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冬天来的比谁都晚,凉风“呜呜”的吹着,海腥味倒是减了不少,但也只是南方入秋的温度,只有漫山遍野凋谢的绿叶白花,证明冬天的到来。
观潮多山多树多岭,入眼所见,一片萧条的景象。
“听城里的人说,今年冬天我们广州会下雪。”
“不可能,我出生都没见过雪是啥样的。”
“你还别不信,听说是钦天监的道士们测出来的。”
寇立的青袍被重新翻了出来,难得的套了内外两件,缓缓走到罗严宗的小院中,大师兄端着杯热茶,桌前香炉上的檀香已经烧了一半,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罗严宗面色变得很严肃,每次传拳时,都让寇立有种神圣感,就像是传道一般。
“我师林显师,潮州人士,烧身武馆馆主,精通十六种江湖秘传拳种,我身为大弟子,继承其中十种,林家拳、梅花掌、虎鹤双形、翻浪掌、内门拳、丁字披挂掌、竹手、大摔碑掌、奔雷手、游龙步,今日代师传艺,不知你欲学何种拳术?”
早在之前,罗严宗就把自己平生所学的拳术,风格与优缺点告知了寇立,所以这一次来,算是正式的传艺。
“竹手。”
罗严宗眉头微微皱起,道:“你确定选择这门拳术?”
“是,请师兄赐教。”
罗严宗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道:“好!”
竹手,又名竹节劲,百节劲,乃是一种讲究全身连环短打的拳术,而在这十门拳术,甚至在南方诸拳种中,它也是极少见的一种,“没有招式”的拳术。
而没有招式,又该是怎样的练法?
“老八,我当年跟你一样,贪慕这门拳术的厉害,结果迟迟不得寸进,若不是上一次的顿悟,怕还是无法贯通。”
“但师兄你还是练成了。”
“是啊,终究是成了。”罗严宗有些唏嘘,若不是他重新感悟粉身碎骨的精神,怕也不会将竹节劲推演到第十七重劲,迈入大成。
这门竹手,说是拳术,其实更该说是一种钻研周身拳劲的学问。
招招有式、式式有法、法法有劲,要想学会它,便是要从最根本的九节劲出发。
“要通九节劲,要先明三大九小,所谓九节,是将人体分为三大节,每大节再分三小节,大三节中,头为梢节,身为中节,大腿以下为根节。”
“以上臂来讲,手为梢节,臂为中节,肩为根节,以下肢来讲,脚是梢节,腿是中节,胯为根节,以中腹来讲,胸为梢节,心为中节,丹田为根节,合起来便是人体九节。”
“九节之内,涵盖了几乎身体所有的发力点,便是手、肘、肩、腰、腹、丹田、胯、膝、足,而它们对应的九劲,便是贯、炸、透、裹、硬、通、抖、脆、弹。”
“看好了,手打贯劲!”
罗严宗手掌一并,一抖一戳,手、臂、肩并成一条线,就像是大枪杆子往前一插,“嘶啦”一下,空气中仿佛被撕开的小袄子。
“肘打炸劲!”
话音一落,手肘好似重锤,大小臂肌肉好似编制在一起,化作肉锤锤身,重重砸下,桌面中心直接被砸出一道口子来。
“肩打透劲!”
罗严宗一个鹞子翻身,肩部往院子中唯一一棵老柳树撞去,结果半点树叶未落,反倒是击中部位的树皮落个粉碎。
“腰缠裹劲!”
“腹开硬劲!”
“丹田连通劲!”
“胯发抖劲!”
“膝踢脆劲!”
“足打弹劲!”
寇立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讲解,在他眼中,这已经不是一个部位、一个关节打出的劲力,而是涉及身体的所有隐秘气劲变化,全身放松,上下相随,周身气血随拳势上下贯通,像是滚轮一样,首尾相连,连环打击。
“明白了吗?”
寇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罗严宗解释道:“力从根生,达于腿,腰为枢纽,通于背,顺于肩,运于臂肘,发于梢,这就是九节劲的本质,但其中的细微劲力变化,没有竹节桩是感悟不出的。”
说着,他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根竹子抛了过去,寇立接住,上下打量,是山里的苦黄竹,比碗口小一圈,淡青泛黄,摸上去表面十分光滑。
“拳理都是从天地自然的道理悟出来的,我先问你,为何竹子的长速远高于寻常树木,有时甚至数日,十数日的工夫,便能长至数丈?”
