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生命还剩下最后一天之后,时间过得好想没有预期的那么快,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定格画面,被无限地拉长。
封盲果然找到了一家还能够运转的咖啡厅,只是咖啡厅里都没人了,他需要自己做咖啡。咖啡豆是达莉娅帮他磨好的,但是磨的不细,封盲也不计较,冲了咖啡之后用杯子装好拎了出去。
他跟杨禁他们会合,几个人一下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便回到了封盲的那栋大楼——楼已经坍塌了,可是因为之前的楼体足够高,坍塌之后也是城市中最高的废墟。他们爬上了废墟,仍旧能够俯瞰整个城市。
曾经象征着人类文明巅峰的城市,如今也不过变成了这副满目疮痍的样子。
“天都快亮了。”封盲把咖啡杯递给其他人,“喝杯咖啡看日出么?”
鹰司打了个哈欠,说:“谁要看日出,困了。”
“那就睡觉吧。”封盲笑道,“一觉睡到世界末日,我觉得也挺好的。”
他们嘻嘻哈哈聊了一会儿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每个人都十分困倦,竟然真的在这破晓之时靠着石头睡着了。
这个喧闹的城市从未有一刻这么安静过。
时一羲坐在高处的边缘,他的双腿垂了下来,眼睛看着远方那浑浊的天空,后面有一点亮光,不出多时,太阳就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了。
“这可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日出。”
时一羲回头,发现杨禁站在他的身边。杨禁并排跟时一羲坐下,眯起眼睛,笑道:“不是么?”
“没有印象了。”时一羲说,“我好像没有专门看过日出。”
“是嘛?”杨禁说,“那你人生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看日出,竟然都是跟我在一起。”
时一羲看了一眼杨禁,不过很快就收起了目光,他低着头,垂着眼睛,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好在他灰头土脸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说:“你不回家么?”
“我怎么回去?”杨禁说,“一个人在宇宙空间里飞行?你把我也想的太厉害了吧?”
时一羲说:“那你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那你呢?”杨禁说,“不考虑换一个地方?”
“我能去哪儿呢?”时一羲说,“我出生的时候就在这里,我对这个世界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如果到最后还抛弃了他,那我算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陪着他。”
杨禁叹气,拍了拍时一羲的肩膀,说:“你也不用太自责,有时候命运和个体,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推动谁。你看,我的文明早就预言了人类世界的毁灭,我就算再怎么努力,做了一切我认为对的事情,可结果就是不可逆转的。所以啊,反正已经是这么个烂摊子了,不如轻松一点,趁着还有时间,想一想自己还有什么再不做就会抱憾终生的事情。对了,你好像还没有给我的枪起名字。”
时一羲果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阵纠结,最终,他似乎鼓起了勇气,挪动了身体靠近杨禁。杨禁对于这样的接近一头雾水,转过头来看时一羲。结果,时一羲亲在了杨禁的嘴角上。
本来,时一羲只是想亲一亲杨禁的脸颊的。
杨禁愣了一下,时一羲也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地背过身去,缩成一团抱住了头,企图通过逃避现实来消减自己心中的羞耻。
“这就是你想做的么?”杨禁问。
时一羲保持姿势,良久之后,身体才有轻微的浮动,他在点头。
杨禁有点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心情,远胜于“复杂”二字。他与时一羲的关系说到底,始终带着许多的“不得已而为之”。一种近乎荒谬的宿命推着他们往前走,一系列的事件爆发也根本没有给他留下时间好好整理。
他总以为,自己对于时一羲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出于关心的承诺。因为过自己做过他的老师,而这个学生始终是最笨的那个。老师对笨蛋学生,要么格外关心,要么干脆放弃。显然,杨禁嘴上说着懒得理时一羲,但行动上,他会给予他更多的关注。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的关系走了样。
