怕事——要是谁找你麻烦,你就揍他!”

娇小的少女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头,“别人一定都打不过你!你是最厉害的天才呀!”

象英笑了笑,目光柔软道:“我晓得。”

“在定西城也不要亏待自己,有什么想买的就买,我带回来的那些灵草你也可以卖了换钱……对了对了,要是遇到牧首大人,可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她要是碰巧赏识你,不用你参与英才大比也会给你一个进中州仙宗的名额呢?我知道每部的牧首都可以自己向仙宗之中荐人……”

“若我有幸能够得见牧首大人的话,这是当然。”

其实这话不论族长还是其他长辈都已经向她叮嘱过不知多少回了,但象英还是很有耐心地一一答应下来。

“遇到心仪的女子,也要好好追求,不要错失心上人呀!”

“这……”

象英少见地开始结巴,“其实、其实我还并没有想到这些事……”

“那你也要抓紧啦!”谢挚一本正经地说,“都十六了,不小了,可以娶妻子了!给我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嫂嫂,好也不好?”

说完了她又很怀疑似的看着象英,“唉,你心里整天只有修行修行,说不定,连怎样讨女孩子欢心也不晓得呢!真是笨蛋阿英!”

象英慌忙看了一眼身后的象翠微,发现她并没有注意两人之间的谈话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难道你就晓得?你也是整天只想着玩而已……”她看谢挚才是完全不通情爱的孩子样。

“我!”

谢挚涨红了脸,吹牛道:“我怎么不晓得……我最晓得了!不就是……这样那样……然后……”

象英只是笑:“我看你只晓得怎样跟灵兽玩吧,还同我讲这些话装大人。”

前面就要彻底走出景部的草原了。

外界正在下一场极大的暴雪,西荒的雪不像东夷一般晶莹滋润,而是如粉如沙,漫天乱卷;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一片混沌的白,教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里停下罢。”

方才她听着两个少女一路地说悄悄话,并没有制止,但这里已经是送行的极限了,不能再继续往前;象翠微拉住还想再送的谢挚,对象英道:“阿英,外面正在下大雪,你出草原之后注意观看罗盘,当心迷失方向。”

“一路小心。”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年少的侄女的肩。

象英久久地望着象翠微,深深弯下腰去拜别:“英,必不负族长所望。”

“小挚,你也多注意身体,听族长的话,不要到处闯祸,好么?”

她走过来揉了揉谢挚的头发,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不必担心我。”

谢挚吸了吸鼻子,眼眶红通通的,还要嘴硬,“谁担心你了?我才不担心你呢……”

“这个送你。”她很快地将自己早就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象英的包袱,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是把极漂亮的小骨刀,精致圆润,雪白的刀面上镶嵌着石绿深红的玛瑙。

象英知道这是族长送给谢挚的生辰礼物,是用银月吼的角磨制而成的,谢挚一直都爱惜得不得了,平时连她都不让动。

她将小骨刀小心地收起来,拉住谢挚的手,郑重道:

“那么,就将它暂存在我这里一段时日吧——等我回来时,再将它还给你。”

“都说了是送给你了……”

谢挚嘟嘟囔囔地低下头——她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正在眼眶里打转,再不低下头她说不定就会当着阿英的面,丢脸地径直哭出来,“你快走啦!话好多你……”

“那么,我便走了。”

象英将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多加珍重,小挚。我们明年再见。”

谢挚将脸埋在象翠微臂弯里,不去看她,只是悄悄地擦眼泪,“族长,阿英可真烦……是不是?走时候说这些话,光叫人心里难过……”

转眼间,象英的身影已经越变越小,终于化作一个小黑点,融进茫茫的风雪里了;谢挚呆呆地望着前方,忽然挣开象翠微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了几步,大声喊道:

“阿英——”

远处的象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身形停了停。

“不要忘记我呀——好不好?”

谢挚将手掌拢在口边,尽力地将声音传递过去:

“我们永远做好朋友!”

少女清亮的喊声在草原的边界上久久回响,被风雪裹挟着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有乌黑的大鸟在高空中不断盘旋,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

象英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子挥了挥手,旋即就继续迈步走到升腾飞舞的无尽白色里去。她没有回头。

后来谢挚回忆起象英时,总是会记起这个小小的、坚定的背影;她怔怔地望了前面许久许久,直到眼前除了雪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才慢慢地垂着头回到象翠微身边。

“我们回去吗?”象翠微伸手替她暖了暖耳朵。

一起来送行的族人此时已经都回去了,就剩下她跟谢挚。

“嗯……我们回去。”谢挚紧紧地抱住她。

两人在碧绿的原野里一前一后地走了不知多久,谢挚忽然轻轻地拉了拉象翠微的衣袖:“族长……”

“怎么了?还冷吗?还是走不动了,要我抱着?”象翠微低下头去看她。

“都不是。”

谢挚摇摇头,轻声说:“我们就按象神大人说的那个法子试试吧……好不好?我想,我还是想修行的。”

她不想一直只是望着阿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