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太古战场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但象翠微还没回来,几个族内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只得一面喝水等待,一面聚在她的石屋里先行商讨,其中有好几个人面上都隐隐带着忧色。

“阿林哥,雨姐,我们近来什么都没有捕到……而且先前积攒的沙茎也不多了。”

一个长瘦的青年面带难色,轻声说。他削瘦的脸颊上滴着不安的汗。

“照我说,我们皮糙肉厚,苦点倒无所谓,但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总叫他们吃野菜,这也不叫个事。大荒的儿女哪有不吃肉可以茁壮长大的?”

一旁的中年人将手里的石锤重重立在地上,砸出“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他非常高大健壮,身上纹着白象氏族的图腾,肩膀宽厚,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得像头蛮虎,呼吸却轻缓悠长,身躯上淬着晶莹的辉光,那是炼体圆满的证明。

“说不定小挚就是吃得不够好,这才总是呕血。十四的人了,长了那么一小点,我看着都心疼。”

谢挚活泼开朗,聪颖过人,象啸林一直都非常疼爱她,在她小时候常常把她举到头顶给她当马骑。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烦躁地揉了揉粗硬的黑发,“我听说那些大氏族对族内有天赋的孩子还会进行宝血洗礼,看我们,守着好好的一个天才苗子,不仅什么东西都给她没有,连肉都吃不上!”

“我们氏族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倒是心气高,还想着宝血,只怕是刚进万兽山脉边缘就做了灵兽的血食。”

象谷雨原本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细细擦拭自己的刀刃,闻声连眉毛也没抬,凉凉地讲。

星罗十六部中无数氏族,其中自然有的强大鼎盛,有的衰落荒败,白象氏族在其中的境况却不上不下,颇为奇怪。

玉牙白象不知所踪,他们这一族没有宝血种守护,自然难免暗中受到排挤——

白象氏族的村落原本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所在,然而祖地被他族强占,族人也被驱赶到现在定居的地方,离万兽山脉最近。

几次山林暴动,尤属白象氏族受兽潮冲击最为严重,族人死伤无数,象谷雨的母亲就在一次兽潮中葬身豹腹。

按理说,白象氏族本来早就应该灭亡,或被其他氏族吞并,偏偏一直在苟延残喘,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此族出天才。

譬如有的氏族产矿石,有的氏族出灵草,白象氏族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名惊才绝艳的人物,而上一个天才就是象翠微。

她十三岁步入铭文境,观有五行符文中的金、火符文,比现在的象英还声名更盛,也曾赴过定西城的英才大比,但是在定西城遭到暗算,被硬生生剥下两道符骨,几乎成为废人,少年天才一朝断折,再也回不到过往巅峰。

但她心性坚韧,重新开始铭刻符文,铭纹境共须开辟四肢五脏九道符文,现今她已开辟了八道,在大荒中,只要不入一部的中心城市,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象谷雨,你说什么风凉话!”

象啸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山一样的身躯几乎完全遮挡住了光线,“你贪生怕死不敢进山打猎,我去进!”

“噢,好,好极了,一个炼体大圆满进万兽山脉,刚好够灵兽饭前垫垫肚子。”

象谷雨终于擦完刀了,她抬起头来,露出苍白凌厉的一张脸。

她“嚓”的一声合上刀,手臂隐隐浮现水蓝色符文,气势冷峻,跟人高马大的象啸林面对而立居然也毫不输阵——她是族中除过象翠微和象英之外唯一的铭纹境。

隔境如隔山,铭纹境再怎么样也比炼体境要强,此刻面对着刻意放出威压的象谷雨,象啸林被逼得咬牙弓背,全力抵抗。

额头滴下冷汗来,他伸手一把抹掉,吼道:“那也死得光荣!大荒的战士从不畏死!”

象谷雨只是冷笑:“莽夫!为勇而勇,这不是勇,是蠢!”

一时之间两人剑拔弩张,长瘦的青年在一旁汗如雨下,想劝架又不敢,被凌厉的气锋逼得不能近前,忽然像看到救星一样,满脸喜悦地叫了一声“族长!”

