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宝骨中流淌出汩汩洁白曦华,在空中缓缓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一点点变得清晰,正是谢挚许久未见的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沉眠前曾说过她此次大约会沉睡半年,算一算时间,她的确也差不多该醒了。
只是谢挚之前忙着在万兽山脉里亡命奔寻族长等人,根本没有空想到她;回来之后她不是整天黏着象翠微,就是跟火鸦它们出去玩,每天都很开心快活,更是把玉牙白象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乎完全忘记了逼近她苏醒时间的事。
“大人,您醒了……”
她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现在乍一见到她,谢挚还有些怕生,下意识地就往象翠微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在外面。
象翠微察觉到她的紧张不安,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嗯。”
玉牙白象看起来还是那样冷清淡然,仍旧是那尊一尘不染的尊贵神祗。
她整了整衣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谢挚,“我先前教你的宝术,你如今可领悟通透了?”
她的眼睛是一种近乎冷月颜色的晶蓝,常年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注视着人的时候好像有如水的月光在面容上轻抚,叫人容易生出一股自己正被她倾心温柔而待的错觉。
谢挚之前就被这种错觉迷惑住了片刻,对她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愫,只不过又很快地被玉牙白象的无情压得一点也不剩下,至少她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别扭:
“……领悟通透了。”
她将宝术化形召唤出来给玉牙白象看,“您看看,或许我还有什么地方领悟得不对。”
白象化形在半空中悠闲自在地缓缓踱步,身上有漩涡一般的奇异花纹静静旋转,好像可以磨灭一切,连它身躯接触到的空气都被绞得阵阵扭曲模糊。
玉牙白象一抬手,那头白象便缩小了数倍,变得只有手掌大小,静静地悬浮在她的掌心,温顺而驯服。
女人端详了掌心的小白象片刻,略略一颔首,少见地夸奖了她一句:
“化形是宝术大成的标志——你做得不错。”
她将宝术化形还给谢挚,随口问道:“你将宝术修到这种地步用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
谢挚吞咽了一下,有点紧张地抓紧衣襟,低下脸去——玉牙白象该不会嫌弃她太笨,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吧?毕竟……碧尾狮的宝术她只花了七天就完全掌握了。
“……”
玉一样的女人这下久久地陷入沉默,不说话了。
见她不说话,谢挚便更紧张。——难道她真的差到这种地步,都将向来情绪无波无澜的玉牙白象气得不理会她了么?
她壮着胆子上前几步,怯生生地轻轻拉住女人的衣袖:
“您、您怎么了?您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我是有些笨,但我……但我很用功,今后我还会更努力的,您不要对我失望……”
“没有失望。”玉牙白象终于出声了。
她将自己的袖子从谢挚手里抽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僵硬地将手掌覆上了人族少女的头顶,轻轻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应当说,有些太好了——好得令她惊讶。
她主人太一神是天纵之才,当之无愧的万古第一人,亲自修改完善过的宝术固然强大无匹,但也极其艰深晦涩,她当年也是亲身体悟过的。
说来惭愧,太一神修改后的新宝术连她都足足用了三月有余,这才勉强吃透——这还是在她本身与其亲近熟悉的情况下。
然而谢挚身为人族,居然只用一个月就将她的宝术修到了大成境界……她知道谢挚天赋绝佳,但也没料到她的天资竟然高到了这种地步。
看着面前少女惴惴而又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她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谢挚还以为她在对她失望,实则她只是一时太过惊讶,这才默然无声的。
“白象氏族第五十七代族长象翠微,拜见象神大人。”
见两人终于说完话,在旁一直静静等待的象翠微撩起衣袍,长长跪倒下拜,“前些时日幸闻大人竟还有一缕芳魂留存与世,翠微不胜欢喜。”
她行的是最高规格的顶礼膜拜大礼,连见人皇都不必如此,只需跪拜而已。
“族长……!”
谢挚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她,“您怎么……您怎么这样……快起来——”
象翠微仍旧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一动不动地规矩稽首,只是微不可察地对谢挚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擅动。
玉牙白象倒是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直到见到她接受跪拜如此习以为常的坦然模样,谢挚才能恍然记起来,原来她还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贵神祗,在万年前曾享用无数种族的香火崇拜:“起来罢。”
“谢象神大人。”
得到了玉牙白象的肯定,象翠微这才缓缓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就是白象氏族现在的族长么?”
白衣神祗有些感慨,“想当年,我初立氏族时第一代族长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转眼间,竟已经传至五十余代了。时迁事移,真如斯言。”
象翠微恭敬地垂首,“氏族的族谱正在这里,若您想追忆故人,翠微可以为您取出一观。”
“不必。”
玉牙白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色间有些隐约的怅惘,但却十分决绝,“故人已逝万年……即便再百般追忆,也没有丝毫用处了。”
她又询问了象翠微几句话,象翠微一一细致地答过,玉牙白象这才点一点头,道:“你做得不错。自去罢。”
“是。”
象翠微再次躬身行礼,缓缓往外退去,谢挚见她要走,理所当然地也牵上她的衣襟,就要跟她一起离开。
“你走做什么?”
一不留神人族少女就已经亦步亦趋地要跑到门外去了,玉牙白象不禁讶然——她不记得自己有让谢挚走啊?
“啊?”谢挚比她更懵。
她懵懵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您是说我?”
