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外面实打实地逛了一整天才回去,杨禁实在跟人没有什么相处太长时间的能力,到最后也仅仅是问时一羲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只要是杨禁提出来的,时一羲就全都答应,最后吃得自己感觉胃都要撑破了。
不过他的心里也因此而分外充实,好像之前过的人生都是假的,没有什么色彩,跟杨禁相处的这一天里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为此,他可以用自己拥有的任何东西去换取。
现在是和平年代,杨禁与时一羲实在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在想到可以做的事情之前,两个人都是无业游民,时一羲就借此机会恳求杨禁跟他出去走走,杨禁无所事事就答应了。两个人所到之处都会引起一些议论,短短一个多月,时一羲的名字就成了网络上的热点新闻。
讨论他的人很多,什么样的论调也都有。
有的人觉得他很可爱,跟五十年前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人畜无害,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对人很有礼貌,只要是别人提出来的要求,他都会尽可能的满足。这样可爱的少年谁不喜欢呢?
有的人觉得他很奇特,好像身上充满着秘密,叫人忍不住去探索。
但有一些人对时一羲的看法比较保守,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个特殊的时期,领略不到绝望之下被拯救的心情。他们议论时一羲,觉得他的能力既可以保护世界,也可以破坏世界,区别只在于掌握力量的时一羲到底是好是坏。
在记录中,时一羲被官锦城控制试图毁灭人类的事情并没有被完全抹去,有好事者将这些旧账翻了出来,并且下结论说时一羲是个危险分子,因为他过去就是一个杀人机器,虽然他救过全人类,但是没人敢保证时一羲不会再次起什么歹心。
他沉睡了五十年,为什么不叫他一直沉睡下去呢?人类经历过那次末日威胁之后已经建立了相当强大的防御系统,现在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了,他们需要的是战争防线,而不是一个会飞天遁地的人工怪物。
最主要的是,真的没有人能对时一羲做出保证。
这种舆论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些正面信息很快便被压制下去,什么单纯可爱的外表,什么沉默善良的性格,那只是表象,只要他一爆发,立刻就会变成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
时一羲走在街上,发现人们对他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友好,他和杨禁的旅行还没有走得太远就被召回了奥罗拉。
在几年之前,联合组织将总部又迁回了奥罗拉,曾经的废墟之上又建立起了文明的城市。
这一次接见时一羲与杨禁的,是多年未见的栾沉。
他快八十岁了,满头纯白色的头发,精神矍铄,脸上是几十年未曾改变的笑容,但目光越发坚定。
“你好,栾沉。”杨禁朝他笑了笑,“好久不见了,你好像一点都没变。”
栾沉笑道:“真的么?我现在不是老头子了么?”
“老的只是外表。”杨禁说,“但是你身上那种讨厌人的劲儿可一点都没变。”
栾沉安心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叫我们回来做什么?”杨禁问到了正事儿。
栾沉说:“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杨禁说:“一定是大事儿,否则也轮不到联合组织的终身名誉理事长亲自来说吧?”
“只是一个退休之后还保留的名头罢了。”栾沉不甚在意地说。杨禁也不戳破他的含蓄。联合组织的理事长换届选举,栾沉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再担任重要职务,但是这是明面上的事情。因为他在末日威胁以及后续社会重建中做出的突出贡献,至使他拥有很高的声望,很多大事小情还是会征求他的意见。现任理事长还是他的学生,此种关系细想便知。
他,几乎代表了这个地球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利。
时一羲不喜欢听他们两个说客套话,说:“直接说事情吧。”
“好,直接说。”栾沉说,“一羲,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外出了,联合组织为你在奥罗拉准备了一个安全的住处,你可以暂时先住到那里。现在的舆论对你来说不是很好,人们已经太久没见过你了,你的突然出现对大家来说是一种不确定因素。”
“你什么意思?”杨禁抢先时一羲,不屑地说。
栾沉说:“我的意思很明确。”
杨禁说:“他做错了什么值得你们软禁他?”
“这不是软禁,我希望你能区分定义。”栾沉严肃地说,“这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怎么,难道他走在路上被人突然攻击了,他要动手打回去么?”
杨禁大声说:“他怎么可能……”
“如果只是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就可以了么?”时一羲突然问。
“对。”栾沉说,“一羲,你不要多想。人是会遗忘的动物,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会忘记。舆论只是暂时的,等风头过去了,你就可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时一羲问:“那杨禁呢?”
栾沉看向杨禁,杨禁说:“我跟他是一样的怪物,怎么,也要把我软禁起来么?”
