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罂

余兰芳的府邸和池鱼稍后要去的药铺不同路。从白马寺出来后,两人各自乘上自家的马车,相互道别。

池鱼坐稳后,便准备让马夫行车,却听余兰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了过来。池鱼大概知道余兰芳想说什么,虽然她由衷地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还是撩起窗牖,看向另一侧的马车。

她恬静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笑:“怎么了?”

余兰芳欲言又止。

今日碰见顾渊和林钰的事情的确是个意外,但如果没有她的提议,此事也没有发生的可能。因此,她多多少少有一点愧疚。

想到这,余兰芳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开口:“过两日东明湖有场诗会,你诗词歌赋一向斐然,可要来凑个热闹?要是去的话,明日我便将那簪花请柬带到书院给你。”

池鱼温声婉拒。

余兰芳没料到她会拒绝,脸色有些挂不住,强忍着不悦,抛下一句“也好”,便冷硬地命令坐在车辕上的马夫先行车离开。

春莺忍了一路没开口,余兰芳一走,她便愤愤道:“小姐还没生气,她气什么!”

池鱼道倒没怎么纠结于此事。

余兰芳一开始与她搭话不过就是闲着无聊,又恰好因为顾渊,她和林钰的关系在众人眼里尴尬又对立,所以才主动向池鱼抛来橄榄枝。

上京城的尊卑是刻在骨子里的,池鱼好歹在这儿生活了数月,不至于天真到犯了糊涂,真当人家一时得趣的友好,是真心想与她交朋友。

既然不是真心相待,所以余兰芳的喜怒哀乐对于池鱼而言,实在无关紧要。她耐着性子安抚了春莺几句,吩咐马夫先别回东宫,绕道去趟坐春堂。

池鱼很喜欢经商一事,但顾渊对她的这项兴趣却异常反感。在三清山上时,两人屡次因此闹得不愉快。后来顾渊被立为新太子,得召归京,要求池鱼与他同行。

池鱼自知无法拒绝,便趁机提了想在上京开间药铺的意愿,说他归京之后,定会忙于政事,无法陪她。而她总不能成日闷在庭院里无事可做,所以开间小药铺,权当解闷。

这回顾渊倒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但为了避免池鱼操劳,所以选在上京城最偏僻的街道开了这间坐春堂,等伙计账房都配备齐全后,才交给池鱼打理。平日里池鱼喝的药材,就是由张太医开完药方,然后直接让春莺去坐春堂抓药。

坐春堂位置偏僻,客流量比寻常药铺少了很多,池鱼到地方时,堂内只有一两个病人等着郎中察看病症。

账房先生看到池鱼,连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恭敬道:“东家。”

池鱼环视一遍堂内,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阿野不在?”

阿野就是当初她在三清山瞒着顾渊救下的哑巴少年。那会儿少年因中毒过深而浑身溃烂发脓,昏死在三清山的一处河流附近的灌木丛中,像极了当初躺在尸堆里绝望等死的她。所以池鱼才冒着顾渊动怒的风险,救下奄奄一息的少年。

池鱼来上京之前,曾给过阿野一笔钱,让他想去哪就去哪儿。但这小孩死脑筋,说不什么都不愿意离开池鱼。

大字不识的少年沉默地比划着:解毒三日,报恩三年。

池鱼看得出少年的赤诚,所以在坐春堂招人时,让少年自己去应聘了药堂伙计。自此,少年也算在上京有了安身之处。

而这些自然是瞒着顾渊的。

但好在对于药堂招人这种小事,顾渊向来不过问,只交给下面的人去办,而旁人又不认识阿野。故而一直到现在,顾渊都不知道当初池鱼瞒着他救下的少年,如今竟然跟着他们也来到了上京。

……

池鱼从回忆中抽身,账房先生正给自己解释着:“阿野这会儿去给人送药了,算算时间,怕是午时左右才能回来。”

账房先生在说这话时,语气不自觉带了丝羡意,池鱼听出来了,却也只当不知情。

除了阿野,药堂里的其他人谁也不知晓池鱼的身份,更不清楚她和当今太子殿下的关系。他们只知道东家姓程,大概是这上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对阿野这个药堂伙计格外青睐。

池鱼点了点头,说起了再过几日去白马寺布粥施药的事情。

账房先生笑道:“阿野那小子早些时候就已经提醒过我了,东家您放心,都快准备好了。”

池鱼倒没怎么惊讶,阿野这人向来心细。

正说话时,却见药堂的一位伙计急匆匆地从后院晾晒药材的地方跑出。这人本来是要去找正给人看诊的坐堂先生,抬眼一瞧,发现许久不见的东家来了,连忙掉转脚尖往池鱼这边走。

池鱼微微蹙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东家,”伙计神情紧张,环顾了一遍四周后,才压低声音道,“咱们昨日新买进的药材……里面掺了别的东西。”

他咽了下口水,显然是被吓得不轻:“是白罂。”

闻言,池鱼和账房先生的脸色骤然一变,春莺更是惊得直接叫出了声:“什么!”

