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几天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重头?戏。

但因为松虞前几天临时对剧本做了一次调整,所以在正式拍摄之前,她?又重新给几个主要演员讲了一遍戏。

“这场戏,就是沈妄这个人物的‘戏眼’。”松虞说。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问道:“……戏眼?”

“在沈妄前十八年?的人生里,他在石家拼命往上爬,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姐姐。一开始是想要保护她?,后?来则是为了在姐姐面前证明自己。”

扮演石东的男演员突然摸了摸后?脑勺,忍不住插嘴道:“呃,其实我一直都不太理解,沈妄为什么会?这么姐控?他的姐姐明摆着?是个恋爱脑啊,根本不把自己的弟弟当回事。”

杨倚川这时候已经入戏颇深,并且将石东视作自己的头?号敌人,所以没等?松虞说话,就很不屑地抢白道:“大哥,你自己想一想吧,设身处地,假如你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父亲双亡,人生陷入绝境,但是你姐姐却救了你一命,你会?怎么办?”

对方沉吟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会?非常信任她?,感激她?。”

杨倚川得意洋洋道:“对吧?”

尤应梦却突然说:“不是的,不光是这样,是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他在强迫自己去爱他的姐姐,去相信他的姐姐,否则他孤零零的,要怎么活下去呢?”

松虞:“是这样的。他的前十八年?里,一直靠一种悲哀的自我催眠来活着?。他不想要戳破那种泡沫般的虚假的幸福。”

“对姐姐是这样,对石东也是这样。即使沈妄的潜意识里,已经看穿了石东的虚伪,他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将石东当成自己的养父,或者说‘姐夫’。”

“直到这一夜,他终于被养父所背叛,又因此而失去了姐姐。他谁都没有了。这种「残缺」终于成为了他成功的原动?力。痛苦,仇恨,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报复,让他成为了人中之王。”

“我懂了!”杨倚川大叫一声,“渣男!”

他愤怒地锤了石东的扮演者几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头?,跑到了动?作指导的身边——这场戏涉及到不少打戏,而他总觉得自己的动?作还练得不够好。

松虞弯了弯唇,转过头?去看尤应梦,却发现对方的神情仍然有一丝迟疑:“尤老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尤应梦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改剧本。让莲姨不再是自杀,而是为弟弟牺牲。这并不像她?,也不符合逻辑。”

“我以为在她?的心里,爱情始终是大于亲情的。更何?况你也说过,她?和石东的基因匹配度高达90%。”

松虞轻声道:“不,这正是莲姨的人物弧光。在她?的全部?人生里,亲弟弟始终为她?的爱情而让位——所以我希望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能第一次为弟弟做点什么。”

尤应梦摇了摇头?,神情仍然是迟疑的,松虞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说服她?。

她?不禁露出一个苦笑:的确,其实她?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个改变就是很一厢情愿。

恰好这时候摄影师经过了,两人又确认了一遍场面调度的细节。之后?松虞才重新看向?尤应梦,清了清嗓子,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给沈妄一点善意而已。”

“我希望他最后?能够感受到,即使姐姐不够爱他,但依然是爱他的。否则他就……太可?怜了。假如他是在所有人的背弃里,真正捅下了那一刀,我不明白他的人生,从此将会?何?以为继。”

尤应梦沉默片刻,才终于道:“好吧,你说服我了。这样的结局,至少还能让这部?电影保留一丝温情。”

尽管,她?心想,“温情”,这好像是和陈松虞的创作风格相去甚远的一个词。

从前她?一直觉得陈松虞是个老辣的创作者。她?的创作主题,永远都是愤怒,抗争,对立。

她?知道如何?讲述一个故事,才能将戏剧张力拉到最满,才最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但这一刻,松虞却宁愿牺牲那种情绪的张力,也要留给自己的角色……一点温柔。

仿佛他们在谈论的并不是某个剧本上的角色。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与他们这些演员相比,真正入戏的,反而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导演。

