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絮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生猛的男人,像捉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抓了起来,又能安稳地将她护在怀里。
可她听清楚名字,有些迟疑,忙抬头去看他,心道,赵野?谁是赵野,眼前的这个男人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凑上前来?还做这样亲密的举动。
“赵野?”女人说话声音轻声细语的,带着些许迟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见到他就什么都记不起来,明明七八日前才一起同桌吃过饭,光名字就问了三遍,可这回再见,还像初见那般。
而这赵野,又是个糙的,心里不记这些小事,这会儿见她只想,这样的美娇娘,不记得自己也正常,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她想不起来,就多答几遍,多见几回,总能留下印象的。
于是他傻呵呵地笑,将她轻柔地放在地上,又舍不得她这样好看的裙子粘上泥土,还伸手给她拍了拍,想把蒲扇,一下一下地扫,再答,“对,是我,赵野,你男人的好兄弟。我们在杜家见过面的,弟妹还给我拿了洗衣,给我烧热水洗澡,我都记着呢。”
赵野。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浑身臭烘烘,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从河西赶回来的男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渭河边不常有人来。”她往后退了两步,知礼守规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平静而绝望地说,“我已经同杜哥和离了,若是还有与他相关的事情,你得去杜家找娘说。我没有资格再管这些了。”
赵野听得一头雾水,在他心里,章絮还是兄弟媳妇呢,怎么这会儿撇得干干净净。
“我在河边等你等了五日,还以为你不来了。”他只会说实话,半句虚的都编不出来,“怎么与杜兄弟离了,眼下家住哪里?方便告诉我么,日后也好登门拜访。”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我与你并无关系。”她今日失望太多回,方才哭得伤心,正难受着,胸口的郁结还没散去,这会儿心里只觉得此人跳出来的时机太恼人,断了她这颗不上不下的心。
他嘴笨,不敢答,怕说了实话招人厌,又见她还吸着鼻子一抽一抽的,情绪不见好,开口关切道,“弟妹哭什么?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揍他。”
揍谁?木匠还是屠肉户,拿刀嫁在他们脖子上,要他们把自己娶了么?
女人凄凉地笑了两声,答,“母亲要我改嫁,最好就是这两天。可我又不是那风尘女,随便往街上一站就能找到愿意娶我的男人。先说那木匠,木匠问我能不能先生了孩子再结亲,一个月的时间我去哪里给他生个孩子来,他能给我交官府多要的那一百二十钱么?再说那屠肉户,岁数是我的两倍,都够当我公爹了,母亲却要我嫁。”
赵野听过这种话,营房兄弟们一直同他说,这世上的女人都得嫁人,无论老少。如果自己死在战场上了,自己的女人就会成为别人的女人。所以,想要自己的女人一直是自己的,就要好好活着,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
“我不想回家了。”她想着想着,又开始掉眼泪,觉得这个困难是无法克服的。没人愿意娶她,可自己若是赖着不结亲,母亲又要成天说教她,不如逃了。她这样想,她便这样说,无比坚定,“赵哥,我想去河西找我的杜哥。”
男人多少被她的话吓了吓,下意识抬头往西北来时的方向看去。河西,这一路过去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她又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哪里承受得住这一路的风霜雨雪。
“你男人死了,你去了那里也就是看一座埋了骨灰的空冢,还是我挖的,何必。”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在替章絮考虑,“过去这一路别说是女人了,就是像我这样强壮的男人也要死三分之一。听话,哭得差不多了就早些回家,我送你。”
她摇头,她流着泪看向赵野,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叫她受够了。还没嫁人的时候待在家里一心一意等着嫁人,嫁了人就闷在屋子里劳心劳力地守家。而他们男人呢,一句不得已的苦衷,就把这几年的勤苦全都丢了下来。是,他们在战场上很辛苦,难道她们待在后方,成天因为家里没有男人而备受地主欺负的时候就轻松了么?难道她们因为赶不上秋收,累死累活还是得两日就要喝一回白粥的时候就轻松了么?她章絮虽然是农家的女儿 ,虽然活到今日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可命不至于这样贱吧,像块猪肉一样给人挑来挑去。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说不要就不要,凭什么她没有挑选男人的资格就要得过且过……
“就是死在路上,我也要去。”章絮歪着头,抬手抹了把眼泪,没法不倔强。
赵野的心情有些复杂。看着她那样瘦弱的肩膀,被风一推就倒了,看着她那样可怜的神情,好像说两句重话就要掉眼泪。明明只是这样柔弱的样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像是意气用事,不像是意气用事,倒是无路可走,拼搏一击。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的神情,所以动容了,动容了,想帮她。
他问,“那你怎么去?这一路两千四百里,按照你的脚程,没个一年半载到不了河西。弟妹……不,章姑娘,你有想过这两千四百里路,要怎么过去么?走路?官道还是山路?骑马?身上的盘缠够不够?跟着商队一起?你认识商队的头领么?你能提供什么价值,他们凭什么带你,你都想过么?”