白罂,北梁的禁花。

少许入药可用以安神,用量过多,可致人生幻,其毒性和反噬作用与魏晋盛行的五石散比更令人胆战。

当年南诏之所以能仅凭八万军力就连攻至柳州城,就是因为此花。

那时柳州城有一奸商利用白罂制作“逍遥丸”,打着服用者可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幌子,在北梁安南附近各大药铺售卖。不仅如此,这奸商竟然在北梁和南诏打仗时,把逍遥丸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成批成批地卖到军营。刚开始的确有奇效,军营里的将士亢奋不已,连败南诏,将他们赶出北梁疆域。

可这几场胜利也直接将逍遥丸的名声彻底打响了。自此,争相购买的人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随着逍遥丸价格的水涨船高,它对人身体的反噬作用也逐渐显现出来。

一开始的精神焕发成了回光返照,日渐枯槁成了他们最终的归途,严重者甚至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瘫子,更不要说从事劳务或者打仗了。

可即使如此,那些人也不能抗拒逍遥丸的诱惑,日复一日地购买服用,在清醒中沉沦于逍遥丸所给予的虚妄快感中。

是以,后来南诏反扑,安南无力抵抗。

......

听到是白罂,账房先生比那伙计还慌张,强撑着一口气才没瘫倒在地,他颤颤巍巍道:“你可别瞧错了,胡言乱语!”

伙计直呼冤枉:“绝对不会错。”

他知道池鱼懂药材,连忙道:“东家,您要是担心我看错了,您可以自己去后院瞧瞧。”

说罢,便领着三人往后院赶。

刚才伙计晾晒药材的笸萝正在院中央放着,满筐艳丽的凤仙花中,几片纯洁的白色花瓣尤其显眼。池鱼捻起其中一片,蹙着眉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直接揪下一点放入口中。

春莺吓得小脸煞白:“小姐!”

池鱼摆摆手,将口中的东西吐到丝帕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应该是白罂没错。”

她虽没有亲自见过,但眼前这东西的主要特征和书中记载的分毫不差,想来应是不会认错。

账房先生往后踉跄两步,喃喃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呢......种植白罂可是死罪啊,谁疯了不成,竟然敢沾染这玩意儿......”

池鱼还算冷静,偏头看向账房先生:“我记得购药一事向来是你负责。”

账房先生慌了神,忙不迭地解释:“东家,这跟我没有关系啊,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会掺杂……我要是真知道了,就算是借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买啊!”

池鱼当然清楚这不是账房先生故意为之,但眼下显然不是在意这种问题的时候,她淡声道:“这批药你是从哪里进购的?可还是之前的药商?”

账房先生眼神有些闪躲:“不……不是。”

池鱼难得能因顾渊以外的人动了气,她蹙眉:“之前的药商是我亲自选的,为什么突然不吭不响地换了?”

账房先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池鱼心下了然,直白道:“因为新药商给的价钱比之前的便宜,你想瞒着我换了药商,然后昧下剩余的钱。”

“碰——”

账房先生跪在地上,哭道:“东家,对不起,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是我该死!您身体不好,千万别因为我这种人动气!”

池鱼听得想冷笑。

这人但凡真的关心她的身体,就不会因为贪钱而闯出此等祸端。这件事要是被有心之人上报官府,池鱼这个东家少不了一顿牢狱之灾。

她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人,平静叙述:“我给你们的工钱比外面还高些,平时药堂的人少事也少,这样的差事你竟还不满足?”

账房先生悔不当初,但现在于他最重要的显然不是后悔,而是求饶。东家要是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官府,且撇开白罂一事不谈,就只论吃回扣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这以后上京的商铺谁还敢雇佣他!

想到这,账房先生后背冷汗涔涔,一个劲地求饶,只希望平日里好脾气的东家能饶过他一次。

“行了,”池鱼被他哭得心烦意乱,“你昧钱的事情暂且不谈,先把白罂这事上报给官府,省得来日生出别的祸端。”

账房先生一听,忙不迭地起身:“好,好,我这就去报官!”

“等下。”池鱼叫住他。

账房先生连忙转身,小心翼翼道:“东家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池鱼指了指院中晾晒的药材:“派几个人把新进的药材全部过筛一遍,看看里面可还夹藏白罂。”

“另外,”池鱼表情平静,“你可清楚新商贩的来历和目前的住址?”

“那人的住址我是知道的,”账房先生不敢和池鱼对视,心虚道,“但来历……他说他是北边的商贩。”

池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见鬼的北边,白罂明明只适合在南方生长。

但不管那商贩所言是真是假,白罂一事无外乎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批药来历不明,所以那商贩也不知晓会有白罂的存在,不然也不会蠢到敢把这杀头的买卖做到天子脚下;二是那人之所以冒死来上京做买卖,其实是有别的图谋。

无论是哪种,这人都至关重要。

池鱼嘱咐道:“上报官府之前,你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说罢,池鱼怕账房先生又犯蠢坏了事,她又补充道:“只要抓到了那人,我就不会计较你这次的犯下的错事。”

闻言,账房先生大喜过望,一边心想东家果然是心软的人,一边感恩戴德,承诺绝不再犯。

池鱼听得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

坐春堂外,春莺生气道:“小姐,人善被人欺,您真就这样轻飘飘地原谅他?”