*

几年?来,石东的前岳父从未放弃过寻找当年?杀死“东爷”的凶手。

而这位帮派老大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

于是在沈妄十八岁这一年?,石东决定联合自己的养子,演一场戏:他假意交出真凶沈妄,向?岳父赔罪。

但其实这是一场鸿门宴。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机将岳父的势力一网打尽。

他们包了一整座酒楼,做了最严密的部?署。

沈妄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席上众人的面前。

他试图抬头?,却被一脚踢到了地上,被身后?不知是谁,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咽喉。

匆匆一瞥,窒息般的痛苦里,沈妄看到凄厉的红灯笼,照亮石东的脸。

对方目光沉沉,俯视着?自己。原来他已经老了,脸上深刻的纹路,在血色的光线下,都如刀斧一般无情。

接着?他听到石东那迟缓而洪亮的声音,慢慢在自己头?顶响起:“爸,事情就是这孩子做的。他当年?一时冲动?,不懂事,下手没轻重。希望你能看到他姐姐的份上,放他一马。”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他姐姐?”

“是,就是我身边那个阿莲……”

沈妄悚然一惊,浑身都变得僵硬。

手臂不自觉地动?了动?,背后?的人却将其视为挣扎,于是那只脚更用力地踩住他的喉咙。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没想到,义父居然公开点出了自己和莲姨的关系:这不啻于让他去死。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处心积虑地隐忍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夜,才将真相捅出来……就是为了让他送死吗?

义父并不是在演戏。

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想清楚这一切,他的血慢慢冷了。

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丝丝缕缕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夜。

因为背叛,因为痛苦,因为绝望。

七年?半,他所以为的养育之恩,根本什么都不是。义父就这样算计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置他于死地。连死囚都能发表遗言,而他却被踩着?喉咙,无法说一句话。

席上之人,在只言片语之间,也已经决定了沈妄的命运:他们要将这个年?轻的男孩给直接处决。

但在饭桌上杀人,未免有些太扫兴。于是在不远处一面屏风背后?,沈妄那单薄的身影缓缓跪下。

已经无人再关心他的死活:在其他人眼里,他已是一个死人。

菜肴被一盘盘地端上来。

满桌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几个男人言笑晏晏,大快朵颐。

枪声一响。

一簇血花,犹如雪夜的红梅,在素锦的屏风上盛放开来。

石东漫不经心地在心中盘算:思考回去之后?该如何?编造一个万无一失的谎言来安慰阿莲。不过话说回来,亲弟弟又如何??她?是他的女人,只需要依赖自己就够了。就当是他们白养了一条狗,左右一条狗的寿命也不过是这么几年?。

关键问题是,沈妄太有本事了,又跟阿莲有这样一层关系,假以时日,一定会?踩在自己头?上,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屏风被撕裂的声音。

他几乎是错愕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从黑暗的罅隙里站出去。

他的阴影,瘦而长?,落在饭桌背后?的墙壁上,真像一把镰刀。

动?作也极快,快得真像一道影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掀翻了桌子,拿出了事先藏在暗格机关里的武器。

满目狼藉。

在犹如震后?余灾的混乱里,石东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枪法。

既稳又狠。

猛烈,疯狂,不死不休。

*

这场戏的调度极难。

动?作设计本身就已经足够复杂,涉及到众多演员之间的配合,以及他们与场景本身的互动?。

更何?况还是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杨倚川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走位,在行?动?之间,给摄影机让出动?线。

即使事先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真正开拍的时候,松虞还是相当紧张,一动?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池晏是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摘掉了她?半边的耳机。

她?不悦地回过头?,却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对自己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将耳塞挂了上去。

旁边还有场务十分殷勤地给池晏搬了个椅子。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监视器前——甚至共用同一副耳机。

真是奇怪得不像话。

但松虞抿着?唇,无心理睬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监视器。

反而是池晏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时不时发表几句观后?感,真当自己是在看电影一样。

“杨公子演得真不错。”

“可?惜拿枪的姿势露怯了。”

“人死了怎么是这种反应?”

“哦,这家伙是在给自己加戏。”

最后?松虞实在是被吵得忍无可?忍了。

她?一下踩住了对方的脚,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有完没完?自己上去演好不好?”