人影还未进来,一道金芒早已轻盈地自门外飞进,分别点在象谷雨和象啸林的身上,两人都浑身一震。

象啸林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地,象谷雨咬牙勉力坚持了片刻,口中渗出一丝血痕,终于还是撑着刀柄慢慢半跪在地上。

“要打出去打,莫要脏了我的房子。”

象翠微提腿走进来,连他们俩看也没看一眼,径直坐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水,轻飘飘地说。

“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她拭去额上的汗珠,休息了片刻,轻叹一口气,这才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伸手点了点象啸林,“阿林,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象啸林老实嘴笨,不会说谎。

象啸林在很是丢脸,何况他还打不过。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恭敬地垂下首,尽量言简意赅,“族长……去年冬天积攒下的食物已经不多了,我们想进山打猎。”

“我们也是想着……想着给孩子们,还有阿爷阿婆们改善一下伙食,您不知道,孩子们都快馋疯了。”

他不安地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

象翠微不置可否,只是转向象谷雨,“阿雨呢?为什么跟阿林起冲突?”

“……”

象谷雨默然半晌,轻轻地垂首道:“万兽山脉危险重重,我恐怕我们不仅猎不到灵兽,还会白白丧命。”

当年她母亲就是族内一位十分强大的战士,开辟了四道符文,照样还是死在了发狂的兽潮之中。

“阿青那边怎么样,我们设的陷阱什么都没有捕到吗?“

象翠微沉吟片刻,转向那个长瘦的青年。

“没有……族长。我们什么都没捕到。”

象青摇摇头,沮丧道:“这可真是怪事,往常或多或少都能捉到一些的……是不是别人把我们捕到的猎物盗走了?”

“应当不是。”

象翠微道:“我今天早上特地去四处各村探查,发现别的氏族也猎物极少,只能挖野菜为生,有的族人甚至饿得浮肿。”

大荒里的饥荒可不是小事,如果牧首大人不帮扶,有时会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众人闻言都一阵悚然,面面相觑。

“我猜想,这些异象或许是因为万兽山脉里出了什么东西,山脉外围的灵兽不是被吃掉,就是被吓跑了。”

她又低眉抿了一口水,“你们不觉得今年比往年热得多么?但是明明日光并不甚酷烈。”

是万兽山脉深处诞生了一位主火的灵兽么?

等什么时候有空,去问问那只被捉住的火鸦,它刚好也是属火。

她心中有预感,或许火鸦会知道些什么隐情——只是不知道撬不撬得开它的口。

“啊,族长说的是!”

象青心思活络,皱眉思索了几瞬便一击掌,露出恍然大悟模样:“要不然那些中州人怎会进万兽山脉打猎呢?”

“中州人向来最瞧不上我们大荒,何况是为人皇陛下采献礼物,必然样样都要取最好。无利不起早,如果没有好东西,他们根本不会来此。”

象谷雨扶着刀鞘慢慢地站起来,轻声补充。

“那会是什么东西?中州富饶,灵药无数,连宝血种听说也不稀奇,他们什么都有,何必非得来我大荒?”

象啸林听得入神,仍旧跪在地上,下意识问了一句。

“也不尽然。”

象翠微翘起腿,面上便带了一些冷嘲,“中州固然富饶,但大荒的许多东西他们也没有——比方说,大荒的太古战场他们就十分觊觎。”

“传说在上古年间,太一真神还未陨落的时候,夺运之战无比残酷,大荒就是诸神的战场,五州万族无数神祇都饮恨于此,遗落了无尽神器宝骨,其中甚至还有神圣种族的遗骸。”

“神圣种族?!”