池鱼神色淡淡:“我何时说过原谅了?”

春莺眨了眨眼,不确定道:“可是小姐您刚才那番话......不就是原谅他的意思吗?”

池鱼解释道:“那是我怕他跑路坏事,故意诓他的。”

春莺惊讶地瞪圆了眼,显然是没能想到自家平日里温柔好说话的姑娘,竟然会做这种诓人的事情。

池鱼见她这幅神情,眉眼蕴了一丝笑意:“我待他不薄在先,他诓骗我在后,我又为何不能骗他一回?”

春莺呐呐地看着她:“……小姐说得对。”

两人回到东宫没多久,顾渊也回来了。彼时池鱼正在房中练字,听到脚步声时,没抬头便猜出了来人,右手一顿,豆大的墨汁渗透宣纸,临摹了大半天的字帖成了废品。

顾渊从外面进来时带着一股寒意,他在暖炉前站了一会儿,见池鱼无甚反应,不由皱起眉:“小鱼。”

池鱼这才抬眸,看了过去,淡淡一笑:“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顾渊几步走到书案后面,抱住池鱼纤细的腰肢,低声道:“自然是想见你。”

话音刚落,他垂眸瞥见书案上崭新的字帖,陌生的字迹令他眉眼染上几分不悦,伸手握住池鱼的右手,带着她慢慢写下一个“渊”字。

顾渊松开手:“为何突然练了旁的字?”

一开始池鱼的琴棋书画都是顾渊手把手教的,其中自然也就包括这写字。池鱼一直临摹的字帖都是顾渊所写,长此以往,两人的字迹在外人眼里几乎分不出差异。

池鱼将笔杆放置于一旁的青玉笔山,温和道:“旧的练烦了,自然想写新的。”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今日上午在白马寺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汇报给了顾渊,此刻他自是明白这其中蕴含的另一层意思。

顾渊默了片刻,岔开话题:“那坐春堂的账房先生可是做了什么错事?怎么听暗卫说你今日动了火气。”

“暗卫既然都看到了,殿下还用多此一举地问我?”池鱼笑了笑,“他们难道没全部说与殿下听吗?”

“又顶嘴。”

顾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手中的软肉,语气算不上责备:“你不是不喜欢他们靠得太近?那两个人不过是个侍卫,你总不能要求他们有顺风耳的神力。”

池鱼却道:“殿下既然知我不喜,为何还要做?”

顾渊声音沉了沉:“小鱼。”

“没什么大事,”池鱼身上的尖刺又软了下来,平静道,“殿下用不着为这种小事分心。”

从坐春堂回来的时候,池鱼就在犹豫要不要和顾渊说此事。但她也知道,一但说了,顾渊势必会命人去查。可这样的话,阿野的存在就会成为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包。她斟酌再三,还是按照白日的决定,先交给官府处理。

听池鱼这样说,顾渊便不再过问。

他整日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政事,除此之外,不仅要披着温良恭顺的外皮对付疑心病重的承安帝,还要分出心神假意和林家周旋……所以听到池鱼说是些琐事,他自然就懒得去管。

顾渊轻轻“嗯”了声,闻着池鱼青丝间的淡香,倦意悄然袭来。他道:“陪本宫去榻上躺一会儿。”

池鱼:“殿下若是困了,自己——”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觉得眼前一晃,她便被顾渊一把横空抱起。池鱼抿了抿唇,抬眸看向那冷硬的下颚角,不再出声。

......

与此同时,东街一条深巷内,两道高挑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停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前。

半掩的院门和门后掉落在地的木栓,令两人眉心紧紧拧起。温贺和楚闻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和担忧。

今日一早,便有好几个药铺的掌柜拿着掺着白罂的药材去官府,此事还未来得及上报,立马就被温贺的人压了下来,忙不迭地报给温贺和楚闻年。

两人立即想到了林家账本。

楚闻年所得知的其中一笔账目,正是有关白罂的药材生意。

楚闻年这些年一直暗中在调查有关白罂的事情,但始终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两年前,他发现林家名下的药材生意中有一味名为“月芝”的药材,交易数量极小,且价格高昂。

楚闻年隐隐意识到不对劲,立马亲自去查。他跑遍了安南境内所有的药铺,所有人都一口咬定从未听过这味药材。

而林家那边应该也觉察到了有人在调查他们,安生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今年初春才又开始活跃起来。

楚闻年之前费尽心思塞到林家的暗棋传出口信,今年年底有一批月芝要交易。但也正因此,这颗藏了许久的暗棋暴露在林家人眼中,被处以极刑。

所以楚闻年目前只清楚月芝交易的时间,却不知具体的交易地点——这也是楚闻年为何选择来上京的原因。

幽州这些年为了消除承安帝的猜忌,几乎没有势力残余在上京。所以,他想要查林家,查那批月芝到底在哪儿,就必须要借助上京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