“那个房子很大,有自带的花园和游泳池,风景也不错,很隐蔽也很安全。”栾沉笑道,“你们两个一起的话,也许不会太寂寞。”
杨禁盯着栾沉看了好一会儿,嗤笑说:“人类永远学不会知恩图报。”
新家在奥罗拉的郊外,如栾沉所讲,又豪华又安逸,只不过时一羲一进去之后就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电子眼的视觉。
他只要随意扫一扫,就能抓到那些隐蔽在角落里的小玩意。但是他选择沉默,因为这对他而言不重要。有杨禁在身边,让他在这里住一辈子他都很乐意。
他们的活动区域仅限于这一小块,栾沉允诺说这只是暂时的,等舆论渐渐平息之后,他们就可以归回现实生活。
“你真的就打算这样?”杨禁问,“你又没做错什么。”
时一羲淡然说:“人们害怕我是正常的。”
杨禁说:“他们曾把你奉若神明。”
“可是世界会变的。”时一羲说,“人也会变。”
杨禁不说话。
时一羲有点怯懦地说:“我……我没有故意要呛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自由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世界就在那里,我曾看过它,这就已经足够了。还是说……还是说其实你不想跟我在一起?”说到这里,他有些自责,“我确实是一个很没意思的人,一直都是。对不起,这件事本来跟你没关系的,现在也害你被限制了自由。”
“怎么跟我没关系?”杨禁说,“网络视频里那个拿着叉子戳人的人可是我。”
时一羲说:“但也是因我而起啊。”
杨禁无语说:“算了,就这样吧,就当放假休息了。我在地球这些年一直东跑西奔,从来没享受过两天好日子。”
时一羲说:“可是你躺了五十年了。”
杨禁说:“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
时一羲闭嘴了。他感觉自己只是很想跟杨禁在一起,但是怎么跟杨禁好好相处,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而且他十分在意杨禁的看法,这就令他更加手足无措,很多事情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他纠结极了,生活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好,他甚至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如此一来就更容易做错事情,于是也更加容易招惹杨禁的反感,杨禁神色稍有一变,他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般往复,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时一羲的变化杨禁十分清楚,因为他感觉到了。对他而言,这也是一件十分困扰的事情。时一羲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他暂时可以当做一切都不存在,但这样揣着明白当糊涂可以装到什么时候么?谁知道这种微妙的平衡会不会忽然哪天被什么东西打破呢?
那股强烈的炽热的骚动如同暗涌一般在他心底流窜,每当他触碰到时一羲的眼神时,那种欲望就仿佛想要挣脱禁锢的野兽,它会冲出来的。
杨禁觉得自己不应该跟时一羲天天面对面的相处,自己受他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如果要让杨禁自己选,他绝对……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学生产生难以启齿的欲望。
在某一天里,封盲忽然造访。
他状态看上去还不错,带着一副圆形墨镜,穿着燕尾长风衣,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看到你们真好呀,好像也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封盲笑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管我叫爷爷了?”
杨禁说:“比年纪你可比不过我,少在我身上占便宜。”
封盲大笑了两声,然后递给他们自己带来的礼物——是他自己亲手种植的咖啡豆。时一羲接了过来,封盲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样摸了摸时一羲的头发,说:“一羲,你要不要去帮我冲杯咖啡?它可是高浓缩的,一粒豆子就可以磨很多出来。”
“是么?”时一羲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咖啡豆,“那我去试试。”他转身去了厨房,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封盲才问杨禁:“找我做什么?”
杨禁直接说:“我想要一艘飞船。”
封盲有点意外,笑道:“怎么,地球呆腻歪了,打算换个地方?好吧,你想要什么级别的?”
“不用太大。”杨禁说,“但是需要实现多星系跳跃。”
封盲皱眉。
杨禁问:“怎么,很麻烦么?”
封盲说:“确实很麻烦,技术上我确实完全可以实现,但是这是受法律管制的。”
“黑心商人什么时候尊重过法律?”杨禁说,“你放心,不会返航的,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你……”封盲意识到了什么,“你要离开地球,再也不回来了么?”
杨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
封盲看了看四周,凑近杨禁说:“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怎么讨论一羲么?风声越来越大,你难道要在这个时候抛弃他么?他会伤心的!”
“我没说过我要丢下他不管。”杨禁无奈道。
“那你要带他一起走?”封盲说,“那好吧,我试试。”
时一羲端着咖啡过来了,两人就不再商讨这件事,三人如旧友聊天似的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封盲留下吃过晚饭才走。两个人送他到门口,人走后,时一羲说:“他今天来做什么?你们聊了什么?”
杨禁说:“想知道么?”
时一羲顿了顿,说:“想。”
“我不告诉你。”杨禁扭头就走了。
“哎……”时一羲追了过去,用手拦住了杨禁的手臂。杨禁看了他一眼,时一羲就好像被电到似的,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我没有故意要问。”时一羲低着头说,“你也不用一定要告诉我,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杨禁说,“你很害怕我?”
时一羲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这句话一说出来杨禁就有些后悔了,只能用严肃来伪装自己的忐忑。他怕时一羲说出来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即便那个答案他其实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时一羲低着头,垂下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又松开。门厅里的灯开始轻微的闪烁,他眨了眨眼,最终,所有的情绪都随着他一声叹息烟消云散,归于平静。
“没……没什么……”时一羲说。
灯不再闪烁了。
杨禁说:“一羲,我们的生命都很漫长,还有很多更值得你去做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宏图大志。”时一羲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杨禁说:“你是独立的,你明白么?”
“这不冲突。”时一羲说,“现在就是我最喜欢的生活状态。”
杨禁问:“那你开心么?”
时一羲说:“开心。”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笑过?”杨禁问,“为什么自从来这里之后,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难道你不记得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么?”
时一羲说:“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呢?你难道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么?”
杨禁沉默片刻,决定直截了当说明白:“一羲,我可以跟你做朋友,但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你以后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宇宙这么大,文明那么多,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值得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而且……你会影响我,你知道么?我被人洗脑控制了那么多年,你知道没有办法靠自己的意识去行动是一种什么感觉么?因为你救了我,所以你提的所有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你,但是我们不应该变成……”
“我没有让你报答我。”时一羲说,“我也没有控制你……我只是喜欢你,我不会做影响你的事情,不可以么?”
他终于把那个字眼说出来了,杨禁觉得自己头里好像炸了一样,硬生生地说:“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