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衣

秦婉清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她似乎没料到池鱼的这番回答,瞬间不知所措起来:“姑娘......我没别的意思......我,我只是想帮帮你,让你开心一点......”

池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世事如饮水,冷暖自知。”

秦婉清愣愣地看着她,许久,缓缓垂下头:“姑娘说的是。”

烟花轰鸣的声音不知响了多久,别苑离得远,视觉上的震撼远胜听觉,但对处于东宫附近的某些人来说,这场浩大璀璨的烟火,只带来了听觉上的噪杂。

楚闻年就是其中之一。

太子大婚,前往东宫的宾客络绎不绝,平时没机会瞧见过新东宫内部是何景致的人,这会儿也都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

楚闻年随着人流第二次迈进东宫的大门,一袭霜白的圆领宽衣袍,头束玉环银纹祥冠,俊逸矜贵,与旁日桀骜的玄色劲装截然不同。

这身装扮若是放到平常,人们瞧见了只觉得贵气,但偏偏眼下这个是喜庆得不能再喜庆的场合,楚闻年这一身白得晃眼的衣衫,往东宫那儿随便一杵,都是诡异得扎眼。

温贺偏头过去,凑到楚闻年耳畔附近,咬牙切齿:“祖宗嘞,你这是来东宫奔丧还是来道喜的?你可别忘了待会儿要干什么,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是吧。”

楚闻年听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回忆上次来东宫闲逛时的路线,语气敷衍:“白猫黑猫,能抓耗子的都是好猫,你管我穿什么,能穿衣服过来给他道喜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温贺气得差点倒仰。

他暗暗翻了一个白眼,从紧咬的后槽牙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我就看你待会儿怎么找账本。”

说完,温贺也懒得管他了。周围人多眼杂,他强忍着把人扒光扔出去的冲动,维持着面上摇摇欲坠的平静。

两人入了席,晚宴还没开始,隐隐能听见旁边几人的窃窃私语,所聊之事左右绕不过今日的主人公顾渊。先是说东宫的金屋藏娇,后又谈北梁婚俗,最后又把话题定位在了东宫搬迁一事。

几人唏嘘,暗戳戳地表示顾渊这太子之位接在顾宣后面,也真是倒霉透顶了,再加上顾渊生母季美人那事,承安帝防他这个儿子就和防贼似的,哪怕是坏了旧俗宫礼,也要平息自己的猜忌。

楚闻年听得无趣,视线不停地掠过周遭的角角落落,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潜入书房拿账本的路线和经过,臂膀忽然被一股力道推着往前一倾。

思绪被打断,他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往罪魁祸首的方向斜了过一眼。温贺还没来得及胳膊肘,迎上楚闻年凉嗖嗖的眼神,他轻咳一声,用眼角余光往另一处瞥了瞥,楚闻年循着这个方向看过去,瞧见顾渊一身红衣,正徐徐往这边走来。

楚闻年心领神会,却仍是保持着之前懒散的姿态,反而是刚才偷偷议论顾渊的那些人着急收了声,一派恭敬。等顾渊快走到他面前时,楚闻年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手中握了一杯温酒。

顾渊又不蠢,犯不着会把楚闻年这番胡说八道的话当真,他淡笑:“自上次子珩拒绝了本宫的提议,本宫还以为子珩不待见东宫,现在看来,倒是本宫多想了。”

楚闻年惯是懒得应付这些场面话,他在心里冷眼瞧着面前这位矜贵文雅的皇子,只觉得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分外令人厌恶。

楚闻年不由跑了跑神,想到了另一个同样爱逢场作戏的人。

他心情一瞬间差到了极点。

程池鱼那总爱装模作样的习惯十有八九是跟顾渊这厮学的。

楚闻年扯了扯薄唇,假笑:“买卖不成仁义在,更何况我胸无大志,这辈子投了个好胎,只想安安分分地当我的燕昭世子,能混吃等死就成。太子殿下说的那些,实在是抬举我了。”

顾渊但笑不语。

倘若楚闻年真如传闻中那般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早在踏入上京城的那一刻,就被闻着味道赶来的豺狼竞相叼走了。

想到这,顾渊眸底冷了冷。

西戎转而进攻安南之际,他便猜到承安帝势必会赶在出兵前,把燕昭世子弄到上京。所以他早早地就派过人去调查楚闻年的一举一动,而并非只是听传言如何如何。

可偏偏下属调查的结果与传闻相差无几,因此,顾渊也曾打消过他自己的疑虑,直到他无意得知一件事。

三年前隆冬,燕昭王出兵战北鹘,曾因雪崩被困于贺兰山一带。当时援兵所处的位置至少需要五日的时间才能赶过去营救。而按照常理,雪融开山也须得半个月左右。山内粮草奇缺,冰天雪地,山外敌军逼压,虎视眈眈;