池晏微微一笑:“哦,陈小姐终于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了吗?”

松虞头?也不回,冷笑道:“咦?哪里飞进来的苍蝇这么吵?”

脚下继续用力。

像碾烟头?一样,来回转动?脚踝。

但这当然只是在白费力气。

池晏毫无反应,仿佛既没有痛觉,也毫不心疼锃亮的名贵皮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甚至于觉得陈小姐在片场突然的小孩子脾气也很可?爱。

最后?她?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脚:“你来干嘛?”

池晏:“来履行?我作为制片人的义务。”

“所以麻烦你保持安静。”

池晏低笑了一声:“好吧,我的真实目的,是来看望一下辛苦加班的导演。”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淡淡的,甚至有一丝罕见的柔软。

让松虞莫名地想到了阳光下的白棉布。

但她?更不能允许自己此刻的分心,于是她?不客气地说:“看到了吗,那你可?以走了。”

“不,我还没有看够。”他微笑道。

松虞:“……”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凝视。

像一束太过刺眼的追光灯,照在自己的脸上。

作为导演,她?一向?习惯躲在监视器背后?,去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很少会?有人这样花功夫来盯着?自己。

但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任池晏坐在自己身边,好整以暇地抢占了自己的一半耳机,偶尔还要履行?助理的权益,递给她?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或者是一颗薄荷糖。

这场戏果然也没有一次到位,来来回回地拍了好几次,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但实际上,真正的重头?戏,却是接下来的部?分。

尤应梦所扮演的莲姨出场了。

这时候酒楼已经变成了杀戮的战场:两个帮派的火并与乱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头?落地。

镜头?追着?莲姨窈窕的背影,裹身长?裙下一截雪白的小腿,跌跌撞撞地跑上了二楼,拉开了那座宴会?厅的纸门。

当然她?看到了满地的尸体。

喷溅的血浆,与不详的红灯笼,将这世界都染成一片血红。

还剩下最后?两个人活着?。

石东半跪在地上,衣衫被血浸透了,黏在湿漉漉的伤口上。

而沈妄仍然站得很笔直,垂着?头?,清冽的眸光被染上了层层叠叠的血色。

年?轻人手中的枪,直指着?自己的义父。

窗外?的急雨敲打着?纸窗。红灯笼左右摇晃,曳下了渗人的赤光。门外?是永无休止的厮杀声——

一边是情人,是刻进基因里的爱情;一边是弟弟,是血脉相连的亲情。

她?该如何?选择?

她?看到沈妄转过头?来,大理石雕塑一般的轮廓,被涂满凌乱的朱红颜料。

他轻轻喊了自己一声“姐姐”。

像一只幼猫的呜咽,这样低,怯生生的。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石东的手在背后?慢慢摸索着?,握住了什么利器,凌冽的光,在湿透的衣衫后?一闪。

那一瞬间太快,她?来不及做决定。

她?扑了上去,抱住了沈妄。

“噗嗤”一声。

利器穿透了柔软的后?背。

再往前一寸,这把刀也将刺入沈妄的身体。但他并没有石东这个机会?。

食指已经无情地扣动?了扳机,对准石东的脸。

莲姨的红唇颤抖着?,似乎想要在最后?时刻说些什么。但枪声太嘹亮,湮灭了她?最后?的话。

而那张熟悉的、严厉的脸,“蓬”地一声,在沈妄眼前炸开了。像是一朵食人花,张开了满是尖牙的花蕊,不断地向?外?喷溅出污浊的血,令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血和泪水混合在一起。

他抱着?姐姐仍然温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

眼眶发红,身体痉挛着?,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

“姐姐,姐姐……”

他重复着?这单调的字,但永远都不会?再得到回应。

镜头?从这里又摇了出去。

从二楼一直俯视下去,俯瞰众生一般的大全景:被砸烂的酒楼,被杀死的人。太多的血,染红了这个夜晚,像是血色的朝霞,一轮旭日从东边升起,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而沈妄抱着?他的姐姐,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

这场戏终于拍完了。

松虞后?仰在导演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其他人想要冲过来,却发现杨倚川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没从这场戏里走出来,一时脚步也踌躇了,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尤应梦经验更老到,从年?轻人的怀抱里,轻巧地跳了下来。又轻轻推了他一把:“你不嫌沉啊?”