直到现在,杨禁都能感觉到时一羲心中的那种起伏,他大约有了一些猜测。其实曾经就有,但没时间细想,也有些回避细想。
他的心中也是不安的,甚至恐慌。
他觉得,是时一羲影响了自己。时一羲的特殊能力导致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入侵所有人的意识世界,他可以去影响改变一个人的意识。如果时一羲喜欢什么人,他完全可以将这个意识作用到对方身上,从而让对方也喜欢上自己。
更何况,杨禁与时一羲的关系本身就错综复杂,杨禁很难说自己是否在这个过程中被时一羲所影响。那种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与想法的感觉,是杨禁最为反感的。
就比如现在,他能感受到时一羲那种羞怯万分的想法,他很想张开手臂抱一抱时一羲,或者亲吻他,但是他没有办法确定这种感觉是出于自己,还是被对方所影响的。
如果是他自己,他大约不会鲁莽地去喜欢一个男孩儿,他对时一羲更多的是一种关爱,而不是时一羲所幻想的那种感情。
时一羲年纪还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不完整,他会错误的把崇拜当成一种爱慕的感情,但是只要他稍微再成长一些,就会发现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红男绿女等他去爱。而这种年少时期的崇拜,其实无聊的不值一提。
所以杨禁没有动,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时一羲的后背,然后抬头望天。
时一羲感受到了杨禁的恐慌与挣扎,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更加羞耻,好像一厢情愿的在强迫杨禁一样。所以他背过身去,不想面对杨禁。他很怀念那个尚未开化的自己,不懂情爱,不知羞耻,一切都很简单,也没有那么多烦恼。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东方一片明亮。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远在数光年之外的太阳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运转着,不会因为任何悲观离合而改变方向。人的一生对于它而言只是眨眼的一瞬,它安然无恙地悬挂在东方,永远不会改变。
人总喜欢触景生情,认为月亮的阴晴圆缺同自己的悲欢离合息息相关。但其实,月亮也好太阳也好,上亿年的时光塑造了它们独有浪漫,它们永远不会改变,永远忠贞。
但人间的情情爱爱,浪漫之后难免终结于失望。
就像这样一场末日的日出,这是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刻,但日出下的两个人,谁也不敢对对方多说一句话。
广播的声音响起了,只要是还有信号的地方,都能够听到它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斯鸠舰队已经越过了木星轨道,他们提升了速度,不出几个小时之后即将抵达地球。也许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为艰难的一刻,也许人类物种就此成为尘埃,但是人类曾在这个星球上铸造了伟大的文明,文明永不毁灭。
这个消息没有署名,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没有人有心情再去憧憬什么人类的希望。
“舰队如果越过了木星,人类靠肉眼就都可以看到了。”杨禁没话找话说。
“嗯。”时一羲闷闷地哼了一声。
“对不起。”杨禁说。
“嗯。”时一羲又哼了一声。
杨禁无语,他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子,尤其是时一羲这种平时就不怎么表露情绪不需要哄的。加之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他只能站起来走到旁边,一脚把鹰司踹醒。
“唔……”鹰司起来揉了揉眼睛,看着逆光的杨禁,不满地说,“干嘛?”
“世界末日了。”杨禁面无表情的说。
“废话。”鹰司说,“你怎么不说我死了?”
杨禁一转下巴:“去跟一羲在一起。”
鹰司看了看时一羲的背影,难得没有心情跟杨禁互呛,他起身走到时一羲身边,双手压在了时一羲的肩膀上,说:“怎么了?”
“没什么。”时一羲抬头,“怎么还在这里?不四处逛逛?”
鹰司说:“这里离家太远了,而且我家那个地方应该已经沉了。”他说话的时候神色很轻松。时一羲问:“不难过么?”
“难过什么?难过也没用,反正大家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鹰司说,“不亲眼看到,其实还会幻想它还安好的存在着,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对了,你说他们会怎么弄死我们?”
