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没有人质疑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们都清楚这句话的背后是怎样的残酷。人都喜欢沉溺在和平安逸的幸福生活当中,但这样的幸福生活,正是靠着不断的奋斗与牺牲换来的。奋斗,值得表扬,牺牲,则会被遗忘。
“确实在所难免。”杨禁说,“因为牺牲的人从来不是你自己。”
栾沉莞尔,他竖起一根手指很随意的向上指了指,笑道:“也不是他们。”
杨禁先是抬眼向上看了看,然后笑了一下,微微扬起下巴,用余光去看栾沉,那模样轻蔑得不可一世。栾沉坐在椅子上,位置上的高低并没有让他在这种近乎对峙的气氛中有丝毫的弱势。
这时,白允慈开口问:“所以,你们企图推翻洲际同盟?”
“只是探讨更多的可能性。”栾沉说,“我们都学习过历史,都知道历史是胜利的人所撰写的,我们赢了才能叫推翻,输了,只能说是危害世界的恐怖组织罢了。所以这不需要提前下什么定义。”
白允慈望向杨禁,杨禁歪了下头,想了想,说:“千帆已经不存在了,官锦城和万弘背叛了千帆,他们和洲际同盟有巨大的利益往来关系。我们今天处理掉的那六个所谓千帆的人,是在千帆覆灭之后由官锦城在短时间内制造出来的更为强大的战争机器。海燕,就是你们一直想得到的那个东西,现在在官锦城的手上。以他的本事,完全能够在短时间内将潜能激发百分比再提高一个台阶。”
“你是暗示我们在这场潜能的较量中处在一个极为劣势的位置么?”栾沉说,“我承认星标无论再怎么开发都无法比拟海燕的力量,但是杨禁啊,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潜能只不过就是单兵作战中的强大武器。战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绝对不可能有一个个体成为英雄。在绝对力量的庞然大物面前,潜能这个东西就像是在抖机灵一样。”
“是么?”杨禁问,“所以你们搞出了什么东西?”
“无可奉告。”栾沉耸肩。
杨禁说:“看来,你对合作这件事,似乎有什么理解上的偏差。”
栾沉说:“有偏差的人,是你吧?”他笑时眯起了眼睛,让杨禁对他的观感差到了极致,两个人之间碰撞的火花也越来越大。白允慈走过去拍了拍杨禁的肩膀,他怕洲际同盟的人还没来呢,这两个人先闹个天翻地覆。
虽然以目前栾沉的状况来说,来十个也打不过一个杨禁。
“好了好了,放轻松点。”栾沉摆摆手,“至少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奥罗拉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做的,春明市的事情……虽然德里克那个蠢货把一切变成了烂摊子,但是那确实是个意外。不过洲际同盟那几个老狐狸利用了这个意外,他们置数十万人生命不顾,延缓救援时间,为的不就是把锅甩到我们身上,好找一个正义的借口来发动全面战争?”他说到这里,停下来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自诩正义的人不也是在牺牲无辜平民的性命么?而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彼此之前斗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发动全面战争?”
杨禁沉下心来,顺着栾沉的话重新梳理了一遍时间线。自从千帆毁灭到现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它们看上去毫无关联,但他的本能告诉他,冥冥之中这一切像是被安排的一样。
“Pony。”杨禁唤道,“你在么?”
“在。”
“出来吧,我想跟你聊聊。”
几乎是同时,那个长发的美女翩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面带微笑地看向杨禁:“有什么想要聊的么?不过在你说话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个地方似乎被某种微弱的信号干扰着,我也有点受它影响。不知道是不是太靠近南极了,磁场什么的都跟正常值有偏差。”
“也许吧。”杨禁对此不以为意,“你到目前为止,还能连接上多少千帆的个人终端?”