杨倚川手忙脚乱地说;“怎么会?!才不会?呢!”

伴随着?这个动?作,剧组才重新活了过来。助理们抱着?雪白的大毛巾走上去,帮他们擦掉脸上花掉的特效妆。

而松虞也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了这两个人,丝毫不顾忌他们身上还沾满了脏兮兮的道具血浆。

“辛苦了。”她?说,“非常感谢。”

这诚恳而郑重的语气,令眼角原本就还挂着?泪花的杨倚川,立刻又大声哭了出来。

这反而让其他人都笑出了声,也彻底扫荡了众人心头?因剧情而残留的最后?一点阴霾。

接下来当然就是主创们之间互相道谢。

连张喆也冲上来凑热闹,再一次跟他们搂成了一团。

拍完这场戏,尤应梦就正式杀青了,而杨倚川也只剩下几场要补拍的戏。他们都知道,这一夜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告别。于是片场乱糟糟的,既有种大功告成的欢乐,又充斥着?某种微妙的伤感。

过了不知多久,人潮终于渐渐散去了。

松虞照例留到最后?,但这时她?才发现,池晏竟然也还没有走,反而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不知为何?,这形单影只的背影,莫名地让她?的心跳了一下。

她?走回到他面前:“还不走吗?”

松虞看清了监视器上的内容。

是最后?莲姨赴死的那一场戏。来来回回地循环播放。

池晏低声道:“为什么要这样拍?你不觉得这很假吗?”

松虞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诧异地看着?他:“假?”

池晏缓缓地抬起头?,以一种罕见的、死气沉沉的目光看着?她?;“你最清楚莲姨是个多么无情的人了,她?对自己的弟弟,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怎么可?能为他去死?”

但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分明还翻滚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像海兽在月光下的海面,卷涌出巨大的阴影。

松虞一怔,接着?才说:“对了,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这部?电影是一个非虚构故事改编的。你是觉得这样改动?太大,脱离了大纲么?”

池晏没有说话,仍然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却本能地心头?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不如,你就将这理解为另一个平行?世界?我希望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结局。”

“……平行?世界。”池晏重复这个词,意味难辨。

就在这时候,片场突然黑了下去。

“又停电了吗?”松虞奇怪地说。

好在片场的收尾工作已经做完了,就算是贫民?窟的又一次临时停电,也不会?再耽误什么。但人走得差不多了,周围太安静,松虞四周瞥了两眼,思考要不要出去找人。

还没有往外?迈两步,她?听到池晏在自己身后?说:“这样改很好,谢谢你。”

松虞:“不客……”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被捉住了手腕,拉回到导演椅。

高大的身躯,像是一个太沉重的阴影,将她?半压在椅背上。

接着?是一个劈头?盖脸的吻。

她?根本毫无准备,就被彻底压制住了。

这个吻异常热情,裹挟着?某种烈火焚城般的炙热。

很快她?就开始感到缺氧,甚至是眩晕。

仿佛被迫吸进了太多的水烟。松虞整个人都好似漂浮在云端,又或者深陷在流沙里,在沙漠的篝火边看星星。满天繁星都化作一个金灿灿的漩涡,将灵魂给吸附进去。

但他还没有停下来。

他的手勾住她?的腰,滑进宽大的外?套里。

隔着?薄薄的衬衫,火星蓬地一下炸开。

她?想起水烟壶上的花纹:

仿佛有一条灵巧的小红蛇,正在缠绕着?自己柔软的腰肢,翩然起舞。他用指尖在她?的皮肤上作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曼妙的水生莲花。

直到他的唇终于停在她?耳廓。

仿佛是情人般的呢喃,池晏轻声道:“别动?,有狙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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