她红着眼睛摇头,诚实道,“我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杜哥的家里,步行只要一炷香。我不知道两千四百里有多远,我不知道什么叫官道什么是山路,我不会骑马,身上只有偷偷攒下来的五百钱。”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我想再去见杜哥一面,我想这辈子哪怕只有一次,可以让我自己做一次决定。我不想嫁给那些我看起来就不喜欢的男人,我不想要成亲之后就要我独守空闺的男人,我不想像个包袱一样,这个人养不起了就丢给那个人。”正因为赵野是她不熟的人,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将这段时间的不如意一口气倒出,再无顾忌,“赵哥,可能这样的想法在你看来是不值得的,河西那么远,又偏,又正值战乱,甚至……甚至一不小心就要我死在路上。”
“可我甘愿死在路上。我章絮哪怕死在路上,也是死在前往河西的路上。没有死在屠户的案板上,没有饿死的贫瘠的茅屋里,不会被爹娘因为交不上的赋税抛弃。”
赵野看着她,认真地看着她,一时间忽然想起了很多人,好多好多人,都是男人,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可带着这样神情的女人,他是第一次见。
“你一个人去?”他随口问。
章絮点了点头,好像眼下就是准备同他告别一样。可她才点完头,就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条件里,自己占优的只有一样。她认识赵野,而赵野也许是整个虢县唯一一个去过河西活着回来的人。于是她猛地摇头,改口,“我不打算一个人去。”
他听见这话,原本垂下的眼眸忽而抬起,好奇似的打量起眼前的女人,问,“那你要和谁一起去?”
章絮没有立刻答话,反倒问他,“你先回答我,你有妻室么?”
赵野就是一孤魂野鬼,才没有这种东西。别提妻室了,就是能让他一起睡觉的女人,他也没有。所以他摇摇头,答,“没有。”
“那我和你一起去。赵哥,你能不能带我去河西。我肯定不叫你吃亏,这一路,我给你当媳妇,你想要什么我绝不敷衍。”她说这话不像是假的,感情也好,语气也好,神情也罢,每一样都在告诉他,她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可他摇摇头,想也不想拒绝了,“河西,狗都不去的地方。章姑娘,我若是喜欢那里,就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回来了。”他的口吻里充满了叹息,好似才从那边逃回来。
这是她今天听到的第三个拒绝了。按照常理来说,故事说到这里,她该委顿、气馁、放弃,乖乖听从命运的安排,找个窝在路边的阿猫阿狗嫁了。毕竟每个勇敢的人,只有勇敢一次的力气,一次不成,便会次次退败。
但章絮抿着唇冷静地掉了两颗泪,不再像之前情绪失控那样控诉着什么,而是开始冷静地与他交谈,“赵哥,你知道,我只是一介妇人,认识的人和事都不多,不像你,你只要想做,动动脑筋肯定能实现。我只认识你,而你,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说完,面朝他,身子就要往下落。
赵野一直在看她,一直在看,眼下,注意到她的动作,果断将她的手臂拉住了,不许她做这种自降身价的事情。
“章姑娘,我不想被人看作是趁人之危的样子。诚然,我在这里等你,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诚心喜欢你,所以才在此徘徊数日,想再见你一面。但倘若只是因为我恰好能帮你这个忙,就这样趁势娶了你,于心不安,于理不合。和你方才说的那些人没多少差别。”
“我不想去河西,只是因为我不想去,与姑娘无关。姑娘没上过战场,姑娘没见过的那些东西,我却与它们朝夕共处了三年之久,如今想着,怎么也该够了……”他尽量把自己的拒绝之意表达得更婉转些,不叫她失望,不叫她难受。
她辩驳,“我不是要你上战场,你只要把我领到河西的土地上,领到酒泉的界碑石旁,就像我们身后的这块。我见到了,我见到了就不再强求你陪我继续往前。你只是我的一位领路人,我日后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与你无关。”
“而且给你当媳妇,不是你以为的同妓-女那样卖身于你。我交不起额外增收的单身赋税,需要一纸文书上交朝廷。那些夫妻间的事,你问我要,我不会拒绝,可你不想要,我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凑上去。”她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大胆极了,就是这种诓骗双亲的主意,也敢想,也敢做。
他咽了口口水,问,“只到酒泉郡的界碑?”
章絮答,“是,只到酒泉郡的界碑,多一步不要赵哥往前领。”
他抿了抿唇,解释,“我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别把我想得太好。”
章絮心一狠,答,“这些我心里自有准备。赵哥,我只问你,这个月你能不能上门来娶。”
他看了看河面上漾起的涟漪,确定道,“不用那么久,给我五日,五日后我带着聘礼上门来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