“只有你。”Pony说,“只有你还活着。”
杨禁想了想,说:“你曾经说过,是官锦城和万宏共同切断了你的系统,以至于你在爆炸中没有成功启动。也许他们这么做是因为那个计划,那个已经本应该成为时间尘埃的计划被你备份了,你能连接到所有人的终端,这个巨大的隐患。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希望那个计划见光呢?所以在他们原本的设想中,千帆所有的人都应该被消灭。而按照一般逻辑来说,那么希望千帆毁灭的人只有圣地,没有什么事能够比用毁灭千帆来论证圣地的邪恶之处更有力的证据了。消除你知道的一切,把圣地推向极端的深渊,这看上去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但是代价太大了。”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了起伏,只有Pony还在面带微笑地听着杨禁的猜想。
“但总有意外,这个意外就是我竟然还活着。”杨禁说,“洲际同盟不得不拖拖拉拉的执行根本不存在的救援计划,连媒体对此都保持缄默,然后开始实施对我的追捕。但我那时一直以为是圣地的人在追杀我,这是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解决掉的惯性思维。也正是因为我还活着,所以他们没有办法像预期的那样把锅甩到圣地身上,所以才有了后面接二连三的事件。”
白允慈皱眉说:“不,代价还是太大了,他们完全可以使用别的手段去达到目的。牺牲一整个千帆,还是有点……”
杨禁看着Pony,像是求证一样地说:“可能除了那个计划之外,你还知道一些什么别的,他们无法确定你是否把一些秘密通过终端发给了更多的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毁掉你,杀掉所有可能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对么?一定有更大的砝码能够让这个交换天平保持等量,对不对?”
Pony点点头,说:“杨禁,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杨禁捶向桌子,怒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难道就像你隐瞒我的身世的理由一样么!为什么!”
“杨禁,人类的固有意识是很难打破的,哪怕你……或者你们所有人在一开始就得知真相,也并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Pony说,“如果你自己不去主动撼动它的存在,别人向你重复一万遍,你也不会去相信的。你们人类这种生物感性永远大于理性,会根据以往的经验去做出判断,思维惯性和意识牢笼是禁锢人类的永恒障碍。杨禁,你曾被植入过不属于你的意识,强迫你让你接受与其相悖的概念,会毁了你,我并不能执行这种事情。”
“所以……”杨禁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强行克制自己不对一个女人乱发脾气,低声说,“你还知道什么?”
Pony说:“洲际同盟公约,是一场集权的阴谋。”
她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句子很短,但如同一场山呼海啸似的席卷了杨禁等人的心。
沉默是今晚的旋律,在这样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几个人在世界的最南端的不起眼的小屋里,窥探了这个世界原本的丑陋面目。
“你们知道,在全球体系中,千帆的地位与洲际同盟持平,在圆桌会议中享受一席。”Pony说,“千帆不拥有土地,但是拥有独立的体系,一直以来的宗旨是维护《洲际公约》,维护世界和平。这是洲际同盟与千帆成立之初的协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本应当健康的关系,逐渐变成了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洲际同盟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任何反驳的声音,声音越少,越好管控,最终,权利被集中到那张桌子上,他们需要一个暴力组织为他们扫平障碍。而千帆……需要创世神,需要强有力的体系去支撑探索,但是他们不希望这个计划被洲际同盟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目的,统一而矛盾,互相欺骗,但也互相坦诚。”
杨禁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Pony说:“在我被官锦城与万宏终止的一瞬间,我才顿悟这件事,但为时已晚。”
杨禁心想,怪不得。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天平的一边是千帆的毁灭,而另外一边始终无法持平的原因了。因为他想到的理由仅仅只是其中一部分,仅仅是个体之间的矛盾。也许有人渗透腐蚀了组织,让一切朝着歪曲的轨道上前行,但这太渺小了,根本不足以支撑如同雪崩一样的事态。
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在从中作梗,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是原本构建这个世界的根源秩序!