“也许连痛苦都没有。”时一羲说,“也许什么都感觉不到。”
鹰司笑道:“那可就太好了,最后我们都会变成一缕烟,嗯,像我的名字一样。”
时一羲说:“岚?”
“对。这么说起来,我的名字还挺诗意的。”鹰司笑眯眯地回答时一羲,“好想留下点什么啊,如果世界都毁灭了,还能用什么方法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呢?”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拿起了一块石头,用金属的指尖在上面刻下了“鹰司岚”三个字。
时一羲笑道:“石头碎了,也就没有了。”
“希望它不要碎。”鹰司说完了,把石头又丢到了一边儿,“哎,管他呢。”
时一羲学着鹰司的样子,但是他找到了一个金属板,于是背过身去不知道刻了点什么。然后,他弯着腰掀开了一个巨大的石板,把金属板丢了下去。
“金属消失的可比石头快多了。”鹰司吐槽。他注意到时一羲的脖子上带这一个很细很细的链子,便问道,“你带的什么?我记得你原来不带这种东西的。”
时一羲把链子拽了出来,上面拴着一个很小的东西,他说:“这是我爸爸给我的。”
“这是什么?”鹰司看了看那东西的外观,“好像不是什么首饰。”
“嗯,是一个存储器,我把外面的壳子拆掉了,留下了里面的芯片。”时一羲说,“也比较方便随身携带,毕竟是我爸爸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鹰司说:“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时一羲被问住了,“我一直没有看过。”自从到官锦城那里之后,他就处在训练和外面四处跑到两点一线中,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就算有,他当时也处在一个全然失去自我的境地中,也不会有这种意识。
鹰司说:“既然是你爸爸留给你的存储器,可能里面是一些你们一家人的照片或者视频吧,应该都是很珍贵的回忆,不打开看看么?”
“可是,这个要怎么打开?”时一羲说,“这个东西太老了,现在估计也找不到这种读取器。”
鹰司指了指身后的杨禁说:“问问他。”然后他对着杨禁大喊道:“喂!帮我们看的东西好么?”
这会儿大家都醒了,不知道鹰司在大喊大叫什么。杨禁走了过来,时一羲把那个存储器取了下来,问杨禁:“你看这个还能读么?”
杨禁看了看,说:“我试试吧。”
他把那个存储器贴在了手环上,系统自动读取了存储器里的内容。时一羲有点紧张,他知道这个东西是时荣拼死也要拿回来的东西,也许……也许并不是什么宝贵回忆那么简单。
一团星星点点从手环上投射出来,足从了虚拟的影像。
“这是什么?”封盲揉着眼睛问。
画面中的光点逐渐汇集,然后它们好像充能已满的能量,突然一下炸裂开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这些爆炸的光芒最终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点,又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变成了时一羲他们所认识的样子。
这是一个宇宙模型。
“什么意思?”鹰司不解地说,“你爸爸为什么要给你这个东西?”
“爸爸在天文局工作。”时一羲说,“我只知道他很喜欢观察星星,观察天外的世界。但是很多年以来,他的工作只能局限于帮助气象局预测天气。”
杨禁说:“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中年大叔,也许留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画面继续下去,周围出现了许多复杂玄妙的公式,在场没有一个人是精通天文学的,里面一些天体物理知识封盲面前能看懂一些,其余的也很吃力。
只有时一羲能明白,只有他的大脑发达程度可以轻而易举的接受这些属于宇宙本源的知识。
宇宙的影像越来越大,萦绕在所有人的身边。这么一个小小的存储器里仿佛装下了整个浩瀚无边的世界。在世界的某些角落里,有文明的衍生与毁灭。原来,时荣始终坚信宇宙存在其他的文明,但他无法确定那些文明是友善还是邪恶,所以缄默不语。在他的模型当中,那些文明也仅仅是模糊的影子。更重要的东西,也是这个模型所推演计算出来的东西,没人能看得懂。
除了时一羲。
时一羲的表情逐渐松动,变得有些悲伤,杨禁问:“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