就在这种不可能离开贺兰山的情况下,燕昭王不知怎么竟从山中逃出了来,只领着埋伏在附近的两千骑兵,夜袭北鹘驻扎在山下的军营,给困在山中的将士搏出一线生机。

那会儿战捷的消息传到上京,举城哗然,对燕昭王的英明神武歌颂得愈发夸张——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北梁战神身上,包括顾渊本人。

直到他专门派人去调查楚闻年。

有消息称,夜袭北鹘那晚,领军的燕昭王胸口中了一箭,但事后,除了“受伤”的燕昭王,总是泡在青楼喝花酒的燕昭世子也久居府邸一段时间 。

有了疑虑后,之前所有看似正常的事情都显得可疑起来。

顾渊就是这样。

他怀疑当时夜袭北鹘的人并不是燕昭王,而是燕昭世子楚闻年 。

思及此,顾渊借着俯身斟酒的功夫,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慢条斯理道:“他顾容瑾能给的东西,本宫也能给。他给不了的东西,本宫仍然能给。”

不等楚闻年反应,顾渊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不见你父亲?本宫这些日子忙于婚事,未能替燕昭王接风洗尘,还想借这个机会敬他几杯酒。”

“老头子向来不爱掺和这种场合,”楚闻年皮笑肉不笑,“太子殿下怕是又要遗憾一次了。”

顾渊抿了口酒,不急不缓:“没事,以后未必没有机会。”

等人走,温贺赶忙凑了过去,声音有些紧张:“他何时知道你和五皇子……”

楚闻年轻嗤,盯着顾渊远去的背影,一口饮尽杯中酒,他面无表情:“温二啊温二,你当他这太子之位真是天上掉馅饼砸出来的?”

温贺神情敛了敛,默不作声。

楚闻年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宴席快开始了,准备抽身离开一会儿。温贺瞥见了他的动作,手急眼快地拽住他,无声质问:祖宗,你真就打算这样去?

楚闻年冲顾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眼神无声:倘若东西真在他手里,你真就以为今夜他没有防备?

温贺仅犹豫一瞬,再回神,已经不见了楚闻年的身影。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楚闻年先是摸到一处隐蔽处,快速解下罩在外面的衣袍,露出藏在其中的玄色劲装,一路踩着阴影摸到后院。

可惜前院灯火通明,后院也是华烛不灭,再加上周围有侍卫巡逻,留给楚闻年活动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尤其是顾渊的书院附近,留守于此处的侍卫们丝毫没有轮值的意思,这显然没办法在此刻动手。

事情和楚闻年的心中所料相差无几,因此 ,他倒没怎么失望,只暗暗掂量着账本在顾渊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后,便再次借着阴影,悄然隐入黑暗。

绕了没一会儿,楚闻年一抬头,头顶上方的院门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

桃花坞 。

整座东宫亮如白昼,红绸胜火,唯独此处是个例外

楚闻年面不红心不跳:“怎么还迷路了呢。”

周围黑灯瞎火,毫无动静,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楚闻年仰头望了眼银月。

这个时辰显然不是休息的时候,更何况那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才刚结束不久,没道理能睡得着。

楚闻年凝神静听,心里慢慢有了一个猜测。

为了验证准确性,等他抽身回到原处换好衣物后,趁着回宴会的时候,拦住了一个东宫侍女,直截了当地打听起了程池鱼的下落。

侍女并不认识楚闻年的身份,但瞧着他的装扮不俗,又不敢随意欺瞒,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觉得此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索性便说了。

楚闻年怔了怔。

算算日子,上次两人在白马寺碰面的时候,程池鱼已经搬出了东宫。

再次回到宴席,温贺立马探头过去:“怎么样?”

楚闻年摇头。

温贺叹了口气:“有林府在前面做了例子,哪怕东西真在这儿,咱们也不好拿。”

楚闻年不吭声,他静静地把玩着手中青玉杯蛊,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日世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相助。

楚闻年越琢磨这句话,越觉得程池鱼是别有深意。

倘若……倘若真的呢?

楚闻年敛眸,收紧手指。

那程池鱼的确如顾容瑾所说的那样,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这边楚闻年正纠结着,另一边一匹快马从皇宫飞驰而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赶到了东宫。

而彼时承安帝刚刚落座高位。

内侍绕过人群,在承安帝耳畔低语几句,便见他脸色变了又变,一双病浊的眼珠阴气沉沉。

下面的宾客也都不是来此专门吃宴的,自打那内侍一出现,众人的视线便统一被吸引过去。

这会儿见承安帝神情不对,纷纷挺直了背脊,意识到应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眨眼间,热闹的喜庆轰然散去,唯留下一阵难以言喻的威压,令人难以喘息。

而与此同时,五皇子顾容瑾的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俯身耳语一番 ,顾容瑾瞬间望向了楚闻年。

四目相视。

顾容瑾动了动唇:惠安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