千帆的牺牲固然重大,但是比起整个世界规律的运转,比起一场长达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权力游戏相比,区区千百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千帆需要被消灭,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知道了“圣子降临”计划的秘密,知晓了那时连洲际同盟都不知道的野心。也都有可能知道了高层与洲际同盟之间的利益网,而他们会撼动世界的稳定。
怪不得连像白允慈这样在外执行任务的成员也会遭到千里追杀,因为人心的猜疑是一个深渊黑洞,那些冷酷无情的疯子一旦对其他人产生怀疑,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铲除对方。哪怕对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没有人能在猜疑中保持冷静,一旦被触及到敏感的神经,扳机就会被扣下。
美其名曰,世界和平。
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在一场名为“圆桌会议”的权利交锋中被交换,被牺牲。而对此,他们一无所知。
杨禁终于明白,原来比起接受自己的身世,接受自己所遭受过的折磨和摧残,真正令他产生莫大心灰意冷的感觉的事情,竟然是这场权利骗局。
一场所有人都在表演,所有人都在参与,所有人都逃不开干系的阴谋骗局。官锦城也好,洲际同盟主席们也好,疯子也好,野心家也好,很难说是世界给了他们这样的意识形态,还是他们的意识形态要去强行推着世界往更加极端的方向行走。
没有人知道。
倏地,一个孤寂而响亮的掌声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栾沉大笑,用力鼓掌,所有人都看向他,他说:“权利一个巨大的金字塔,谁站在中心顶端,谁就受万人敬仰。没有人不爱这种滋味,一旦抵达那个位置,没有人能轻易下来。你们看,这就是人。你们……”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杨禁、白允慈和孟蝶,“看来,你们的敌人从来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自己曾经的朋友——反目成仇的朋友,永远比敌人可怕一万倍。”他的笑容肆意扩大,“因为他们知道,怎样杀死你们,是最痛苦的。”
杨禁和白允慈还沉浸在阴谋破冰的冲击中,反倒是孟蝶笑了出来,说:“我当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群糟老头子的权利把戏。知道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顾及没有那么多,追溯过去又显得太愚蠢。我只知道,谁骗了我,谁伤害我,谁就应该不得好死!”
官锦城听着洲际同盟同步过来的有关落雪镇传来的信息,他一心两用,更大的注意力放在了时一羲身上。
他不断的挖掘时一羲的能力,让他能够靠自己的意识能力去操控更多的东西。但是自从时一羲执行完那个任务回来之后,很多数据都在一个不太稳定的区域里活跃着,官锦城夜不知是喜是忧。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官锦城问,“对这些无聊的消息感兴趣?”
时一羲说:“只是听一听。”
“是么?”官锦城回头看向屏幕,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影子,将画面退回去,放大。那个影子逐渐清晰,是一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杨禁。
官锦城挑了一下眉,问时一羲:“你是在看这个?”
时一羲很诚恳地点头。
“他应该死了,可是为什么又活了?”官锦城看着时一羲的双眼,“我不会怀疑你的,放心。”
时一羲问:“你要让我去杀他么?”
官锦城问:“你想么?”
“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时一羲回避了他想不想的这个问题,官锦城当然听了出来,但是他没有揭穿,而是轻柔地摸了摸时一羲的头发,说:“你是个乖孩子,你想维护杨禁,对不对?”
“我……”时一羲一贯漠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丝迷茫的神态,“杨禁”这个名字对于他而言就像一个咒语,只要一提起,他就失去了神性。
“这不怪你。”官锦城说,“是他骗了你。”
“骗?”时一羲疑惑,他也有点不太确定了。杨禁说过不会骗他,但也让他不要相信他。他想到那些事情,脑中就会变得有些混乱,如同一粒石子激起湖水中的涟漪一般。
“杨禁等人已经背叛了世界,很快,洲际同盟将发布这个消息,并且派遣部队去围剿。”官锦城说,“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这种不值一提的事情,但是你似乎总是放不下杨禁,那么,去亲自证明你想知道的事情吧。”
时一羲问:“证明什么?怎么证明?”
“把他抓回来。”官锦城说,“让他哪儿都不要去,永远在你身边。”