她黏象翠微黏得厉害,方才见玉牙白象让族长出去,以为自己也要走,便想也没想地跟出去了。
“你留下吧,小挚。”
见玉牙白象发怔,象翠微连忙俯下身子哄她,“我在外面等你,好也不好?象神大人似乎还有话与你说。”
她已经看出来了,象神大人虽然看着冷淡,但其实待小挚颇为亲近。
只是小挚这个傻孩子,不仅没有看出来象神大人对她的隐隐优待,倒还要跟着她往外走,真是叫她哭笑不得——倘逢神祗青睐,稍微有些野心的人都会将其当作自己天大的机缘,不说逢迎讨好,但也一定会在神祗面前暗暗地表现自己;谢挚这孩子倒好,傻乎乎的,不把握好跟神明独处的机会,反而自己先跑。
“……那好吧。”谢挚还有些不情愿,但既然族长如此温言安慰,她也只能应下。
还很不放心地眼巴巴望着象翠微,小声讨要保证:
“那您可一定要在外面等着我呀……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
玉牙白象看着一直把象翠微送出门的谢挚,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复杂。
她朝谢挚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挚便不情不愿地小碎步挪过来,勉勉强强地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真是奇怪,人族小孩更是奇怪至极,明明先前那么喜欢她,缠着她整天提些奇怪问题,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好像与她猛地生分了似的。
明明才只过了半年而已……
玉牙白象轻轻地抬了抬谢挚的下巴,要她看着自己,“与我待着便那么令你厌烦么?”
“……不厌烦。”
谢挚咬住下唇,别过脸去。
她不喜欢玉牙白象这样柔和的语气,这样温淡的目光,这让她心里难受得厉害——玉牙白象之前说利用便利用她,现在却还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还要她待她跟从前一样,这可能吗?或许有人会既往不咎,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喜欢人起来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但若是其中掺入了杂质,即便只有一丝一缕,她也宁愿不要。
“你似乎长高了一些。”
女人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生气,“头发变长了,脸颊也小了些许。”
人族小孩在生长期一天一个模样,心思更是千回百转,这话真是不假——她以为谢挚只是在跟她闹青春期的小脾气。
“您是在说我脸圆吗?”谢挚抬起脸来。
她其实很单薄清瘦,腰细得跟柳条似的,就是脸颊上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将她衬得没有那么瘦弱。
睫毛又长又直,眼睛也很大,瞳孔尤其清亮,像两颗黑葡萄一样,专心致志地望着人的时候会令人呼吸一滞,几乎有些失神。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被她噎得一顿。
她一直跟着太一神四处奔波征战,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但也大概知道人族的少女似乎格外忌讳别人说自己“胖”或者“圆”——她真不知道谢挚怎么会说到这个上面去。
想到这里,她又状若无意地淡淡补充了一句,“你很瘦。”
“与我说说你这半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好么?”
玉牙白象真怕她继续说出什么话来,连忙率先发问。
……
“……然后我说,‘我是神族使者,谁敢拦我!’趁着宝术化形还在便赶紧往外跑,火鸦背着我,终于逃了出来。”
这一说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谢挚感觉自己嘴巴都被说干了。
她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总结般地拍拍手,“差不多就是这样啦!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没来追我……真是险极了。”
她讲故事的时候十分投入,兴致勃勃地一边比划一边讲,还会卖关子抖包袱,讲得惊心动魄波澜起伏,虽然这些冒险在玉牙白象看来只是些小事,也不由得被吸引得凝神细听。
“那么就是说,你今后还要去昆仑山一趟,去见神族了?”玉牙白象沉吟道,“不仅如此,还要去中州为碧尾狮找圣药?”
“不仅仅是为碧尾狮啦,也是为雨姑姑……”
因为讲故事谢挚放松了很多,她像之前一样跪坐在玉牙白象面前,扳着手指一边念叨一边算,“雨姑姑被那群中州人砍断了手臂,戚阿嫂被砍掉了两根手指,还有九哥哥的腿也坏了,要靠拐杖行走……”
“要是我能找到圣药,大家就都能变好了。”
她眼里闪烁着希望和憧憬,热忱地轻声说。
“……”
看着人族少女满怀期待的模样,玉牙白象默然良久,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打击她的话。
——圣药在上古年间就已经极其珍贵,何况是万年后的现在?世上还有没有真正的圣药还很难说,即便有,也一定都被他人把持着,岂是她一个外州来的小姑娘可以轻易得到的?
“若你想去,那便去罢。”
谢挚的心脏与诛天魔莲的涅槃种生长在一起,那颗种子会在无形之中指引她,终有一天走向魔莲本体所在的地方。
“只是下次不要再如此莽撞——”
她站起身来,雪白的衣摆在她身后散开,“这次是你运气好,遇到的灵兽碰巧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再加上你有几分急智,那群中州人见你年少且又修为低微便心生轻视,你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倘若这中间一个环节出了差池,你此刻都不会葆有性命。”
玉牙白象低声道:“为何不等我苏醒之后再行解决呢?”
虽然她现下只是一缕残魂,但在这大荒之中,她也自信可以护她周全。
……若是挨上大半年,等玉牙白象醒来再去救族长,恐怕族长他们早就化作了一堆枯骨。
再说,空等他人搭救也不是她的作风……她向来习惯万事自己动手。谢挚摇摇头,“多谢您的好意,但我当时太急,一时没想到这么多。”
刚刚讲故事的时候倒还好,现在又全回去了——又同她……这样生分。
玉牙白象张了张口,想解释句什么,最终也没有多说——她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
她知道谢挚到底为什么对她心存芥蒂,可她本来的确就是为了利用谢挚,这也无可辩驳……的确是她的错,她无法解释。
“我们出去罢。”
白衣神祗转过身去,清清淡淡地道:
“我来助你突破铭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