不等寇立回答,罗严宗便自问自答:“因为它是所有竹节一起发劲生长,几十节,速度就是普通树木的几十倍,这也是竹手桩劲的精要,我先教你竹桩的呼吸法和站法……”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寇立才离开,等他走后不久,一道身影从门外走来,罗严宗早知来者是谁,以他的拳术,便是大拳师也没机会偷听。
这可是一门拳派的真传,远不是武馆的那十七套普通拳术打法可比。
莫一冷着个脸,问道:“竹手?”
“正是竹手。”罗严宗叹了口气,“你、我、老二,除了老二是带艺拜师之外,你我老八,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很正常。”莫一轻轻地道。
“谁让这是唯一一种,能够只通一门,便能练出独门气劲的拳术。”
三日后——
寇立看似平常的站在门口,淅沥沥的小雨从房檐上滑落,雨珠像珍珠洒落,落在它的头上、肩上、腿上。
在他的身前,那节枯黄竹笔直地插在泥土地上,正对着眉心。
郑宝儿担心地看着寇哥哥,毕竟他已经站了一日夜了。
寇哥哥的老伤可还没好全,就这么拼命,真是疯魔了一般。
还是就像他说的,退一步,就已无路可退了。
雨声忽然一阵急促,滚滚乌云中,还亮起了一连串的闷雷声响,入眼所见,无边无际,大自然的凶猛,让人胆寒生畏。
而就在雷声过后,寇立的超强听力,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悦耳的声音。
该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呢,空灵、清脆、还带着回音,就像是生命在空气中进行回响。
他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这种声音在雨水砸落发出的万千声音中,是那么与众不同。
而且很近,仿佛近在耳边。
寇立的瞳孔汇聚到一点,他明白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雨水落在竹面上的美妙声音。
但这是为什么呢,雨水落在树上,落在花上,落在草上,为什么就没有这种“生命的回响”。
竹子、竹笋、竹节、竹面——
又是一道雷声划过,寇立脑中,灵光一闪。
竹子是空心的!
在他所认识的所有植物中,只有竹子是空心,只有它是这种其他的生长方式;就像是竹笋埋在地上,生机藏在体内,但随着呼吸法与桩功的融合,浑身气血顺着骨节、顺着筋膜,一节又一节,带着某种玄妙开始动荡起来。
就像是落在竹面上的雨滴。
就像是竹面上的回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落在手上的水珠,弹成一条水线。
那落在肘部的水珠,碎裂成更细小的水珠子。
那被风吹在腰间的水珠,完好地弹了出来。
那落在膝上的,直接被压扁成小小水饼。
还有落在腹部的,落在背部,落在丹田的,在这种种奇妙的变化中,构成了无数美妙的画面。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寇立手掌轻轻一拍,体内同时响出九声脆响,枯黄竹上的九节,同时裂出了一道缝来。
竹手入门拳劲,九节劲成了!
……
广州城最豪贵的一间房间中,黄公子只穿了一件浅色对襟罗衫儿,白如雪玉的香肩,窄而细的水蛇腰,还有那浑圆的一双大白腿纠缠在一起,双眼半眯半睁,透着一股华贵妖娆劲儿,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英武。
“你是说,那林显师已经到了不闻不问,却又先知先觉的境界,所以你失败了?”
“是,姑娘,对方的拳术,明面上,暗地里,已经能排在天下前十,哪怕是皇宫里那几位爷出马,也未必能降得了他。”
“那就奇怪了,这么厉害的角色,《武知录》怎么没记载呢,难道那位千岁爷当年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还是说——”
黄公子顿了顿,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古怪。
“姑娘,都是老奴的错,没有做成您要做的事,该死,该死!”老太监老眼通红,“咚咚咚”地磕着头。
黄公子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地舒展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身段,几处隐秘处都时隐时现,房里若是有男人,怕是立刻能被勾了魂。
但是她可以肯定,跪地磕头的这位,半点念头都不会有,摸了摸额头上几乎看不见的伤疤,黄公子莞尔一笑:“这世道,拳术再高,高不过人心,烧身馆保不住是迟早的事,老曹,听说你被打断了筋,废了拳术,可惜了。”
“不可惜,只要姑娘不生气,老奴的命都可不要。”老太监真心实意地道。
“我这次来,人手有限,除了你之外都上不了台面,这是皇爷爷给我的考验,所以你不能有事,普通手段的确接不了你的筋,但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西域火罗国最近上供了一盒神蛇膏,你拿回去了。”
“谢姑娘的赏。”
“这不是赏你的,我们要控制岭南武行,必须要有足够的人手,这不是拉拢几个江湖才俊就足够的,倭奴国的使节,还有半年就要来了,我若不想乖乖回去做那件事,这是唯一的机会!”黄公子的眼中,闪过刀一般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