神圣种族这四个字太过牵动心神,这下连象谷雨都不由得露出惊奇仰望之色。

“不过太古战场毕竟是神明喋血之所,即便已经过去万年,仍旧杀机四伏,凶险无比,有不能言述的重重神妙,即便是仙王,贸然闯入也可能身死道消。”

象翠微年少时曾去过定西城,见识比在座的几个人都要广一些,见他们此刻都凝神静气仔细聆听,也就顺着他们的心意多讲了几句:

“固然也有大胆之人想冒险进去寻一番大机缘,其中还有人境界颇高……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从此一去不返,无人返还。”

屋内响起几声唏嘘。

“千年以来只有一个人得以生还,但他也已经彻底丧失神智,大好青年好似被人抽取了寿元,变得鹤发鸡皮,整天哭哭笑笑,说些怪话。”

“他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刻意一路低下去,故意要卖个关子,吊人胃口,象啸林听得入神,急得甚至往前膝行了几步。

象翠微神秘一笑,招招手,示意他们近前来。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

“他说……”

“太古战场,有鬼。”

话音未落,石屋外响起哐当一声巨响。

屋内众人正听到引人入胜处,个个提心吊胆,被象翠微吓得呼吸都屏住了,这时忽然外面一声巨响,仿佛正印证了象翠微的那句“有鬼”。

大荒人迷信,难免信些神神鬼鬼,一时之间几个人都有些头皮发麻,只有象翠微不为所动,笑得一脸狡黠。

象谷雨不作声,早已飞身掠出,要看个究竟;象啸林也回过神来,拎起石锤大喝一声“青天白日之下,我看谁敢作怪!”,跟着也纵身奔出,只有象青哆哆嗦嗦地在凳子上发抖。

他本就胆子小,尤惧鬼神,这下真是被吓得肝胆俱裂。

不一会儿象啸林象谷雨两人就一前一后地重又进来,象谷雨还是老样子,面上神情寡淡,象啸林倒勉强绷着脸,只是黝黑的眼睛里却带着些忍不住的笑意。

他半跪在地,一叩胸膛,笑道:“族长,鬼我们已经逮住了。”

似是没想到他们如此神速,象青“啊?”了一声,又害怕又好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抓——抓住了?给我看看这鬼是何模样……”

象谷雨从身后拎出来一个小孩,道:“你看吧——”

她一松胳膊将谢挚扔在地上,“倒的确是个小鬼。”

“你……”

谢挚哎哟一声,揉了揉被她摔痛的屁股,站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说谁是小鬼?我才不小!”

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小,大荒的儿女向来早熟,很早就要担起重担,像她这么大的孩子,甚至许了亲事的也有。

她明明只是个子小,其实已经十分可靠!

为显得有气势,她还气势汹汹地双手叉腰,奈何象谷雨太高,她看她还需要勉力仰着脸,人家瞧她却只用低着眼睛轻飘飘地一扫,两相对比之下,倒显得她颇为可爱滑稽。

象谷雨并不理她,只是淡淡地晲了她一眼,重又握住腰间的长刀,身形笔直,神情漠然。

“不仅是小鬼,还是个偷听大人说话的小鬼。”

象翠微从正中的座位上走下来,笑吟吟地弹了弹谢挚的脑袋,“我问你,你方才听得可尽兴?”

“我……我才没偷听……”

谢挚一见她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就发怵,声音已经弱了一截,瞅到一旁的象啸林,自觉找到靠山,又振作起来:“不信你问阿林叔。”

“我是来交经文的,喏,青石板就在门口放着,阿林叔也见过的!”

高大的汉子挠了挠头,呵呵笑道:“对对,我见过,就在门口,小挚是来给你交经的,族长。”

“得了,阿林,什么时候小挚把你头发烧了你也能替她说好话。”

象翠微翻了翻眼睛,拎着谢挚的领子把她滴溜到自己座位旁边,“其实也没什么听不得的,你既已听到了,那便坐着继续听罢。”

“只是下次不许再偷听,不然我还吓你。”

象翠微捏了捏她的脸蛋。

她知道谢挚外强中干,看着胆大,其实怕黑也怕鬼。

“原来族长刚刚是故意说来吓小挚的……我就说嘛,世上怎会有鬼?”

象青也醒过神来,忙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放松地笑道。

“不……”

象翠微这次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调侃,反而露出了郑重而又忌惮的神情。

她扫视了一圈屋内人,提前握住谢挚的手以作安慰,正色低声道:

“我刚刚的确存了要吓小挚的心思,但那句话,却并不是我的编造。”

“当年在定西城我也曾见过那个疯老头一面,他虽然疯癫,但嘴里说的话很清楚——”

“太古战场里,的确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